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回家

家屬院的門崗一茬茬地換,趙亦從初中開始住校, 每次回家必被攔截, 這次自然也不例外。看了看表,00:28, 電話從傳達室直接撥給了吳叔叔。

小時候若是闖了禍, 電話從來都只敢撥給她吳叔叔, 否則等待她的必然是條尺和武裝帶。趙亦一度闖禍上瘾,不但自己闖, 還領着一群小夥伴一起闖——大院裏的小夥伴可不是一般小夥伴, 哪個不是橫着走的主,趙亦個頭最小、年紀最小, 還能率領這麽一群娃娃兵, 可見那也曾經橫出一個非同凡響的境界。

她敢在司令員的飯碗裏埋炮仗, 以此換來一根打斷的條尺和全院小夥伴的景仰。那一次也是吳叔叔救的駕,救走給她一頓罵,罵完又帶她去醫務室,得意洋洋和小護士炫耀:“怎麽樣, 得意弟子, 六歲起就天天跟我練四百米渡海登島。”

小護士白他一眼,嘩嘩往傷口上倒酒精,一點也不怕弄疼趙亦——這瘦黑猴似的小姑娘, 淘上天了, 哪裏像個小姑娘喲!

她原本也不追求像個小姑娘。

她作風勇猛, 指揮果敢, 只和男孩一起玩打仗游戲,靠拳頭和腦子碾壓附近所有片區的子弟。頭破血流那是家常便飯,到醫務室縫針也是小意思,經常血糊一臉走進醫務室,護士阿姨都要被吓哭,她自己一顆眼淚不掉,生怕堕了她趙大帥的威名。

趙亦在青春期毫不叛逆,或許就是因為小時候用光了所有的叛逆。越淘氣越挨打,越挨打越淘氣,最懂得如何給她爸那暴脾氣火上加油……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挨打?好像就是她從二樓摔下去的那一次。

她爸終于不再暴跳如雷,而是沉默坐在她的病床旁邊,鬓邊星星點點的銀霜,似乎瞬間好了好幾歲。他的目光裏,第一次出現比憤怒更讓她心慌的東西。

他對她失望透頂。

傷筋動骨一百天,趙亦那條斷腿足足養了三個月。

春去秋來,她終于可以下地蹦跳,卻徹底失去了調皮搗蛋的興致。人人都說趙家那個假小子,神奇,從樓上摔下來一回,倒把人給摔文靜了,放了課立刻回家,寫完作業接着練琴,琴練完了還寫毛筆字——趙參謀長是信奉槍杆子的粗人,家裏卻弄得仿佛書香門第,琴棋書畫樣樣俱全,都來自于他那早早過世的妻子。

先前人人都道可惜,趙亦的媽媽是個大學教授,一等一的氣質美人,紅顏薄命不說,還半點兒沒能遺傳給下一代,生的女兒完全就是只猢狲。等到那只猢狲突然坐下開始讀書,隐藏多年的優良基因終于水落石出地展現在衆人面前——同齡的娃娃們還在煩惱怎麽背誦乘法口訣,趙亦已經會使用配對求和來計算等差數列。子弟學校多纨绔,難得升起這樣一顆希望之星,趙亦一時備受青睐,整天被數學老師抓住開小竈,大有将她培養成華羅庚之勢。

就這樣,趙家姑娘從令人聞之色變的混世魔王,變成了令人聞之色變的“別人家的孩子”。

趙亦坐在傳達室門口等吳叔叔來領人,午夜已過,市聲未歇,六朝金粉的古都披上了現代的霓虹,似夢似幻似穿越。一輛炫酷跑車從趙亦眼前拉風而過,車窗降下,樂聲轟鳴而出,伴着幾聲調戲的口哨,趙亦眼皮微擡,看一眼駕駛室裏梳油頭的纨绔,心裏有點好笑。

但凡纨绔,都是色厲內荏的主,當年她将樓下的二胖揍成他爸媽都認不出的熊樣,那小子愣是沒敢說出是誰下的手,從此俯首稱臣,見面管她叫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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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趙爺她後來棄武從文,有人敢把威風耍到她跟前來?

滄海桑田。

不過趙亦這一番滄桑,确實達到了鬥轉星移的成效。遠遠走來一個中年軍官,圍着傳達室兜了兩圈,愣是沒把目光往她身上瞧,趙亦無奈站起來,追上去喊了一聲吳叔叔。

吳海峰回頭,震驚地打量面前的女孩。

趙亦不自然地笑了笑,覺得風吹着小腿有些冷。

她認識周銘誠之後才開始給自己買裙子,買的也都是中性商務款,何嘗穿過這樣女性氣息十足的小白裙。工作之後回家的次數也少,難怪會被“笑問客從何處來”。

“……小泥鳅?”

“是我,吳叔叔。”

趙亦笑,多少有些酸楚。

她上次回家還是去年過年,當時留着及耳短發。後來有一天,周銘誠贊了某個女明星長發好看,她便也把頭發留長,整個大院恐怕都沒見過她留長發是什麽模樣。

包括她爸在內。

她爸不開口讓她回家,她便不敢主動回家。

吳海峰和趙亦并肩走,時不時側目,感覺自己可能在做夢:第一眼看到趙亦,還以為見到了過世多年的沈教授。喉嚨發澀,欲言又止,最後開了個玩笑:

“小泥鳅,長大啦,小時候黑不溜秋的,現在變成白天鵝啦。”

趙亦自幼身姿挺拔,穿軍裝是軍人範,穿西裝是精英範,穿線條合襯的中式裙裝,頸項修長弧度優美,似一朵雅致的黃角蘭悄然綻放在暗夜。

真像。

吳海峰快走了幾步,低頭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長大啦……小泥鳅……這麽久沒回來,你爸一定很高興。”

……

趙亦掏出鑰匙開門,手有些不穩,是所謂的近鄉情怯。

門一開,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鄰居常說他家書畫成堆,聞起來就有一股書卷氣。對于趙亦而言,那是書本、筆墨、紅木家具和樟木箱子混雜的氣息,晦澀,沉雜,伴着黯淡的童年回憶。

是家的氣息。

她中考去了省重點,從初中就開始住校。再往後,離家越來越多,回家越來越少。這樣深靜的夜,站在熟悉的玄關,好像錯開了一扇門,突然穿越回二十年前,她是六歲的野孩子,作天作地想要吸引大人注意。

她曾經問程小雅,為什麽她小時候那麽叛逆,輔修心理學的程博士摸摸她的頭:

“為了引起注意吧,你那時候一定極度缺乏關注。”

趙亦沒開燈,彎腰打開了鞋櫃,左邊倒數第二格,準确摸到了她自己的拖鞋。她家的東西永遠各歸各位,像精密鐘表準确運行,每年夏天過完梅雨季就準時曬梅,包括她媽媽過世前存放在樟木箱底的那些衣裙。

年複一年。

非常美麗的衣裙,趙亦小時候曾經偷穿過一次,狠狠挨了頓打,從此不敢碰那些漂亮箱子。它們年複一年被拿出來翻曬吹風,整理折疊,卻沒有被穿着的機會,是一群美麗的囚徒,趙亦漸漸不再愛它們。

這時候,她爸應該已經準時睡了,趙參謀長的生活習慣雷打不動。

趙亦這樣想着,放輕手腳往自己房間走。突然,書房門打開,暈黃燈光映出,她爸捧個杯子走出來,看見趙亦,點一點頭:

“回來了。”

趙亦并沒想到她爸居然這麽晚還沒睡,她愣在那裏,等她爸把她看清,老頭自己也愣在了那裏。

雙雙呆若木雞。

“爸。”

趙亦下意識立正,配上一身婉約的小旗袍,怎麽看怎麽不倫不類。被她這一聲喊,趙參謀長也回過神:剛才居然有一瞬間看錯,但畫皮畫虎難畫骨,這一把桀骜的硬骨頭,這一張油鹽不進的棺材臉,多看兩眼還是他老趙家的小趙。

“嗯,不早了,去睡吧。”

趙參謀長下完指令,端着茶杯回了自己房間。言簡意赅,雷厲風行,和過去沒什麽兩樣,留給趙亦一個無言的背影。

趙亦在床上翻來覆去。

新換的幹淨被褥,太陽曬過的甜軟味道,但她完全睡不着。小時候覺得自己房間太大,床也太大,睡起來非常孤寂,現在明明人長大了,一米五寬幅的床,居然還是覺得空寂。

翻騰半天,悄悄爬起來,摸黑去了書房。

臺燈點亮,桌上的老位置放着老照片。兩個人的合影,沒有她,不可能有她,她的媽媽死于羊水栓塞,在這張照片面前,她是罪犯、罪證、罪魁禍首。

若非如此,她的人生會不會有什麽不同?

趙亦看着照片上的女人——眼睛兩彎下弦月,紅唇一彎上弦月,笑容溫軟,想象中,聲音也必然溫軟,會牽她的手,将她嬌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孩。

愛哭,但內心強大,溫暖有力,怎麽也打不敗,像程小雅。

趙亦對着照片發呆,漸漸趴倒在桌上,說不清為什麽自己今晚這麽委屈。

是那種難受到想哭的委屈,上次這麽委屈,還是偷穿她媽媽裙子的那一次。再怎麽不像個小姑娘,也曾有過懵懂的愛美之心,學校組織建軍節彙報演出,別的小姑娘都發了|漂|亮裙子,卻給她發條白羊肚手巾,臉上畫滿黑黑的皺紋,扮演年老駝背的村民。

回到家,越想越傷心,偷偷翻出櫃子裏的漂亮衣服。

剛上身便被發現,二話沒說挨了頓揍,她爸氣急敗壞,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但她仿佛在沉默中聽到他爸的心聲:

你也配。

她是一個自卑到塵土裏的小姑娘,一直都是。就算長大了,讀最好的學校,賺很多的錢,心裏也住着這樣一個小姑娘——面對特別美好的東西,總有一個聲音在心裏悄聲說:

住手,你也配。

……

手機充了會兒電,重新恢複生機,剛一開啓就是滿屏的新消息提示,程小雅居然還沒睡。

趙亦伸手關掉臺燈,看着手機屏幕慢慢熄滅,終究沒勇氣翻出周銘誠的號碼。

打通了又怎麽樣,既不敢問問題,也不敢聽答案。

她文能徒手開根號,武能攀岩上珠峰,就是在感情問題上,既沒有魄力也沒有行動力。

趙亦坐在黑暗裏兀自發呆,突然手機輕輕一震,屏幕重新亮了起來,一條短信出現在通知中心。

陌生號碼,尾號一串9,一看就非富即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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