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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很奇怪，明明三年的時間裏分分秒秒都和這高考的兩天脫離不了關系，在長長的賽道上分分秒秒都無比期盼着可以來到終點線。可是真的在最後一個鈴聲打響之後，走出考場，大多數人卻什麽感覺都沒有了。沒有狂喜，沒有如釋重負，什麽都沒有，扯着嗓子喊兩聲“哈哈終于考完啦”，可是心裏卻沒有那麽洶湧的情緒，甚至不如上學的時候聽到放假的消息來得振奮。

不過黎初陽沒有那麽大的落差，因為她聽到放假的時候也不見得多振奮。

只是生活的主要組成突然被抽走了，她現在居然有時間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了，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人覺得心裏沒有着落。

她随意地瞥了一眼辦公桌前的宋清歡，他剛剛從外面回來，黑色的襯衫緊貼着瘦削的身體，第一顆扣子依然扣得好好的，修長白皙的手指靈活地在鍵盤上快速的敲打……然後驀地停下了。

宋清歡合上筆記本的蓋子，他沒有側頭，就像是在對着面前的空氣說話，帶着他一貫如淩晨稀薄的空氣一樣清冷的質感。

“初陽。”他說，“我們談談。”

黎初陽心下一驚，第一反應就是“冤枉！我只是單純地發了會兒呆！什麽都沒想！”

宋清歡雙手交叉放在桌子上，低沉的嗓音穿透電視裏的噪聲清晰地飄進她的耳朵裏。

“電視關掉吧，搬個椅子過來。”

他略低着頭，沒有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黎初陽有些懵，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她呆呆地按着他說的做了。然後從餐桌前搬了一個椅子，在放下的前一秒無意識地取了個巧，落在了桌子的側面，而不是離他相對較遠的對面。

可是她馬上就後悔了。

宋清歡的椅子是個靠背的轉椅，他收回手靠在和襯衫一樣顏色的椅背上，輕輕一動就拉開了一些距離，順帶着正對着她。

他的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襯着椅子和襯衫的黑色，氣氛莫名地就顯得嚴肅而莊重。黎初陽突然又想離他遠一些，這樣時候的宋清歡她一向是帶着些許的敬畏而不敢靠近的。

但是他說話的語氣卻沒有那麽冰冷，最起碼不是黎初陽聽到過的他最冷淡的語氣，甚至比他正常的時候還要刻意的……溫和一些？

可是下一秒鐘，當她注意到他問了什麽的時候，她心裏的警鐘又響了起來。

他問：“報的什麽學校，能說了嗎。”

這或許是再平常不過的問題，可是不對勁。黎初陽了解他，他不可能無緣無故突然對這個事情感興趣了，更不可能在這樣的氛圍下就為了和她話家常。

正常的情況絕對應該是她不說，他也不會問不好奇，直到結果出來他自然而然地知道。

……所以他是發現了什麽？

他可以和她談的有很多，可是她不确定他掌握了多少。

不過不管怎麽樣，他這樣問肯定已經心裏有數了，也沒必要瞞着或者說謊了。

“……A大。”

黎初陽鎮定地說。

宋清歡也只是微微皺了下眉。

“為什麽？”

“抽簽抽到的啊。”黎初陽試圖調節一下氣氛但是很顯然調到了更不好的方向。

黎初陽左看右看一副思考的樣子實際上卻是躲着他的目光，她總不能說因為他吧，難道他知道了？他要和她談這個事情了？

黎初陽的眉頭無意識地皺了起來，她抿了抿唇認真地說：“人都想要最好的，這是人之常情。學習也一樣，沒有人不想考最好的大學，我也想念最好的大學，人之常情不是嗎。”

“對。”宋清歡略微點點頭。“但不是每個想去A大的人都會報A大，這也是人之常情。”

黎初陽這才明白他的重點在哪裏，雖然也不是什麽好解決的問題，但是總比被揭了底牌要好。

“……百分之九十的把握。”

她沒吹牛，雖然和天才比不了，可是她也算是說得上“聰慧”的那群人，再加上流的汗水也足夠讓一條幹涸的小河溝重新流動了，高中繁重但是不算高深的知識并不是多難掌握。

可是宋清歡聽了也沒什麽反應，顯然他想問的并不是這個。

“……我考試的時候放了點水，成績好的總被老師找家長，我不想……嗯麻煩你。”

“我不怕麻煩。”宋清歡沉聲說。

“我知道。”黎初陽面不改色地說：“所以是我。”她強調了一下，“我不想，麻煩你。”

“那為什麽瞞着我。”

他的語氣裏沒什麽情緒，沒有愠怒也沒有責怪的意思，可是如此這樣輕描淡寫，在他面沉如水的臉色，一身極具壓迫感的黑色的襯托下，卻更顯的凜人。

說“瞞”都是委婉了，實際上她完全是在騙他，可憐巴巴地拿着毫不起眼的成績單或者總是空着一兩道題的數學卷子，到頭來讓他毫無意義犧牲那麽多時間……不只是時間的問題。

黎初陽後背挺得筆直，她清晰的聽見胸膛裏的節奏性的鼓噪聲，敲得前胸後背都在震，但是頭腦卻在這樣的緊張裏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不知道除了這樣怎麽能親近你。”她說，理所當然，一絲羞赧和暧昧都沒有。

宋清歡的唇線卻驀然繃緊了一些，眉間聚攏的線條愈發深刻。

在他開口的前一秒，黎初陽繼續說：“我一直說服自己相信你是拿我當親人看的，不論是妹妹也好或者女兒也好，怎麽樣都好。我知道也許這樣想很貪心，因為你可憐我，收留我，信守承諾照顧了我這麽多年，我很感激你，真的。”

黎初陽低着頭，不确定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能夠過着和正常人一樣衣食無憂，不用流落街頭或者寄人籬下，這些都是你給的，我真的，非常感激。我本來不應該再有更多的期待，可是這麽多年我一直都拿你當唯一的家人看待。所以……哪怕就那麽一個機會，也想更接近你一些多和你說幾句話，也想期待哪怕就一會兒，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我看做一個可有可無的……租客，或者壓根就是沒什麽關系的無所謂的人……”

她這樣不怎麽帶着情緒地說着，她還是這樣說了。

可是她心裏不是這樣想的，她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從來都沒有，哪怕只是一秒鐘以誤解或者類似“不了解”的想法糟蹋過他的關懷和用心，一秒鐘也沒有。

可是沒辦法，要不然她能說什麽？說我喜歡你？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喜歡你？如果她根本不理解他，她說不定會憑着頑愚的勇氣和憤懑就這麽發洩了，甚至再誇張點腎上腺素分泌的再多一些，她說不定還會質問一句“我這麽喜歡你！你為什麽就一點回應都不能給呢！”

可是……

宋清歡的表情有一秒鐘的震驚，就那麽一秒鐘，眉間的紋路随着微微睜大的眼睛舒展開。然後他垂下眼，長長的睫毛遮住了對他眼神的窺視，他右手握成拳無意識地抵着唇，不知道在想什麽，緊身的襯衣泛起黑色的皺褶，凝重卻又顯得極其優雅。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開口，褪去他聲音裏一貫的附屬的清冷，顯露出醇厚的深重的底色。

“我比你大了十二歲，初陽。”他說，“這個差距比父女之間小，比兄妹之間大。所以我沒把你當做妹妹看，更不是女兒。”

宋清歡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神色難辨。沉落的夕陽卷走了最後一絲光亮，可是在那最後一刻，宋清歡一向諱莫如深讓人無法窺視分毫的雙眼突然像稀釋了屏障的薄霧一樣，隐約透出邊隅。

“但是即便如此，你依然是……我唯一的家人，我最在意的人。”

他的唇角抿了一個淺淡的微笑，甚至算不上是個笑，只是那裏的确有一個模糊的弧度，模糊的讓人覺得溫柔。

黎初陽克制地眨了眨眼。

他起身，伸出手，猶豫着，卻還是在她的頭發上輕輕地揉了揉。

“哪怕今後你嫁人了也是一樣。你永遠還有一個家。”

他當初承諾的不僅是“平安長大”，而是一個她本該擁有并且一直擁有的家，家裏有守護她的家人。

黎初陽用手遮住眼睛。

可是她懂的，她明白他對她有多好，每一種曲折的隐晦的甚至是冷淡的卻是實實在在的關懷她都了解，感受得到。

所以不能說出口，也沒有任何委屈和憤懑，最起碼不能在擁有這些的時候說出口。

因為害怕……害怕最後這些都沒了。

宋清歡離開的時候，背對着她說了最後一句話。

他說：“我做的不好，我很抱歉。”

一字一句，深而重。

黎初陽想說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她本應該有很多話想說，可是腦子裏卻只有翻來覆去的單純的同樣意思的否定句。

而最後說出口的只有啞聲的輕而模糊的那麽一個音節，沒有激起一點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