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電梯
第二天程小雅醒來,發現趙亦再次不知所蹤。拿走了她的公交卡,穿走了她的衣服鞋,程小雅罵了半天,多少又有點擔憂:她知道趙亦,外表是弱不禁風的玻璃娃娃,內心卻有金剛石的硬度,炒個鱿魚而已,還不至于能讓她哭。
過了中午,趙亦歸來,大包小包像個逃難的災民。程小雅松一口氣,跳起來扒她外套:“能耐了你趙小毛,一櫃子衣服你偏挑這件,我就這件能穿去給學生上課!”
“你今天第一節課在下午一點半,現在是十二點四十三,步行十七分鐘,紅綠燈兩分鐘,正好趕上打鈴,還餘二十八分鐘給你吃午飯。”趙亦脫下身上的黑外套,“滿滿一櫃子衣服都醜,也就這件能看。”
程小雅嘴巴張開又閉上,像一條出水的魚,憋了半天冒不出一個泡來。這種審美分歧歷來已久,她不明白趙亦怎麽養成這麽奇葩的審美風格。掰手指頭算算,就算畢業多年,如今趙亦也才26歲,以廣義标準來看,幾乎能算少女。何況她長得本來就很少女,為啥非要把自己往老氣了打扮?
“我的衣服哪裏醜?”程小雅不服氣。
“蝴蝶結,醜。荷葉邊,醜。糖果色,醜。”趙亦邊說邊從箱子掏出自己衣服,都是低飽和度色彩的基本款,後工業時代冷淡風,一件件挂在程小雅的衣服旁邊,形成泾渭分明的對比。
“你在幹嗎?”
“搬來住。”
“為什麽?”
“沒地方住。”
趙亦理直氣壯,把全部家當一一擺放妥當。所謂全部家當,也就幾件換洗衣服,外加幾本書、一幅畫。那幅水彩畫倒是意外地明媚,溫軟春光下,明紫和嫣黃的花朵朦胧綻放。
“這你畫的?”
“買的。”
“唷,文藝了你,還買畫,這畫的啥?”
“甜豌豆。”
“你不是不喜歡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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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它的花語。”
“什麽花語?”
“adieu, and thank you for a lovely time (再見,謝謝你給予的美好時光。)”
趙亦看着那幅畫,眼神無限複雜,難得流露出一絲情緒。程小雅靈光一現,一把抓住趙亦的肩膀:
“趙小毛,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失戀了?”
……
“你那傳說中的男神師兄呢?你追着他轉系,又追着他回國,前段時間不是還在一起了?”
……
“趙小毛!”
“喊什麽,聽得見。“趙亦随手挂好那幅畫,漫不經心開口:“誰說在一起了,只是我一廂情願而已。”
“……”
“沒見過單相思嗎,程小雅博士,你從小到大暗戀肖老師這麽多年,這方面也應該拿到博士學位了吧。我沒失戀,也沒資格談什麽戀不戀的,所謂單相思,就是永遠都不可能失戀的那種感情。”
……
程小雅整個下午心神不寧,老在想趙亦是不是需要心理疏導,以至于講題講錯了好幾道,下課時班長悄悄給她遞話:“程老師,仔細點,肖教授在後排坐着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程小雅對趙亦的擔憂立刻轉成了對自己的擔憂。偷眼一看,果然,階梯教室後排坐着一名白襯衫美男,目光清冷,遙遙相望,臉色堪稱不虞。她既心慌又心亂,居然就想奪門而逃。
在電梯口被人施然攔住。
“你……怎麽走這麽快……”
“是你走錯了方向。”
“呃,好久不見,肖教授……”
“昨天才剛見過。”
昨天?什麽時候?程小雅更加驚慌,難道昨天就來旁聽她的課?她有沒有在課上胡說?有沒有講着特斯拉定理就扯到通古斯大爆炸?
“晚上有沒有空?”肖湛按下電梯,又伸手接住她的電腦和備課筆記——被她胡亂夾在胳膊底下,眼看就要散落一地。
程小雅攏一攏頭發,假裝鎮定地走進電梯,假裝沒有聽見這句問話。其實她不堪驚吓的小心髒已經快要爆炸。什麽叫晚上有沒有空!?光天化日能問這種話嗎!?您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肖教授!?
……
下午六點,掐着時間等飯吃的趙亦只等來一個電話。
“毛毛……”
“說。”趙亦嘆氣。生氣時叫她趙總,平時叫她趙小毛,假正經時叫她趙亦,如果軟着嗓子叫她毛毛,不用問,馬上要做對不起她的事。
“毛毛,我剛給你點了外賣,一小時內保準送到,鞋櫃抽屜裏有零錢,我給你說,那外賣可好吃了,我評職稱的時候沒空做飯,連續吃了二十多天都沒吃膩,真的,我還給你點了特貴的松鼠桂魚,一條頂我半星期工資……”
“晚上有約會?”
“沒……”
“跟肖老師?”
“怎可能……”
“你不回來打扮一下?穿上你的蝴蝶結荷葉邊。今天可是情人節。”
“可是馬上就得出發,今天路上很堵……”
“去吧。”
“謝主隆恩!主上,要是無聊可以開我電腦,硬盤裏有動畫新番和這一季的美劇。我可能回來晚,你看一小會兒,自己早點睡,昨晚你就沒怎麽睡好,我跟你說,晚睡是年輕人猝死的首要原因……”
“知道了程媽。”
趙亦挂了電話,對着窗外發了會呆。雪從昨晚一直下到現在,整個城市都被染白,道路卻是紅的,滿滿當當都是剎車燈。雪天疊加情人節,這注定是個堵車之夜。
她想了想,伸手從包裏拿出手機。
昨天出門沒拿,今天拿了沒看,算下來已經失聯二十四小時。可是劃開手機,沒有未接來電,沒有私信聯系,短信倒有三條,一條理財廣告,一條催繳話費,還有一條預約提醒,來自東四環那家昂貴的法國餐廳。
半年前預定的座位。當時她在辦公室忙得四腳朝天,周銘誠忽然進來,丢給她一張餐廳名片,眉飛色舞告訴她項目影片已經過審,情人節當天上映,看完首映必須慶祝,讓她去定兩個人的座位,他請。
兩個人的座位。
趙亦伸手删掉了那條短信。
她從小對數字敏感,周師兄随口一說的數字,居然讓她浮想聯翩了很久——2。雙數。唯一的偶質數。永遠是8n-1型質數的平方剩餘。永遠是8n-3型質數的非平方剩餘……
說到底她還是一個女人。只要是女人,聽到自己喜歡的男人說的某些話,就很容易聯想到“永遠”之類扯淡的事。
其實這世上除了定理方程式,哪裏會有什麽永遠。
吃完外賣趙亦開始整理屋子,這是她唯一的興趣愛好,讓世界各歸各位,她受不了滿眼都是化妝品和毛絨玩具。一個符合居住标準的屋子,應當橫平豎直、清爽空曠,每一張臺面都光潔一新。而且做整理還有另一個好處,只勞其筋骨,不苦其心志,用繁重的體力勞動把內存占滿,就不用去想那些煩心事。
于是她收完屋子,又開始檢修設備,換了所有生鏽的合頁,修了所有難用的電器,滿心好奇這程小雅博士好歹也是電子工程科班出身,怎麽連個自家的洗衣機都搞不定。
等這些都弄完,再一想,電梯裏壞掉的燈泡好像也沒人修理,這種老房子根本指望不上物業,便又從儲物間裏找出一架人字梯,套上裝修工人扔在樓道的舊衣服,扛起梯子進了電梯。
柏鈞研第一次見到趙亦,便是這樣一幅令人感到困惑的情景。
一個嬌小玲珑的姑娘,穿一身寬大肮髒的工裝服,嘴裏咬了根改錐,在梯子上居高臨下看着他。
“請稍等,兩分鐘。”
她看起來也就高中生模樣,小小一張心形臉,白得像個瓷人,嘴唇也淡淡,嗓音也淡淡,莫名讓人覺得平時吃不太飽,可能有點營養不良。
勤工儉學?非法用工?裝修隊雇傭了未成年少女?
柏鈞研懷着疑惑擠進電梯,匆忙按下關門鍵,那個清淡嗓音再次響起,多了一絲不悅:
“說了請稍等。”
柏鈞研已經很多年沒有聽人用這種口吻和他說話,不禁擡高鴨舌帽,仔細又看了對方一眼。巴掌大的小姑娘,卻嚴肅得像個檢察院長,他忍不住笑了,想起家裏那只色厲內荏的小乳狗。
“抱歉,稍等不了,真的趕時間。”
t大的粉絲過于熱情,他好容易從圍堵中突圍,躲進附近的小區,卻和經紀人失去了聯系。幸好這塔樓跟迷宮似的,真躲進樓裏,估計一時半會也很難被人追蹤到。
趙亦看他直接按了頂樓,靜止的電梯開始晃動,不由感到惱火又疑惑。此人形跡可疑,從頭到腳穿得漆黑,又是帽子又是口罩,活脫脫就是《王大偉教你過個安全年》裏描繪的盜賊。
柏鈞研重新壓低帽檐,想着頂樓視野應該不錯,可以觀察到樓下具體的情況。趙亦想的卻是他身懷攀岩飛抓,要從頂樓翻進沒人的住家行竊。
偷偷報警,還是現在就按緊急按鈕停下電梯?
趙亦在心裏權衡,變故正在這個時候發生。行到一半的電梯突然停止,傳來絞索發出的尖銳擦響,趙亦愣住,下一秒,她被猛然抖動的轎廂從梯子頂上直接掀下來,落進一雙有力的臂膀。
沒修好的頂燈閃了幾下,陡然失去了光亮。
電梯徹底黑下來之前,趙亦只來得及看清那個人口罩外的眉眼,修長清隽,尾梢輕揚,像她從小喜歡的漢代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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