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肖湛
程小雅蹑手蹑腳開門,打算悄悄溜回房,僞造“只是回來得比較晚”的假象,卻和趙亦迎面撞了個正着,這才想起此人從小聽着軍營的起床熄燈號長大,作息健康得像個老農民。
“第一次約會就夜不歸宿,你們為人師表界,果然不可小觑。”
“昨晚雪太大了嘛,而且,又不是單獨過夜,肖教授家還有借住的學生,我也是睡得客房……”
“程小雅,你是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程小雅縮了縮脖子,自己都不知道她為什麽要縮脖子。按說她年紀比趙亦大,海拔比趙亦高,單論長相,也比趙亦看起來更不好惹——塗上口紅就能演壞女人,再穿上高跟鞋簡直就是壞女人中的戰鬥機,怎麽現在她既塗着口紅又穿着高跟鞋,偏偏還被這小丫頭壓過一頭?
“嘿嘿,具體是指……哪方面的傷疤?”
她傷疤多了去了,凡是涉及肖湛,滿滿都是情傷,簡直足夠一名創作型歌手寫上十多年的悲傷情歌集。
從當初對他一見鐘情到今天,也确實過了整整十二年。
“我真的不知道他會回到t大,聽到消息的時候我也吓了一跳。過去這半個月,我一直躲着他走……毛毛,你信我,我真的不會再像當初那樣犯傻了。”
“我不反對你在調查完備、确定對方心意的情況下,多給自己一次機會。但你要注意,不要兩次跌進同一個大坑。”
“我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毛毛,怎麽才能确定對方心意?”
“你問我?”
趙亦的聲音含着輕諷,卻又明顯不想多說。程小雅小心觀察,并未找到悲傷之類的情緒,可一想到她昨天哭泣的臉,再看看這整潔得好似樣板間的房子,就按捺不住刨根問底之心。
“哎,趙小毛,別說我了,說說你,你究竟是怎麽回事?房子呢?工作呢?怎麽會被炒的?你不是高級合夥人嗎?”
“說了你也不懂。”
“好歹我也麻省理工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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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抵押給銀行,被律師函催收了。之前的項目風險判斷失誤,我作為管理人強制跟投,盲目自信還加了杠杆,全部身家陪得精光。作為合夥人和基金管理人,除了引咎辭職,難道還有第二條路可走?”
“呃……這麽慘烈……你那師兄呢?他不是總替你擋事兒嗎?他怎麽說?”
趙亦撿起一顆橙子,用刀割開果皮,手法幹脆利落,口吻雲淡風輕,仿佛在說不相幹的事:
“他在出差,至今沒有聯系過我。”
……
校園裏積雪未消,顯得空氣朗潤,時光幽靜,頗有一種紅牆素瓦的民國餘韻。趙亦一路行來,不時有在校生給她遞上傳單,稱她為“同學”,玻璃門前照照,果然還和十多年前一樣,素白的一張臉。
所以才會被系主任一眼認出來吧。
她捧着一杯茶,難得感到有些局促,好似叛出師門的弟子重新見到了授業恩師。系主任倒是一團和氣,問她畢業之後發展如何。還能如何?博士讀到一半肄業,轉系去讀金融工程,然後進華爾街、回國、下海弄潮,直到徹底濕了鞋。
她平淡笑笑:“有點失敗。”
系主任從老花鏡上方看她,目光難免帶了些許疼愛。這是一個讓他印象極為深刻的學生,年紀最小,話語最少,數理能力最強,可以用數學語言量化描述一切,簡潔,優美,直擊本質,那種天賦,就像巴赫的音樂,充滿嚴格和均衡之美。
“哪裏跌倒了,哪裏爬起來。”系主任樂呵呵笑着,從抽屜裏掏出一盒奶糖,貼着幼兒園的圖章,大概是哄孫子專用。他認真挑了一塊給趙亦:“嘗嘗,牛奶味兒。”
趙亦哭笑不得。
可是老教授講的道理,卻是颠撲不破的真理,這世上所有的失敗,如果不去直面,永遠都會是一個失敗。
“教授,我不明白為什麽出錯。模型建立得非常完美,怎麽可能結論是錯的?數學怎麽可能出錯?”
“只有一個可能,從一開始,你的假設就是錯的。”
“可是之前一直成功……”
“被現實證僞了嗎?那就實地看看去,原野調查是一切實證科學的基礎。”
趙亦含着奶糖,低頭慢吞吞往前走,差點迎面撞了路人。她恍惚道了聲歉,卻被那個人攔住,低磁嗓音報出她的名字:“05級趙亦?”
趙亦擡眼,呵,狹路相逢。
她也說不清她為什麽會對肖湛抱有如此大的敵意。他做錯過什麽嗎?完全沒有。面對程小雅的追求,他真正做到了郎心似鐵。肖湛從來沒有做錯任何事,甚至可以說,他從頭到尾都做得很對——師生戀,面對這種禁忌的情感,沒有回應才是最好的回應。
只是,他一派正直地“對”,便越發顯得程小雅一意孤行地“錯”。
少女的愛,是宇宙間最堅韌也最脆弱的造物。趙亦親眼看着那個明豔的少女飛蛾撲火,傷痕累累,沖向滿世界的羞辱和罵名,既氣惱又無奈。
肖湛沒有做錯任何事,但趙亦就是不能原諒他,在她看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如果沒有他,程小雅本可以有更美好的愛情,更簡單的大學生活,而不是一步步踏入深淵,無法回頭,嘴裏說着再也不要和馬上忘記,心裏卻永遠不能忘記。
趙亦煩透了肖湛,一旦涉及到自己在乎的人,她就是這麽護短和不講道理。
“有事?”
她明顯不想多談,肖湛卻神情懇切:“趙同學,借一步說話。”
“不借。”
雪天微藍的光從走廊外照來,映在肖湛薄薄的近視鏡片上,鳳眼薄唇,清冷倨傲,正是趙亦最厭惡的斯文敗類臉,也不知道程小雅到底中的哪門子邪。
這只敗類也很見鬼,好好在美國當他的名校教授不行,偏偏回來攪亂一池春水,眼看着程小雅博士就要邁入三十大關,他還打算耽誤她到幾時?
肖湛很少被人這樣直白地拒絕,愣怔之餘居然露出急切:“只幾句話,關于小雅,兩分鐘就好。”
那份急切莫名取悅到了趙亦,她斜睨他:“請叫她程老師。你們的關系沒那麽親近。”
“我……”肖湛清冷的臉似乎飛過一抹紅,仿佛雪地飄過一片熏風,“我個人很希望可以和她進一步親近。”
趙亦的心情在“活見鬼”和“去你的”之間搖擺不定,可一想到自家那個不成器的閨蜜,又無法假裝沒聽到這句剖白。她上上下下的打量肖湛,直打量得他手足無措,才袖手往旁邊一靠,做出洗耳恭聽臉。
“趙亦同學,你很了解小雅,你覺得,我還有沒有機會?”肖湛推一推眼鏡,誠懇征詢趙亦的意見。
趙亦冷冷瞥他:“多新鮮,這機會在你面前放了整整十二年,它要是個人,這會兒都該上初中了。”
“……當時那種情形,你應該知道,我無法給出任何回應……”
“那也不用那麽絕情。”
“我以為,絕情一點,會讓她更好處理……”
“她處理得很好,已經好些日子沒念叨你了,人的忘性很大,再過幾年,你就徹底變成一個路人甲,請問為什麽又要冒出來作妖?還有,你那門當戶對的未婚妻呢?”
“什麽?未婚妻?我從來沒有過什麽未……”
肖湛有些呆滞,仿佛第一次聽到未婚妻這個說法,以至于無法找出合适的言辭來應對。而趙亦這廂,難得榨出來的一點耐心已經耗盡,這委實不是她擅長處理的場景。
人類的情感、暧昧的邊界、吞吐的心事……一切都與她嚴密的左腦思維相違背。她現在滿心矛盾,既想直截了當告訴肖湛他沒戲了,哪兒涼快上哪兒吹風去,又擔心一把推開此人,程小雅博士就真的要把人生徹底奉獻給科研和教學事業。
想了半天,她決定簡單粗暴地解決這個問題。
“肖湛,說來說去,你就是想泡我們家小雅呗?”
“……呃,對,也可以表述為,我想以結婚為前提和他交往……”
“別酸了。你得先交往得上才行。”
“抱歉……”
“我剛才不是在開玩笑。這麽多年,你一次次将她拒絕,就算是顆金剛石做的心,也已經被碾得稀碎。過去一年她快刀斬亂麻,将你從她的生活剝離,其實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
“是……我感覺得到……”
“所以,要是想泡她……”趙亦笑笑,“你和別人沒什麽不同,我只能說,加油吧,肖教授。”
……
程小雅下課回家,發現自己的衣櫃重新恢複了原樣,趙亦那幾件格格不入的衣服不見了,整整齊齊疊進了一旁的行李箱,她一陣着慌:“趙小毛,你要幹嘛?離家出走?”
“外出務工。”
“務哪門子工,又去幹你那萬惡的投資事業嗎?我跟你說,別幹那一行了,你知道為啥現在經濟不好嗎?就是因為在村裏種地的人太少了,到處都是你這種在村口賭博的!”
“放心,這次不賭了。”
“我不信,你個殺千刀的,又要抛下我和苦命的小喬……”
“它都快得高血壓了,少給它吃點罐頭。你一個人在家注意安全,東西要是壞了,等我回來修,別随便讓居心叵測的男人進屋。這次真的不賭了,喏,”趙亦一指五鬥櫥,“所有證書都鎖在那裏,我向你保證,絕不再踏足金融圈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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