46 異彩

殿上鴉雀無聲,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江善芷身上,但旁邊的一切目光都不及此時霍汶望來的眼神,無形的壓迫感仿佛有形之山巒,逼得人喘不過氣。江善芷已被帝王君威壓得心慌, 姜桑梓替她捏了把汗, 雙手攥得死緊,心裏各種念頭閃地, 努力想如何破除這僵局。

孫留芳見勢已乖覺退到一邊, 将争強之心收起, 只看好戲。歡喜毒一事上皇帝反對太子的想法她是知道的,太子妃竟在這場合裏提及, 不是自尋死路麽?何需她再出手。

“你既然提了這建議, 想必心裏有主意,那你說說, 如何借佛誕日的機會,讓天下人知道歡喜毒之危與慎戒堂之意?據我所知,太子早已着手這幾件事, 可惜收效甚微, 如今慎戒堂門可羅雀,并無人願意綁子求戒。”霍汶接過江婧遞來的茶,抿了一口問道。

江善芷被問得慌亂, 一則她臨時被問及,所答之言先前并未準備過,自然也沒想過後續如何;二則帝王君威太重, 她心裏縱有所思,也被攪得亂糟糟,難以成說。

“皇上,你把人吓到了。姜姜年紀還小,你怎好為難她?”江婧從霍汶手裏接回茶擱到桌上,溫柔開口打圓場。

“年紀小?婧婧,你當年嫁我為妻,将東宮盡掌手中,輔我帝王路時,也與她們一般大小吧?俞四射殺九王,助霍铮平息宮亂,好像也才十六、七歲的年紀?少年血性,心志雖不成熟,卻也如驕陽。她是翎兒之妻,儲君正妃,若沒有些膽量見識,怎配得起這身份?翎兒,你說呢?”霍汶拉着江婧坐下,眸中柔情一閃而過。他與江婧就這一個兒子,天下江山遲早要交到霍翎手裏。霍翎倒還争氣,從小到大沒叫他失望過,偏這兒媳婦自嫁進天家後表現平平,也不得霍翎寵愛,到如今都沒圓房。後宮不穩,勢必影響前朝,叫他怎麽放心?

霍翎已大,而他們都漸老,霍汶既想将穩固的江山交到霍翎手裏,自然也希望霍翎對得起他交出,如今霍翎連自己後院都顧不全,又如何顧全江山?

“父皇所言甚是,然姜姜亦非無膽識之人,兒臣之心意,姜姜皆明,只是不足為外人道。”霍翎起身朝霍汶道,擡頭時與姜桑梓目光撞上,她不自在地扭開頭。

“按你意思,她今日所言,皆為你心中所想?你也打算在佛誕日期間将歡喜毒召告天下?”霍汶冷眼看他,越發嚴厲。

江婧低頭輕嘆,從小到大,霍汶對兒子都不假辭色,雖然知道這是為了霍翎好,可她難免心疼。

“正是。”霍翎應下。

“好,那你叫她說說,如何行事?”霍汶便道。

霍翎轉頭看江善芷,她似乎被這陣仗吓到,仍未有應對之策,他便又望向霍汶,正欲開口替她圓場時,卻聞那邊傳來綿軟聲音。

“啓禀皇上、娘娘,請恕阿芷無禮之罪,阿芷有些話想替太子妃說說,請皇上恩準。”

姜桑梓從人後走出,盈盈拜下。

見是“江善芷”,江婧微詫,以“江善芷”的禀性,一向少在這樣的場合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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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只是閑談,大家皆可暢所欲言,何來無禮之罪,你說吧。”霍汶知曉江婧所想,便溫言道。

“謝皇上。”姜桑梓行過一禮,方續道,“太子妃此前曾來尋過阿芷,與阿芷商量過此事,只是尚無妥善計策,故才未禀告娘娘。《勸學篇》有言,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凡事都講求循序漸進的過程,更何況是此等關乎國家社稷之事,縱我等有心,也不可能憑借佛誕短短數日時間便一蹴而就。若想叫世人知曉其中厲害,與朝廷上下一心,則需日積月累的宣揚。”

她聲音綿軟卻字字清晰,入耳似歌謠,不知不覺就叫人聽了進去。

“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霍汶面色松泛,覺得今日這場面有趣極了。

“慎戒堂之所以遲遲無人上門求治,蓋因京中受毒害之人大多為富貴世家子弟,而世家大族為保存顏面,多選擇隐而不宣,寧願将瘡口遮掩以至潰爛,也絕不示之于衆。而殿下此前多與朝中肱骨大臣及各大世家接觸,為保顏面,諸位大人大概都有些抵觸,故而才令殿下的慎戒堂無法徹底推行。依太子妃與阿芷拙見,佛誕只是個契機。前院既然壁壘牢固,我等或可從後宅着手,譬如行軍作戰,可是對手防禦森嚴,我方也可從後方突破。”姜桑梓常聽姜夢虎講起行軍作仗事,便以此作喻。

霍汶聽這比喻有意思,翹起嘴角。

姜桑梓便繼續道:“常言道,男主外,女主內,既然外面說不通,我們也可從裏面說起。爺們不通情理,也許諸府夫人間有通情達理之人,知道了這毒的厲害之後,為救自己的孩子,或能明白慎戒堂存在的必要。我想并非所有母親都願意看着孩子堕落,為母則強,到時也許會有轉機。”

姜桑梓說着沖江善芷飛了一眼,江善芷早已領會其意,心裏那絲怯弱也因她的開口而蕩然無存。思路清晰,江善芷便不再沉默:“正是如此。佛誕日在南華宮有高僧**,去的都是後宅婦人,我們可請高僧将歡喜毒的罪孽一一講述,此為拯救蒼生之舉,我想他們必然同意。此外,我們還可将關于歡喜毒及與此有關的事例編撰成冊,散入民間,不,繪成畫,越簡單越好,分給諸家夫人;再來也可請寒門士子幫忙,編作歌謠詩詞,傳至街巷。噢對了,後宅喜歡聽些評彈曲戲,若是再請人編成曲目,就更好了……”

江善芷受她啓發,一連說了數條舉措,越說越起勁,竟忘了自己站在皇帝面前,只想一抒己見。她雖博覽群書,可最多也只寫些風花雪月的詩詞,心裏有些像男人一樣的抱負,礙于這尊卑有別的環境早已掩埋,今日,卻叫她抛開束縛暢所欲言。

縱是女兒身,大抵也能不遜男子。

霍翎坐回椅上,他聽姜桑梓開口心便已定,如今亦捧起茶含笑聽她兩人暢言。

明亮眼眸間流轉着璀璨星光,她鮮活生動叫人難以抵抗。他的妻子,可不輸給任何人,盛世太平,她會是這大安朝最好的皇後。

“好!好!”霍汶忽拍案笑起,朝江婧道,“婧婧,我早說了不要小瞧他們,少年理當有此熱性!”

姜桑梓與江善芷早說得口幹舌燥,如今叫皇帝一誇,才忽想起自己竟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詞,不由各自臉紅,不好意思低下頭。

“是,臣妾自是不皇上,目光如炬,一眼就瞧出這些孩子非同凡響,臣妾佩服皇上。”江婧掩唇笑起。

“那朕替你拿主意吧,佛誕日的布施便按孫家姑娘的法子。”霍汶朗聲宣布。

孫留芳被遺忘許久,正不甘心,此時聞言大喜,忙欠身行禮。

霍汶的話卻沒完:“關于慎戒堂之事,太子妃與阿芷之法倒也有些意思。翎兒,你可願與父皇賭一回?”

“父皇?”霍翎起身揖首。

“給你半個月時間,到佛誕結束之後,你帶着你的這些軍師,若能讓五品以上官員主動将染毒之人送進慎戒堂,我便允你此前想法,若是不能,慎戒堂就此閉門。你可敢?”霍汶走到殿中,與霍翎對站而視。

幼子已大,也有了他當年風範,也不知該感傷還是該驕傲,唯有感慨一句,歲月不饒人。

姜桑梓與江善芷對視一眼,均急切看向霍翎,這賭局不好應。

霍翎微笑,一揖到底:“兒臣願與父皇賭這一場。”

……

從坤安宮裏出來,江善芷以太子妃之名邀姜桑梓去了東宮,兩人都悶悶地跟在霍翎身後。

霍翎走了幾步,發現身後無人出聲,便轉頭問她兩:“你們兩個剛才嗓門倒響亮,現在啞了?”

姜桑梓與江善芷蔫蔫對望一眼,姜桑梓憂心忡忡開口:“殿下,我們是不是幫了倒忙?”

慎戒堂是霍翎大力推行的舉措,今日卻因她兩人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詞,叫皇帝起了賭興,拿慎戒堂為注。若是他們輸了,霍翎心血豈不付之東流?

她們心中不安。

“傻瓜,此事與你們無關。父皇與朝中大臣早就反對我建這慎戒堂,他們保守,我卻激進,遲早都有交鋒之日,今日不過借你們的嘴說出來罷了。無妨,既然賭了,我們做出成績交給父皇便是。”霍翎眼中躊躇滿志,較之往日更添英氣。

“我們?”姜桑梓咬着唇看他。

“自然是我與你們。”霍翎緊緊盯着她。

江善芷掩唇偷偷笑了,只看不語。

“可我們是女子,殿下不嫌棄?”姜桑梓将腦袋一歪,頑皮看他。

“女子怎麽了?你可是我霍翎的妻子,與我分憂,有難同當,那不是應該的?”霍翎反問她。

“不和你說了。”姜桑梓聞言臉一紅,目光轉開,恰看到江善芷偷笑,她窘得用力扯江善芷的衣袖以示警告。

“話說回來,你們兩今日倒叫人刮目相看,便是阿芷,也出人意料,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霍翎瞧她羞惱的樣子,也不再逗她,轉而誇起兩人,并不吝啬自己的贊美。

“那是,我和阿芷雙劍合璧,所向無敵。對吧,阿芷!”姜桑梓被他誇得開心,伸臂攬過江善芷的肩,得意笑道。

“對對對,姜姐姐說什麽都對。”江善芷附和着,笑靥如花。

三人談笑間漸遠,留坤安宮門口的孫留芳暗自将牙咬得咯咯作響。

霍熙平恰也從坤安宮出來,看着姜桑梓和江善芷,心裏有嫉妒,她又排擠了。

……

及至東宮,霍翎還有要事,便先行一步,只令她們先回東宮,待他回去再到藏海閣共商,三人未到東宮門口便已分開。

江善芷與姜桑梓一邊說話一邊走着,才行到東宮門口,就見遠處左一江漫不經心踱來。

他穿了件藏青束腰常服,長發雖绾,卻落了些劉海在額前,半遮着寒涼的眸,在東宮的紅牆前獨自走着。

江善芷猛地拉住了姜桑梓。

“怎麽了?”姜桑梓不解。

“快走。”江善芷扯着她的手就往東宮快步行去,也不說原因。

姜桑梓莫名非常,還未回神,已叫她拉進了東宮的門,朝寝殿跑去,仿佛身後有鬼在追。

左一江早已在紅牆下駐足,唇邊的笑落寞挂着,眼裏因見到她而乍現的光芒未及綻放便黯淡。

江姐姐仍在避他。

她真的怕了他。

一劍之隔,她避他如蛇蠍,懼他如鬼魔。

左一江後悔至極。

作者有話要說: 困~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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