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烈火
趙亦亂糟糟做着夢。
一會兒夢見爸爸和媽媽, 模樣很年輕, 就像家裏那些老照片, 快樂地同騎一輛自行車。一會兒夢見柏鈞研和mia, 手牽着手,在夕陽下走過浪漫的烏本橋。還有小雅和肖湛,老師和同學,以前工作過的同事, 大家都很快樂,畫面裏沒有她。
她一個人留在黑暗中。
奔跑, 埋頭奔跑,試圖尋找一束光,等到光真的出現了,她又不敢往那個方向去, 停下腳步站在遠方, 眼巴巴地看。
直到光徹底消失。
別走, 她在黑暗中奔跑,回答她的只有自己的聲音。她被徹底抛棄了,留在一個黑而悶熱的地方,仿佛地獄深處, 燒着熊熊的烈火, 将望不到邊際的黑暗都一并燒得紅熱, 仿佛即将融化一般。
趙亦咳嗽着醒來, 發現不是夢, 周圍濃煙滾滾, 是真的着火了。
手機沒電,臨睡前忘記充電,不知道現在幾點,窗外黑的,煙從外面進來,初步判斷外牆着火,樓道興許還沒燒起來。
棉被裹上身,沖進浴室從頭到腳淋濕,毛巾淋濕捂住口鼻。手背貼向門把手試溫,不燙,腳尖抵住門下方開門,暫時沒有熱氣流,還好,也許跑得出去。
她在四樓,但願消防通道還暢通。
趙亦彎腰出了門,電已經斷了,外面一片漆黑,她憑記憶摸向樓梯方向,周圍發出轟然的悶響,空氣開始嗆人,溫度也在升高,火勢正在往裏蔓延。
老房子燒起來很快。
她磕磕絆絆往外走,總算找到了樓梯,下面一片暗紅,或許已成火海,但她無法再後退,這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将毛巾多疊了幾層,一頭紮進熱浪之中。
确實燒起來了。
越往下溫度越高,下一層已經看得到明火,沿着走廊的毛毯和挂畫,摧枯拉朽似的一口氣燎向樓梯。建築結構開始變形,趙亦趔趄了一下,沿着歪斜的樓梯摔向下一層,火幾乎一下子燒到腳邊,煙熏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眼淚不停往外冒,她坐在地上,掙紮着爬起來,繼續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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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快到極限。
高溫、驚吓和幾乎無法睜開的刺痛雙眼,讓她像盲人一般憑本能向下摸索,空氣越來越稀薄,她知道不能移開毛巾,卻快要忍不住。
絕境。
滾燙的絕境中,心裏忽然閃過微涼的念頭,如果她葬身火海,誰會覺得難過。
這麽一想,就蹲在那裏沒再動。
火焰像蝴蝶翅膀在頭頂飛舞,盤旋,燒塌的屋頂開始墜落,她蹲在那裏,似乎陷入夢境,又似乎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想,是幻覺,這個人為何出現在這裏,下午他剛将她放棄。
然後她便落入了一個懷抱。
堅強有力,帶着她迅速往外撤離,還往她臉上套了一個簡易防毒面具,在她耳邊大聲說:“趙亦,呼吸。”
眼前紛紛揚揚墜落火,墜落煙,他從天而降,帶她離開硫磺地獄。
……
當地消防部門行動緩慢,新聞部門倒是全球速度,聽說酒店有住客英勇無比,穿起消防隊的備用消防服就沖進火海,救出困在樓梯上的一名女孩,都想采訪那個無名英雄。
“無名英雄”在忙着安置搶救出來的劇組物品。
搶救出來的人,基本脫離了危險,因為自救得當,呼吸道保護得很好,所以基本沒什麽大礙,已經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裏歇下。
她從來便是如此。
電梯事故中第一次見面,就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仿佛什麽困境都能平靜以對,什麽問題都能自行解決,賺得了錢,抓得了蛇,男人在她面前很容易覺得自己毫無用武之地。
但他想起那個酒會的夜晚,她被侮辱被損害,無動于衷好像一切與她無關,如果不是曾經見到她在大雨中崩潰痛哭,可能他也會被她瞞過。
要經歷怎樣的苦痛,才會讓她變成這樣一個不哭不鬧、能打能扛、單刀走千裏的獨行俠?每往深處一想,他心裏就有一塊地方變得疼痛柔軟,像被粗粝的砂紙一遍遍打磨過,讓他很想回到過去的某個時間對她說,我來疼你吧,讓你長成一個任性的小姑娘,理直氣壯作天作地。
他那麽喜歡現在的這個她,卻又希望這個她從來沒有存在過。
可惜他來得太晚。
……
趙亦在黑暗中睜着眼。
山城,入夜之後空氣清涼,她輸了液,于是身體也清涼,只剩肺裏還有些燒燎感。
還有心裏。
他穿過烈焰出現的時候,她忽然想起那個寂靜無人的山中黃昏,她不慎落了崖,他便跟着跳下來,沒有半點遲疑。他将她拖出火場,跪在地上檢查她的全身,壓不住的慌張失措,又讓她想起了那個大雨夜。
趙亦睜着眼,帳篷的門沒有拉嚴,外面傳來遙遠的人聲和光影。大家都來看過她,讓她好好休息,然後各自散去,而他遠遠站在人群背後,從救她脫險到現在,再沒有靠近過半步。
一股前所未有的沖動突然占據了她的身體。
想跑出去找到他,給他看她的心,想站得筆直對他告白,像士兵立下軍令狀。
正要動作,帳篷的門簾被人拉開。
微朦光線中,男人輕聲走到床邊,她立刻閉上了眼。黑暗讓她的感官變得敏銳,感覺到他的氣息,他的視線,他溫暖的手幫她塞好被子,又探了探她的額頭,巨大的沖動讓她忍不住顫抖。
放在她額上的手掌一頓,下一秒,已經被一雙發抖的小手緊緊抓住。
她一直在想那個問題。下午在小溪邊,他冷着臉問她的那個問題。
“我不要。”
她閉着雙眼,滿臉通紅,以為自己說得很大聲,其實在他聽來,只像奶貓發出的嗚咽。
他立刻俯下身,又仔細摸了摸她的額頭:“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她沒有回答,只是突然伸出雙臂,緊緊箍住他的腰,差點将他拖倒在床上。
跌跌撞撞站穩,黑暗中踩到帳篷邊緣,幾乎要把帳篷撞倒,她全然不管不顧,只是牢牢摟住他不放。
“我不要!”
她将頭擱在他的胸口,悶聲悶氣又說了一遍。這次他聽清了,卻沒有聽懂,她摟他摟得那麽緊,身體止不住顫抖,像在拼命抗拒什麽,讓他想起她崩潰哭泣的冷雨夜。
伸出雙手想将她抱緊,最終卻只輕拍了她的背,撫慰式的拍法,像是怕将她驚醒。
一邊輕順她的頭發,一邊輕哄:“不要什麽?是不是做噩夢了?沒事的,別害怕,醒一醒,趙亦。”
她的雙手又緊了緊,腦袋頂着他胸口的肋骨,簡直勒得他喘不過氣。
“我不要你和別人在一起!”
這一句幾乎耗盡了趙亦所有的勇氣,再往下,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再說出口了。柏鈞研愣住,似乎處理不來這句簡短話語中所包含的信息,透明天窗透着微光,照着那個埋在他懷裏的小腦袋,發絲間露出一道殷紅的耳廓,從來沒有見過那麽甜的色彩。
“那你要什麽?”他輕聲道。
“要……要……”她揪緊他的衣服,臉深深藏進他的懷裏,因為說不出想說的話,害羞得幾乎要哭。
“要我嗎?”最後他幫她說。
點頭。
“喜歡我嗎?”
點頭。
“那麽喜歡我嗎?”
用力點頭。
小腦袋不斷磕在他的胸口,摟在他腰上的手臂漸漸放松。他将她緊扣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将自己從她的禁锢中解脫開,又改伸手握住她的腰,略一施力,将她在他面前高高舉起。
趙亦發出一聲輕細的叫喊,整個人被他轉到天窗的方向,光亮照着她的臉,她驚慌地掙紮着要下地。
“別動,別動,”他低聲哄道,“讓我看看你。”
她拼命左右轉着臉,他便抱着她左右轉着尋找光源,這樣的姿勢,讓她完全閃躲不能,最終只好閉着眼,一動不動任憑他看,看她剛剛袒露出的內心——一直被藏在硬殼之下,從來未曾對外袒露過。
只對他一個人。
許久,他終于看夠,将她慢慢放低。
溫熱的鼻息拂在臉上,她驚得睜開眼,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裏面飽含笑意。太近了……她伸出雙手撐住他的肩膀,想要阻止下落的速度,卻又被他故意放低了一些,鼻尖堪堪相碰,她倒抽一口氣,掙紮着想躲,已經被輕輕含住了唇瓣。
身體變成易燃物,呼啦一下全都燒了起來。
……
柏鈞研看着縮在自己懷裏一動不動的姑娘,有點好笑又有點無語。
他做什麽了?淺嘗了一口,幾乎都不能稱為一個吻,就被她驚慌失措踢了一腳,腳法精準,落點精确,正是胫骨最疼的那一截,幸虧她腳下留情,要是上了膝蓋……
“趙亦。”他輕聲叫她。
小姑娘不肯擡頭,半天才“嗯”了一聲,奶貓似的聲音,和剛剛施展防身術的女英雄判若兩人。他心裏軟得一塌糊塗,同時還有些難以置信,是夢嗎?她現在正在他的懷裏。
“真的喜歡我嗎,趙亦。”聲音卻是冷的,興師問罪的意思。
懷裏的小貓終于動了,爪子撲上他的胸口,認真得近乎驚慌:“真的,是真的!”
立刻不忍再逗她,揉揉她的腦袋:“那還踢我。”
“疼嗎?”她歉疚地問。
“可疼了。”他故意皺着臉。
她慌裏慌張,探下去摸他的腿,手指柔細,比那個淺嘗辄止的吻更讓他心癢難耐。
“其實也沒那麽疼。”他一把捉住她的手,拉回來,放在自己胸口,“這裏更疼一點。”
她以為他真的受了傷,立刻擡起頭來查看,卻被他捧住了臉。
“趙亦。”
他叫她的名字,嘆息一般,是滿足的語調,不含任何**,卻讓她再次臉紅。她輕輕喘了口氣,視死如歸閉上眼:
“來。”
“……什麽?”
“……重來……”聲音由細轉無,“不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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