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循循善誘

陳修遠安靜看着她。看她看着他出神,然後眼眶微紅,鼻尖也跟着微紅,他眸間的意外漸漸散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主動避開她的目光。

他見不慣她哭。

眼下也是……

他平靜問道,“殿下沒去宮中嗎?”

漣卿才回過神來。

剛才腦海裏都是他這身湖藍色的衣裳,還有夢裏場景,那個人是岑遠……

漣卿眼下才察覺到眸間溫潤,也意識到她方才應當一直盯着對方看,還當着一側陳壁的面。

“去了,回來了。”她應聲。

漣卿餘光瞥過,見陳壁在一側‘專心’得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好像什麽都沒看見。

陳修遠轉眸,“出去吧,我同殿下說會兒話。”

“哦!”陳壁巴不得,一轉身,似一條泥鳅一樣溜了出去。

陳修遠收回目光。

漣卿的确是先去了一趟宮中,也在寝殿中見了天子。

寒光寺的細致情況,郭将軍早前就讓人呈禀了天子。天子見了她,也是安撫,然後問了她幾句,有沒有被吓倒,有沒有旁的事之類的,最後同她說起東宮出了些事,讓她先回東宮看看岑遠,所以她才回得這麽快。

她也确實惦記他。

漣卿上前,在床沿邊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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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平日裏未必會,但眼下他受了傷,早前在寒光寺,兩人之間有了信任,這麽近的距離,于她而言,算朋友間的距離,并不突兀。

他佯裝不察。

“你的傷怎麽樣了?”漣卿看他。

他溫聲,“你不是問過太醫了嗎?”

漣卿愣住,“你怎麽知道?”

她剛才是見過太醫,但他又沒看見……

陳修遠輕聲,“要知道嗎?”

她沒出聲。

他笑了笑,溫和道,“你來得匆忙,額頭上有汗漬,是快步到這裏的。太醫才剛離開,你們在路上肯定會遇到,遇到了,你一定會問。”

漣卿:“……”

漣卿輕嘆,“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那太醫怎麽同你說的?”他又問起。

她如實道,“說你傷到左肩,擡手都困難,但底子好,也沒傷到要害,好将養一段時間時日就會好。只是适逢夏日,容易感染,藥要勤着換,也要注意消暑。太醫會每日來,藥童會來早晚換一次藥。”

他言辭間帶了笑意,“記這麽清楚?那更不用擔心了,太醫的話總該信了。”

漣卿看他,沉聲道,“岑遠……”

她是不知道怎麽告訴他,她夢到過的場景和眼前他受傷交織在一處,她心有餘悸。

他見她眸間都是懼色,他手輕輕解開衣領。

衣領敞開處,透着禁.欲的男子氣息,因為兩人離得有些近,漣卿一眼看到他衣裳內包紮傷口的白色繃帶。

漣卿愣住,但确實,好像是不太嚴重……

陳修遠其實是拿捏過的,他剛好給她看到這處,再往下些許就是血跡,但他沒讓她看見。

漣卿眸間微舒。

眼見為實,太醫的話眼下是可信了。

陳修遠伸手,想将衣領重新系好,但指尖撫上的時候,整個人頓了頓——他一只手擡不起來,剛才的衣領是陳壁系的,而這種衣領的扣子一只手能解,但要兩只手才能系好。

陳修遠頭疼。

四目相視下,陳修遠還沒出聲,漣卿伸手給他系衣領。兩人都緘聲,仿佛就不那麽尴尬了。

他看着她,想起早前在燕韓的時候,她也踮起腳尖替他系過衣領,“等等,還沒好。”

他笑着看她,“沒好就不系了,反正都要脫的……”

他話音未落,抱起她扣在床榻上。

……

“好了。”她的聲音将他從思緒中帶回,她沒留意,他耳後微微有些泛紅。

他輕聲道,“現在沒人,我離開寒光寺之後的事,你都告訴我,事無巨細,能記多清楚說多清楚。”

漣卿颔首,将早前的事逐一道起,從她自倉房出來,怎麽說,怎麽做的,旁人的反應,方丈讓人畫的人相,還有郭維和上君的對話都悉數說與岑遠聽,幾乎沒有遺漏。

因為細致,便也說得慢,不知不覺間過去很長時間。

最後,她想了想,還是同他說起惠嬷嬷的事,也看他,“我是不是冒失了?”

“你做得很好。”陳修遠看她。

她藏起眸間笑意,不想讓他察覺,又壓低聲音問起,“那你呢,在東宮被人行刺,是不是你自己安排的?”

他能安排寒光寺的行刺,将她從險境中帶出來,也能安排東宮的行刺,将他自己摘出去,他早前說過要善後的……

他輕嘆,“是,我是想安排一場東宮行刺,将自己摘出去,不讓洛遠安查到我這處。但在我回東宮的時候,真有刺客刺殺我,你剛才看到的傷口是真的,太醫也沒說謊,我是遇刺了,有人想試探我虛實。”

漣卿駭然。

陳修遠伸手,輕輕在唇邊做了一個噓聲的姿勢。

她會意。

正好安靜下來,也聽清了,是陳壁在外同人說話,漣卿看向陳修遠。陳修遠點頭,漣卿會意,剛才應該有人想來這處打探消息,被陳壁攪和了。

這東宮上下到處都是旁人的耳目……

漣卿噤聲。

等稍許,屋外陳壁的輕咳聲響起,陳修遠才繼續,“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想先聽哪個?”

漣卿不假思索,“好消息。”

他唇瓣不由勾起,“別人都先會先聽壞消息。”

“我願意。”她輕聲。

陳修遠:“……”

他明眸看她,果然,無論她記不記得早前的事,性子是一樣的。

他沒賣關子,“好消息是,出了寒光寺和東宮行刺的事,天子一定會加強東宮的守衛,東宮內都能出入刺客,不是好兆頭,所以眼下東宮的禁軍應該會大換一輪。郭維是天子信任的人,這次從寒光寺回來,你說害怕,讓郭維跟着,正好寒光寺這處出了纰漏,郭維難辭其咎,天子把郭維降職,讓他負責東宮安全,看似罰了郭維,但實則是把郭維給了你做近臣,是明降暗升。而且,郭維一定會猜想殿下力保,天子才會将此事高高舉起,卻輕輕放下,天子這是在給殿下做人情……”

漣卿看着他,他真的好像什麽都知道。

今日天子才給她提過此事,給她一人提起的……

漣卿看他,“怎麽猜到的?”

他莞爾,“上位者的心思,你要是好好學了,不難猜。”

漣卿:“……”

漣卿低頭,“那不好的消息呢?”

“不好的消息是,朝中和京中我都不熟悉,暫時還不知道是誰下的手。”

漣卿愣住,“這就是你說的不好消息?”

他颔首。

漣卿心中微舒,她剛才真以為他還出了旁的事。漣卿看他,“這哪裏算不好的消息?”

“還不糟嗎?我連誰要試探我虛實都不知道,怎麽猜得到他的意圖?猜不到他的意圖,就是他在明,我在暗,那是不是不好?”他循循善誘。

漣卿:“……”

他繼續引導,“殿下再想想,為什麽忽然就會有人刺探我虛實?”

“有人懷疑你?”

陳修遠看向她的眼睛,“我來京中也十餘日了,為什麽早前不懷疑我,眼下忽然懷疑我?”

陳修遠繼續循循善誘。

忽得,漣卿眸間一亮,“是寒光寺遇刺的事?”

他欣慰笑了笑,她一慣聰明。

“繼續。”他這麽說,等同默認她剛才的話。

漣卿順着他的思路延展開,理清其中關系,“我在寒光寺遇刺,是你安排的,但旁人并不知曉,以為我失蹤了;可緊接着,就有人在東宮試探你虛實,是懷疑你同此事有關。”

“然後呢?”他繼續看她,她也繼續道,“你原本想安排人善後,在東宮再演一場行刺,是想打消洛遠安心中對你的嫌疑,但這個時候東宮真的來了刺客,至少,說明刺客不是洛遠安安排的。”

他目露贊許,“還有嗎?”

見她目露遲疑,應當是沒想到旁的了,萬事開頭難,他沒為難,他接着道,“我想打消洛遠安的猜疑,在東宮安排一場行刺的時候,真遇到了有人刺殺我;那殿下,如果我在安排寒光寺行刺,轉移洛遠安視線的時候,寒光寺真有刺客呢?”

漣卿僵住,背後忽然一股涼意。

陳修遠深入,“有人想行刺你,或是上君,但因為那時陰差陽錯,我讓陳玉先動了手,驚動了所有的禁軍,等于打草驚蛇,對方的計劃全盤打亂,不得不停止,所以沒有人覺察。”

漣卿會意,“因為當時我失蹤了,對方慌亂之間,不确定是不是我知曉了什麽,所以只能試探你這處,看有沒有蛛絲馬跡。所以在寒光寺出事後的第二日,就有人來東宮試探你虛實。”

他眸間再度浮起笑意。

她本來就聰明……

而一環接一環,環環相扣,漣卿心中唏噓,“所以你剛才說,壞消息是不知道是誰在試探虛實。因為不知道誰在背後,就不知道他的目的。這個人很謹慎,輕易不會露出馬腳,他一定是一個不容易想到的人,而且……”

“而且什麽?”陳修遠看她。

“既然這麽謹慎,再試探一次之後,就一定不會再輕易試探第二次,所以,眼下卻是安穩了。”

她說完,陳修遠終于笑了,“殿下聰慧。”

漣卿看向他,都是他領着她想的,否則她哪裏想得到?

陳修遠轉眸看了看屏風後,天色漸晚,“都入夜了,路上舟車勞頓,殿下先回吧,有什麽事明日再說。”

漣卿想起太醫說的他要多休息将養,她好像也真的在這裏很久了,至少一個多時辰了。

漣卿起身,“我明日再來。”

他點頭。

臨到屏風後,漣卿還是駐足轉身,“岑遠。”

陳修遠擡眸看她。

她喉間輕輕咽了咽,認真道,“你日後,別穿這個顏色的衣裳了。”

他眸間溫和,“怎麽了,湖藍色的衣裳有什麽嗎?”

漣卿頓住,眼中很快可見的溫潤浮上,淡聲道,“沒什麽,就是,你別穿了。”

他能感受到她的情緒,輕聲道,“好,不穿了。”

她才出了屋中。

待得漣卿離開,陳修遠眉頭攏緊,又是湖藍色的衣裳……

他想起年關過後那日晨間,他也穿了一身湖藍色的衣裳,她看到他的當時就臉色煞白,整個人僵住。

陳修遠伸手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她分明記不起早前的事了,但也害怕。

這身湖藍色的衣裳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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