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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還能瞥見睫毛上殘留的細水珠。
怎麽就哭了呢?她想。
——真沒出息, 不就是聽了幾句話嗎。只不過是幾句話而已。
先前的慌亂情緒與眼淚,在跑了這一段路後, 不知為何隐匿了起來,此時, 石曼生心中已沒了情緒,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沉悶。
她出神地坐在那裏,一點都感覺不到周圍的寒冷,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衣擺已經被雪水潤濕。
——怎麽一個個都拿相思閻羅說事。怎麽都欺負她不記得呢……
想要清空思緒,卻變得越發渾濁,她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思考了。她需要冷靜, 需要非常、非常、非常、冷靜。
她皺着眉将左手埋進腳邊的白雪中, 一直沒到手腕,正好能觸及相思閻羅的紅線。
刺骨的寒冷從指尖傳來,一點點向上蔓延, 往裏浸透。
她狠狠咬了咬唇, 将手又往下壓了幾分, 白雪及腕,她觸到了雪下的泥地,粗粝的石塊,腐爛的枯葉……
冷……
不知過了多久,埋在雪中的左手已經僵冷,漸漸麻木的感覺帶走了刺痛的不适。
——好像冷靜下來了呢……
這般想着,她抽出了左手。看着那手,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哪怕已經凍得通紅,可手腕那條紅線依舊有別于周圍肌膚,清晰可見。
從沒想過,服過相思閻羅,忘過一個人,會成了她最大的破綻。更沒想到,這個破綻竟然還有人争着要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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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姑娘。”身邊傳來了梅子傾的聲音。
她偏了腦袋——這人什麽時候跟過來的?
見她許久沒有動靜,梅子傾試探又走近了些,“你,沒事吧?”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了石曼生一聲輕笑,“說那麽些話給我聽,你可不希望我沒事兒。”
她站起身,雙手背在身後,右手死死掐住沒有知覺的左手指尖,一下又一下,直到指尖重新感覺到了些微疼痛。
“明天開始,我會幫你想辦法配出軟骨散的解藥。”石曼生的語氣平靜得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看到她如此反應,梅子傾有些不安,“石姑娘?”
“我會幫你制完解藥再離開。”她一眼都沒有看他,轉身走去了廟中。進得廟中,在旁人疑問的眼神中目不斜視地尋了一塊空地,拿了塊破木頭做枕頭,倒頭便睡了過去。
梅子傾跟着她進了廟,見她閉眼模樣,也不好再出言打擾,只能另尋了一處空位坐了下來,隔着一丈不到的距離靜靜地向她投去了視線。
屋子的正中點了一個柴火堆,在這風雪夜晚顯得分外溫暖,微微泛紅的火焰噼噼啪啪舔舐着木柴,跳躍的火光映在石曼生的睡顏上。她似乎是真的睡着了,一動不動,呼吸清淺。
不言不語地看了她一會兒,梅子傾收回了目光,靠着身後的石牆也閉上了眼睛,遮住了眼底那抹微帶不忍的神色——不要怪我,石頭。
這一覺石曼生睡得很沉,從來都沒有的沉,夢中沒有百裏宮,沒有師父,沒有柳木白,沒有梅子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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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土地廟迎來了第一縷陽光。光線門縫中透了進來,輕輕癢癢撩撥着她的面頰。
“咕咚——”
一個翻身,不小心從“木枕”上滑下了腦袋,被驚醒的石曼生有些迷糊地睜開了眼。她看到了躺在自己不遠處的梅子傾,還有那些依舊因為軟骨散而昏迷的人。她想——真可惜,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不是做夢。
她似乎是第一個醒的,眨眨眼,石曼生又閉了眼睛——再睡會兒吧。睡了就能忘了。
而這一睡,就睡到了天色大亮。
“你醒了。”梅子傾遞來了一個新削的竹筒,裏頭有着化好的雪水,溫度适中。
石曼生坐起身,接過來一口喝了下去,喉嚨舒服了不少。
就着青天白日,她看到梅子傾身上的狼狽,到處都是灰黑顏色,當然,她也好不到哪裏去。
她把竹筒往地上一放,“制解藥需要些東西,我得先去邊上鎮子。你們接下來去哪?我買了藥可以再去尋你們。”他們現在的地方離通義縣城已經比較遠了,但正好是去百裏宮的方向,是以附近就是百裏宮山腳的那個鎮子。
梅子傾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我們和你一同去鎮子吧,也要買些東西。”
昨天晚上,所有人都是從黃家藥鋪的大火中匆匆逃出,是以并沒有什麽包裹,有的也只是随身帶的錢袋、火折、兵器一類的。可在這偏僻郊外的土地廟中,錢財偏偏是最最無用的東西。
石曼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鎮子在百裏宮山腳,柳大人還在百裏宮內。”她可不覺得梅子傾願意就這麽去到會暴露自己的地方。尤其,他對于柳木白的忌憚并不少。
果不其然,稍稍思慮之後,梅子傾派出了幾人去采買馬匹和糧食,并再三囑咐小心行事。
“這三天,我們就暫時歇在這個廟中。”
“好。”石曼生站起身,“鎮上只有一處客棧,這三日我會在裏頭制藥,制完藥……”
“交給店老板即可,我派人去取。”梅子傾接道。
果然呢,和百裏宮交好的人,他都認識,就連一個鎮子上的客棧老板也不例外,她客道地拱了拱手,“那在下就此告辭,祝梅公子一路順風。”
她的意思,梅子傾聽明白了,她不關心接下來他會去往何處,她也不會來見他。梅子傾本想再說些什麽,可最終停了許久之後,只說了三個字,“勞駕了。”
看着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廟門,梅子傾眼神沉了下來——該說的,他昨天晚上都已經說了,接下來,就要看她是怎麽想的了。而且,現在她不願見他,并不代表她會一直不願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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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曼生獨自去到了鎮上藥店,勉強湊齊了制藥需要的藥材,而後尋到那唯一的客棧住下。在洗了個熱水澡後,她便馬不停蹄的開始了制藥。
制藥需要三天,并不是指她要不眠不休地工作三天,只是某些步驟需要的時間比較長。接下來的三日,石曼生一步都沒有離開過屋子,飯菜由小二送到門口。不需要忙活的時候,她就坐在床邊發呆,看着在小爐上蒸煮的藥罐默然不語。
她不想說話,不想見人,就想這麽靜靜地和這些藥材待上幾日。
第三天的晚上,石曼生出了屋子,結賬離開的時候給了老板一錠小銀子,聲音有些疲憊“不用找了。”
解藥就藏在銀子裏,幾粒米粒大小的藥丸,老板會給梅子傾的。
答應梅子傾的事情,已經做完一件。
接下來,便是讓柳木白下山,封山布障,至于她和柳木白……她不知道。
看着客棧外不知何時複又飄起的雪花,石曼生退後一步,“老板,可知哪處還能買到厚實的外袍?”
……
連夜離開了鎮子,石曼生拉緊了外袍,迎着雪,沉默不語地往百裏宮走去——三天了,從百裏宮出來已經三天了。
剛剛拐進去往百裏宮的那條路,她就看到了月光下站在石階前的那個人,緩緩下落的白雪之中,他執傘而立,紫衣玄襟,隔着重重雪幕,溫聲緩道,“你回來了。”
彷如雨夜初見,翩翩公子執傘而笑,溫雅如常……卻恍若隔世。
緩緩走近,他将傘遮在她頭頂的天空,“雪大,我們回去吧。”
石曼生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
熟悉?陌生?
那水墨眸子明明是她喜愛的顏色,可在此時卻讓她渾身冰冷。
“你……去過黃家藥鋪了?”
“嗯。”他毫不意外,輕輕點頭,“受驚了吧。”安撫的話在他說來自然無隙,可聽在石曼生耳中越發刺骨。
他沒有多說什麽,但石曼生卻聽懂了。
他知道黃家藥鋪被燒,他知道她這個時候會回百裏宮,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在哪,知道她見了誰,知道她遇到了刺客……
抓着外袍領口的手收緊,她仿若收住了自己的呼吸。擡頭看他,她聽到自己的聲音發澀發啞,“所以,柳大人,還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
他伸手撫淨了她肩頭的白雪,語音溫溫,“外頭涼,我們回去再說。”接着,他複又加了一句,聽得她心尖都疼了起來。
“石頭,你是個聰明人。”
石頭……他竟然還喚她石頭。
傘從頭頂撤離,柳木白轉身行在了前頭,漫天白雪飄然灑落,失了那片遮擋,石曼生再次感受了風雪的寒冷。雪花打在面上、身上,潤濕了額發。
冷,冷到透骨透心……冷到她整個人都忍不住微微顫抖。
——原來都是你……原來從頭到尾都是你!
整齊劃一的腳步,淩厲冷然的氣息劃破了雪夜的寂靜……
四周的山林中走出了一個個黑衣黑甲的侍衛,他們一言不發地彎弓搭箭,那箭矢……和殺死葉青時一模一樣。
只是,如今,這些箭都遙遙對準了她。
唯一的出口,只有上山的石階,她的後路全斷。
血液仿若凝結,呼吸似被生生掐斷。
“柳大人,這又是為何?”站在階下,她面上已做不出一絲表情,與他不過幾級石階的距離,卻仿若咫尺天涯。明明只是三日,明明三日前,他還與她耳鬓厮磨。
柳木白站在石階上,回頭輕笑,一如既往,溫潤文雅,“石頭,跟上吧。”就像是普通的喧寒問暖。
她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死死看着他,只有睜大着眼睛,她才能憋住眼底酸澀,“柳大人……”
“你答應了喚我木白的。”手指遙遙虛點她的唇間,打斷她的話,“快些吧,山上人還等着。”
山上有師叔、還有丁澤……
她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唇角都顫抖起來,整個人像是被抽去靈魂的木偶,僵硬地擡起了步子,一步一步踏上了臺階。
見她終于擡步,柳木白勾了嘴角,輕飄飄轉回了身子,延階而上,“天色不早了,上面的人,怕是也久等了。”
石曼生身形微微一晃,沉默不語,步伐越發沉重。
這條熟悉的山路,變成從未有過的漫長難忍。
彎弓搭箭的侍衛們緊跟而上,長長的石階上頭,衆人腳步的聲響被積雪所壓抑,回蕩在山間的風卷着雪花旋轉呼嘯,在這深夜雪色中,周遭的一切都靜到讓人窒息。
一步一步,她踏着他在雪地留下足印,木然失了魂魄。
發間還帶着他與自己的瓷簪,區區二十文的瓷簪,就和她與他的過往一樣,廉價易碎……
她擡頭看着他的背影,身形有些模糊,不知是這漫天的風雪,還是她眼中的酸澀,迷了眼前風景,她看不清他,或者說……她從未看清過他。
柳木白……三日不見,物是人非,他成了她不熟悉的柳大人。
無邊落木蕭蕭下,白雲千載空悠悠……
木秀玉白的柳大人,再也不是那個與她歡笑,與她共游的柳木白,兩人曾經的親密,在這長長的石階面前,在這黑壓壓的侍衛面前,在那一彎彎滿弓面前……都成了笑話,十足的笑話。
相思刻骨?相思閻羅?
從來相思的只她一人,刻骨刻心也只她一人。
……
——今日起,你我不提從前,只問來日。
言猶在耳,如今想來,字字錐心。他們從未有過從前,又何來提及從前。
一個人的心究竟要多深不可測,才能日複一日演戲一般在她面前笑得深情,才能在此時此刻還輕聲喚她石頭。
上了二十層石階,她肩頭已經又積上了雪花。輕輕軟軟的雪花,覺不出重量。他的真心是不是就如這雪花一般,輕如鴻毛。
——我柳木白對天起誓,從未負過石曼生一分一毫,如有半句虛言,萬箭穿心,不得好死。
誓言依稀,可這誓言輕賤得一文不值。她忽然很想笑,這麽一句不是謊話的謊話,當初讓她驚慌失措了許久。
可笑,可笑……
起誓之前,他,柳木白确實從未負過她。
又到了一處平臺,柳木白稍稍回頭,溫言關心,“石頭,可要休息一下?”
她只搖頭,不答話。柳木白沒說什麽,微微一笑,轉身繼續前行。
自從那一晚聽罷梅子傾的話後,石曼生心中一直都存着一份僥幸,一份柳木白雖然是出于目的接近自己,但也許後來情意不假的僥幸。
可這份僥幸從他出現在百裏宮山腳的那一刻起就被摔得粉碎,在看到那些弓箭手的時候又被碾成了粉末、散做了煙灰。
從頭到尾都是他,要畫卷的是他,追殺葉青的是他,困她于藥鋪的也是他。
她石曼生何德何能,能得他柳大人如此厚待……
一步一步……
一步一步……
夜路難行,雪路難走,天寒地凍,可一切都冷不過他的心。
究竟是怎樣的人,才能前一刻和她道別,親吻她的額頭,後一刻卻派上了刺客一路追随,亂箭射死了葉青。
又是怎樣的人,才能和她說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卻一轉眼又遣來了百餘刺客,逼死了她師父。
究竟是她被蒙了眼,還是他實在太高明,又或,兩者都有……
再長的道路也有盡頭,她終是走完了最後一級石階。
百裏宮到了。
阿甲站在百裏宮門口,正在恭候。她看到了他雙手奉上的黃蠍玉,臉色越發蒼白。黃蠍玉呢……有黃蠍玉在身,阿甲這般高手是能制住師叔的。
柳木白收起傘放到一邊,接過玉佩,随意別在了腰間,“石頭,進屋吧。”
那一瞬,她想到了青州金樹院的那一池錦鯉,想到了那只被她從樹上輕易打下的鳴蟬。現在的她,于他,只是随手可以碾死的螞蟻罷了。
一路進到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百裏宮,她的胸口驟然悶痛了起來。
院裏,一地的殘箭,白雪上還有點星可見的血跡……
“師叔和丁澤呢?”她試圖壓住自己聲音,卻還是壓不住聲音裏的顫抖。
“大人,石姑娘,這邊請。”阿甲還是那般稱呼她,領着她去到了柳木白這段時間住的屋子。
屋裏有兩個大大的鐵籠,一個關着師叔,一個關着丁澤。兩人渾身是血,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就像是牲畜一般被關在籠中。
石曼生一下沖了過去,待看清他們因呼吸而起伏的身軀心中驟然一松。
“你把他們怎麽了!”
柳木白站在她身邊不遠,低低笑了一聲,“在下可是因這兩人死了數十個手下。放心,他們只是力竭,并無大礙。”
石曼生蹲下身,再三确認了下,發現丁澤和師叔只是昏睡。她站起身子,定定看着他,“柳大人,你究竟要如何?”
“不急。”他說,一揮手,所有弓箭手立時對準了鐵籠中兩人。
“你!”
柳木白不緊不慢俯身說道,“石頭,你平日身上帶着的那些東西,叫我的手下有些擔憂。他們可不像在下一樣有黃蠍玉。”
她看着他,呼吸都生疼起來,“柳大人,黃蠍玉可不是所有毒都能擋得住的。”
“是啊。”柳木白點點頭,“可這**凡胎也是萬萬擋不住滿弓長矢的。”話畢,周遭侍衛将那弓箭又拉滿了幾分。
“若是他們手一松,可就不好辦了。”他依舊笑着,笑得公子無雙,如玉似月。
原來心也能滴水成冰……
石曼生不言不語脫掉了沾滿白雪的外袍,又一言不發解了腰帶上所有瓶罐,一旁阿甲逐一收了起來。
“可以了嗎?”
柳木白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微笑地看着她,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指甲,“石頭,這可不行。”那一次在船上,她就是用指甲毒倒了那位武功卓絕的殺手。
阿甲遞上了一把小剪子,石曼生沉默地接過,一點一點剪去了指甲,剛欲放下剪刀,卻聽得柳木白開了口,定住了她手上動作。
“石頭,剪得太淺,怕是不好。”随着他漫不經心的提醒,周圍再次傳來弓箭拉得愈滿的弦聲。
太淺嗎……
石曼生看着自己已經剪得幹幹淨淨的十指,默默拿起剪刀,一刀下去,還未完全長出粉嫩指甲被狠狠剪去一截,血立時溢了出來,她指尖輕抖,又移向了另一根手指。
柳木白悠閑地坐在了一邊,靜靜等她剪去了全部指甲。此時,那蔥蔥十指已皆是指尖染血。
他這才揚眉輕笑,仿若待客,“來人,打盆水給石姑娘淨手。”
瓷盆盛水,她将手浸入,血色蔓延開來。盆中水冰冷刺骨,倒是緩去了幾分指尖疼痛。
石曼生面無表情地淨完手,眼框幹得發澀,“柳大人,還要如何?”
柳木白終于從椅子上起了身,緩步走到了她身邊,當着衆多手下的面,抽去了她發間瓷簪。
“啪——”簪落瓷碎。
他伸手從她的發開始,一點一點摸了下去,十指輕移,不帶任何情/欲,面頰、衣襟、前胸、腰間……
石曼生僵硬地站在屋中,雙齒緊鎖,眼睛睜得大大地,看着這個站在她面前,嘴角永遠帶笑的男子,看着他将自己全部尊嚴一點一點,剝落殆盡。
她聽到自己的心一點點冰封起來的聲音,“勞煩柳大人親自動手了。”
木白……
這兩個字太重了,重到她這一生都再也說不出來了。
确定她身上再沒了能有威脅的事物,柳木白伸手幫她理了理額邊碎發,動作輕柔,一如往昔,“應該的。”
☆、47.四十七
“都放下吧。”
随着柳木白不急不緩的一句話, 侍衛們紛紛放下了手中弓箭, 列隊站在屋子牆邊, 整齊的黑色裝束,将整間屋子稱得越發陰沉, 壓抑。
柳木白輕笑着幫她又整了整衣襟,“這下, 我們終于能好好說話了。”
好好說話?他們還能好好說話?
石曼生的喉嚨早已哽住,她聞得到他身上的青竹氣息, 就如她聞得到這屋裏纏繞不去的血腥味道。身後便是關着師叔和丁澤的鐵籠,而他含笑而立, 似纖塵不染。
柳木白,你怎能狠毒如斯, 卻又溫雅如斯……
“關于畫卷,想必梅子傾應該都告訴你了吧。”他語氣有些輕快。
是啊,她都知道了……
染血的尖尖十指垂在身側微微發抖,石曼生微低了頭,看着腳下的石板地面,聲音幹澀如沙, “柳大人, 你要……如何才肯放了我師叔和丁澤?”
“這話,不該問我。”柳木白施施然又回到了座位上,微擡下颌看着她, 話語淡淡, “石姑娘, 你該問是:究竟如何,那梅子傾才肯把真正的畫卷交出來。得了畫卷,本官這裏,自然一切好說。”
既是正式談話,再喚石頭就不妥當了,柳木白顯出了高高在上的一面,而她只是一枚用來要挾梅子傾的棋子。
“所以……你從頭到尾就是為了畫卷?”聲音澀得發苦,眼眶也幹疼起來。
一聲輕笑,“這個時候還問這個問題,可見你……還是不夠聰明。”
她不夠聰明,若是她夠聰明又豈會被他的謊言所騙,又豈會看不透他是這樣一位……柳大人。
柳木白打量了她一會兒,很滿意她此時的模樣。他慵懶地向後靠上椅背,姿勢自帶風流,“本官今日心情不錯,來,還有什麽問題?說不定,我就答了。”
手握成拳複又松開,石曼生壓抑着自己的情緒,也壓低了自己的聲音,“那葉青呢?柳大人,為何要殺葉青?”
“葉青?該殺就殺了。”柳木白很随意地說道。
“為什麽……”他不可能沒有理由。
柳木白似乎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斂眉打斷了她,“讓石姑娘這般站了許久,是本官的不是。來人,給石姑娘看坐。”
一把椅子搬到了石曼生的身後,她一動不動,依舊僵硬地站在那處。
見狀,柳木白不悅地挑了眉毛,“來人,幫一幫石姑娘。”
“是。”兩個侍衛走到屋中,摁着石曼生的肩膀“幫她”坐上了椅子。
雙手抓住椅子把手,本已結痂的指尖,因着她緊握的動作又滲出血來,“葉青……”
“石姑娘,你該換個問題了。”柳木白正聲道,已有不耐。
石曼生死死扣住把手,疼痛讓她稍稍冷靜,她換了個問題。
“那你……是如何知道我服過相思閻羅的。”
柳木白眉頭輕擡,似乎有些愉悅,“說到這個……本官心情越發好了。”他端起了一旁桌上的茶盞,慢悠悠掀了茶蓋,“石姑娘,你可還記得青州十字街上那位被你弄髒了裙子的女子?”
弄髒了裙子……
石曼生猛地擡頭看他,滿是不敢置信——竟然是那次。
柳大人到青州上任的第一日,她買了榆皮粉要回家中,不小心弄髒了一位白衣女子的裙子。那女子分別執過她的雙手手腕。就是那個時候,看到的嗎……
也就在那一天的晚上,柳木白出現在了金樹院,對她說,她忘了的人是他。
所以,從一開始就是,從他柳木白到青州的第一天起,她石曼生就已經入了這個局。
“那……許老先生也是你的人?”制香的許老先生,她真真實實記得自己在京城見過他,可既然許老先生能幫他圓謊,那麽……
“沒錯。”柳木白抿了一口清茶,笑意不變,“打從你和梅子傾一起出現在京城,本官就注意到你了。那許老先生自然是本官的人,他到青州自然也是本官安排,為的就是——讓你相信。不然,本官有怎能一步步順藤摸瓜尋到你這百裏宮來呢?”
石曼生臉色越發慘白,是她,引狼入室。
柳木白意猶未盡地繼續說道,“兩年前,你突然從梅子傾身邊消失,真是讓本官一頓好找,想不到青州那邊會突然出了個厲害的相思先生,本官自然是要去探上一探的……”
他朝她傾了傾身子,嘴角上揚,“你說,在下這算不算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腦中嗡地一下炸了開來,相思閻羅,又是相思閻羅……
石曼生覺得血液都似乎凝結了起來,她直直看着他,眼眶欲裂,連嘴唇也顫抖了起來,“既然、既然柳大人那時就已經尋到了我……何不徑直捉了我?又何必大費周章,假惺惺地與我一介江湖女子演戲作态……”
“假惺惺?”柳木白似乎很不喜歡這三個字,他“咯噔——”一下放下杯子,“本官怎麽做事,何時輪到你來指教?區區一介江湖女子,也敢放肆?”
屋內立時靜了下來,石曼生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
良久,柳木白嗤笑一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拎起了桌上的茶盞蓋子,指尖一松,只聽得一聲脆響,蓋子又好生蓋了回去。
“今日話就說到這裏吧,本大人,心情又不好了。”他笑意不改,卻多了幾分寒意,“石姑娘,好生休息,我們明日再聊。”
随着柳大人緩步離開,屋子裏的黑衣侍衛們都靜默地魚貫而出。
“咯吱——”
門被帶上,而後是落下重鎖的聲音,屋裏只剩下了石曼生,昏睡過去的師叔,以及丁澤。
她怔怔地坐了一會兒,突然,如夢初醒般沖向了屋子裏的兩個鐵籠子。籠子上扣着大鎖,根本打不開。
“師叔,師叔。丁澤。醒醒,醒醒啊。”
隔着鐵籠,她伸手推搡了幾下,夏近秋沒有絲毫反應,倒是丁澤忽地蜷起了身子,而後哇地一聲吐出血來。
“你……怎麽來了。”丁澤的聲音很虛弱,眼睛勉強睜了一條縫。
石曼生焦急地問道,“你怎麽樣?傷到哪兒了?”他的模樣看上去是有內傷,剛才那一口血分明夾雜着血塊。
“沒事兒。”丁澤吃力地翻了個身,仰面躺着,“就是胸口挨了幾掌,血吐了……舒服多了。”帶着虛音,他每說一句話都要好生喘上幾下,“有水嗎?”
石曼生回頭看了一圈,桌上只有柳木白喝剩的那盞茶,顧不得許多,她急急端了過來。丁澤喝了水,期間又吐了幾口血,終于面色變好了些。
石曼生又為他把了把脈,确定只是淤血吐出,并無大礙。
丁澤撐着身子坐了起來,看到了另一個籠子裏的夏近秋,“夏師叔,怎麽樣了?”
石曼生趕忙又去到了另一個籠子邊上,伸長了手連推了幾下,夏近秋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師叔?師叔!”石曼生将胳膊使勁往籠子裏又伸了伸,終于勉強拉到了夏近秋的胳膊,可是指尖一用力,傷口就痛了起來。她咬咬牙,拉着師叔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終于成功搭上了夏近秋的脈。
靜靜把了一會兒脈,石曼生臉色驟變,用力拉住夏近秋,将她一直拉到了鐵籠邊沿。
“師叔……你醒醒……”匆忙從床榻上抱來了被子,她通通都裹在了夏近秋身上。
本就是冬日,哪怕屋中點了暖爐,石板地面依舊寒涼,夏近秋的身子向來受不得寒氣,現在四肢已被寒氣浸潤,呼吸也很虛弱了。
石曼生将屋中火爐搬到了兩個鐵籠的中間,又把床上的墊鋪從鐵籠裏塞給了丁澤。
過了好一會兒,夏近秋身上終于有了些微暖意。
“咳咳……”輕弱的咳聲。
“師叔!你醒了!”她趕忙湊了過去。
夏近秋又咳了幾聲,待看清是她,立時推了一把,“你、你回來做什麽。”
“師叔?”師叔的力氣并不大,石曼生只是稍稍後退了半步又趕忙湊了過來。
“百裏宮都沒了,這些都不關你的事,快走。”夏近秋似乎有些激動,說完這些,立時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起來,咳着咳着就咳出了鮮紅的血沫。
“咳咳咳……”夏近秋一聲聲地咳着,撕心裂肺,越來越多的血從口中湧出,煞白的臉竟然漸漸成了青灰顏色。
“師叔!”石曼生大驚,師叔這分明是寒氣已入五髒的表現,需即刻用銀針逼出,她猛地沖到門邊,怕打着門板,“開門!快開門!”
“何事?”門外站着的是阿甲。
“阿甲?阿甲!”聽到他的聲音,石曼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畢竟是認識的人,“你開開門,我師叔需要醫治,我只要去取一套銀針就好,就在我屋子的桌上。你開開門就好。”
“待我問過大人。”門外傳來離開的腳步聲。
“別,別走!你開門啊!來不及了!你開門,開門啊!”石曼生用力撞着門,幾乎是哭喊出來,“求你了,開門!”
“咳,咳咳……”
鐵籠裏,夏近秋咳出的血已經染紅了她身上的棉被。“開門!快開門!”無論石曼生如何呼喊,再也沒有人回答她,圍着屋子的黑衣侍衛們就像是一座座靜立的雕像,對發生的一切充耳不聞。
“師叔……師叔。”無可奈何的石曼生回到了夏近秋身邊,隔着欄杆抱住了她。
“石頭,咳咳……你要離開,無論如何,離開。帶着丁澤……走。咳咳咳……”漸漸的,夏近秋的聲音越來越低,呼吸越來越弱,剛剛睜開沒多久的眼睛又疲憊地阖了起來。
“師叔!不要睡!不要睡!”
“你再忍忍,再忍忍啊。他們馬上就開門了,馬上就來了。”石曼生不停地和她說着話,卻仍舊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師叔的氣息變得若有似無。
丁澤在另一個籠子裏,沉默地看着這一切,指甲深深扣入了手心。他也注意到了石曼生的指尖,斑斑血跡,十指連心。
……
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
阿甲帶着那套銀針走了進來,“石姑娘,你要的……”
石曼生瘋一般搶過針盒,慌忙掀開拿起銀針,手起針落,隔着籠子就往夏近秋幾處大穴直直刺了過去。一息,兩息,三息……
夏近秋沒有絲毫動靜,靜得如一汪死水。
“師叔……”她發顫地喚着,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一咬牙,将那些銀針生生壓下去了一大半,只露一小截還在外頭,這是破釜沉舟斷脈逼氣,很可能筋脈爆裂。
“噗……”
奄奄一息的夏近秋猛地吐出了一大口血,血中竟然散着森森寒氣。
在一旁監視的阿甲有些詫異地收了下眉——寒毒?百裏宮的人也會中毒?
血吐盡,夏近秋的臉上的青灰顏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了。見夏近秋終于緩過了氣,石曼生懸着的心松了下來,急忙取出銀針,不能繼續壓迫筋脈。
然後,她又細心地為師叔掖好了被子,将那火爐也拿近了些。
“能不能麻煩你,給點熱水熱茶?”,她看向阿甲,聲音嘶啞。
阿甲沒說什麽,點了點銀針數量,拿在手中走了出去。
又過了一會兒,熱水喝熱茶有人送進了屋裏,緊跟着的還有他們三人晚上的食物。
~~~~~~~~
“大人,都辦妥了。”
“嗯,人死了就不大好了。”柳木白坐在百裏宮的正殿之中,就着殿中通明的燈火,有一下沒一下地翻着手中的冊子。
“大人。”
“還有何事?”
阿甲略帶疑惑地說道,“那位夏師叔突然發病,看她模樣……似乎是發了寒毒。”
“哦?寒毒?”柳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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