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蘇明珠與弟弟雖在圍場轉了一圈,到底還是沒能尋得着蘇戰蘇太尉,一來,是因着蘇太尉因着心情不好,開獵之後,只帶了二三親兵,便頭也不回的一口氣紮進了深山裏去,全無蹤跡,二來,也是因着她才剛到了圍場不久,等候已久的魏安便毫不耽擱将她請安到了趙禹宸的休息的帷帳內。

二哥與父親都找不着,蘇明珠便也也沒有拒絕,只是低了頭,沉了面色行到了趙禹宸的面前,屈膝行了一禮,低聲說了一句:“見過陛下。”

這是怎麽了?走前還好好的,朕也沒幹什麽啊?

趙禹宸立即瞧出了蘇明珠情緒的低沉,他頓了頓,有些奇怪的起了身,道了免禮之後,便幾乎帶了幾分小心問道:“可用過膳了?”

當然沒有,她原本就想着好不容易出來一次,帶着些吃食在外頭野炊,可偏偏才從行宮出來沒多久,便聽弟弟說了這了二哥的事,哪裏還顧得上什麽用膳?只想一想,氣都要氣飽了!

只不過對着趙禹宸,蘇明珠也不願意多說,只是随意點了點頭。

趙禹宸見狀一頓,扭頭看了一眼滿面悶悶不樂的貴妃,想了想,又試探道:“朕等了你許多,知道你喜歡游獵,可要現在下場試試?還是再等等,用一碗茶等日頭略下去些?”

蘇明珠自從聽說了能來景山圍場,在宮裏便已經期待了多少天,但偏偏這會兒聽了這話,卻反而只是恹恹的,只又應了一句:“聽陛下的就是。”

“哦,坐下先喝一盞茶。”趙禹宸越發覺着不對勁了,借着往前的動作行到了蘇明珠的身邊,凝神一聽,便立即清清楚楚的聽到她的心聲——【二哥到底是為了什麽這樣…娘親也沒來,心裏肯定是傷心的……】

哎呀原來不是因着朕!雖然還沒聽出來是為着什麽,但聽出來這一點,趙禹宸便立即松了一口氣。

他這讀心之術雖然神異,但卻也只是在明辨真僞上比較好用。

人的思緒天馬行空,許多時候都是天上地下,毫無邏輯,如眼下這般,若是想要單純靠着讀心知道一件事的前因後果,那就着實是格外的費力,且若是自個早已明了的事,很少還會在心裏将所有前因後果再一一想一遍,許多時候趙禹宸鄭重其事的聽了半天,旁人卻早已不知道又想到了什麽地方去,其實并沒有直接開口去問來的快些。

因此,趙禹宸得知與自己無關之後,便能格外坦然的上前關心開口道:“朕瞧着你沒什麽精神的模樣?是身上不舒服?還是遇着了什麽事?”

二哥改姓,這事雖叫人不痛快,但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更莫提二哥如今已經光明正大的出現在了圍場,也不必再為他隐瞞行蹤,蘇明珠聞言,便也沒遮掩,只幾句話平鋪直敘将這事說了個清楚。

趙禹宸聞言便也恍然,按着他自小所通讀的儒家經典、聖人之言來說,子不言父過,身為人子人臣,即便君父的确做了些錯事,但仍舊恭敬孝順,想要認祖歸宗,的确是一樁正事,但自從有了讀心術之後,雖然他自個都未察覺,但實際上他的看法也的确是變了不止一丁半點,聞言之後,心下便總覺這李明理這般無情,未免有些忘恩負義之嫌。

更莫提,這還是蘇家的事,這蘇家二子,所傷的還是蘇夫人那般的一派慈母心腸!

心下回想起上次見面時蘇夫人對自己的真心真意的一句句稱贊,趙禹宸也不禁有些擔憂的皺了眉頭:“那國夫人如今可還好?萬萬莫傷了身子,朕這就吩咐太醫署裏派個醫術高明的去太尉府瞧瞧才是!”

蘇明珠有些詫異一般:“母親只是心裏難免有些不痛快罷了,何必叫太醫?”

“你卻不知,內經有雲,怒傷肝、喜傷心、思傷脾、憂悲傷肺、恐傷腎,這五情五志最是傷人,更何況國夫人還是那般至情至性之人?向來這無思也要比常人更入五髒幾分,此刻或是不察,日後卻難免傷了根底!”

趙禹宸越說,便越覺着擔憂了起來,吩咐魏安派了太醫不算,還轉過身看向蘇明珠,安置道:“待到回去,朕便再從內庫裏尋些養身平氣的溫補丸藥來,貴妃你也萬萬記着,速速請國夫人進宮,好好開解一二,務必要請國夫人放下心結才是。”

【嗯?什麽時候對我娘這麽上心了?太後跟前都沒這麽孝敬……】

聽着這句疑問,趙禹宸一笑:“國夫人乃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又是明珠你的母親,朕自然要孝敬些。”

更要緊的,至今為止,蘇夫人是唯一一個真心真意覺着朕“不錯、不錯、非常不錯!”的長輩,便是父皇太後,也從未如此誇贊過他。

自然,這句話趙禹宸是決計不會說出口的,他解釋罷了,見蘇明珠還是有些悶悶不樂的模樣,安慰幾句,便也站起了身:“無妨的,已到了景山,你且放馬去圍場上跑上一跑,想必心下便自然開闊了。”

蘇明珠也并無別的辦法,便只得應了,趙禹宸見狀一笑,便也起身吩咐叫牽來了他的大宛名駒,帶了弓箭,與貴妃一并上了馬背。

“朕上次瞧着,你的箭術很不錯,想來是不需叫人給你放獸轟趕?”趙禹宸坐與馬背,一身利落騎裝,玄色衣袍上的金線雲紋在日頭下閃閃發光,只襯着整個人都更精神了幾分。

不是所有人都是精于騎射,能夠在圍場上滿載而歸的,歷來權貴們圍獵,為了不至于一無所獲,太沒顏面,便常常提早備好了各色圈養好的牲畜,開獵之後在圍場放了,再加上有侍從幫着圍趕,只要不是當真的廢物,通常也能獵得些山羊禽鳥一類,也正是因此,當真有本事的,都不屑與這樣的獵物,寧願徑直入山,去尋真正的野物。

蘇明珠聞言揚了頭:“臣妾可是姓蘇的!若還需叫人放獸,豈不是墜了家中的顏面!”說罷,回首看向趙禹宸,面上便露出幾分狡黠的調笑來:“陛下若是害怕雙手空空,便盡叫人放來便是,臣妾只當是沒瞧見罷了!”

貴妃說這話時,眸光閃亮,神色飛揚,不光一掃方才的沉郁,便是與在宮中時的慵懶無趣都大不相同,恍惚間,竟是又有了些幼時相見時的靈氣與鮮活,仿佛比這大好的春光都要奪目耀眼幾分。

趙禹宸看着這樣的蘇明珠竟恍惚了一瞬,才又回過神來,也是暢快一笑:“明珠你将門虎女,朕自然不敢小瞧,可分隔多年,當朕十幾年的騎射,你只當是白來的不成?”說罷,便一聲輕斥,縱馬向前,擦身而過之後,便在蘇明珠耳中遠遠留下一句:“今日你能否強過朕,還未可知呢!”

蘇明珠聞言一頓,便也忍不住的被激出幾分好勝心來,她胯下的胭脂馬亦是少見的良駒,瞧着趙禹宸的大宛馬處處在它之前,早已有些按捺不住,全憑着蘇明珠拉着也沒有争強超過,此刻見狀,便也不再壓制,松了缰繩,不必催促,馬兒便已風一般的跟了上去。

跑馬圍獵,原本就是一樁暢快至極的美事,春光明媚,縱馬而行,迎着吹面而來的楊柳輕風,還未當真動手開弓,兩人便已覺着心間的諸多繁雜之事便也被這春風一點點的吹去了一般,蘇明珠暫且放下的二哥改姓的郁悶不解,趙禹宸也暫時望去了這些日子以來的諸多實情重擔。

趙禹宸側過頭去,在颠簸的馬背上看了一眼明珠飛揚明豔的笑靥,便只覺終于找回了他們幼時相處的情形一般,再不必擔憂什麽家國天下,祖宗禮法,只跟着她,不拘上山下水,說笑胡鬧,從內而外,便都只是一派純粹的喜悅與歡欣。

————————

而就在趙禹宸與蘇明珠兩個縱馬行獵之時,景山後的深處,一處清水幽潭旁,一個身材單薄,桃花眼,身着單衣的年輕男子正擡手舉弓,對着一只正在潭邊飲水的梅花鹿猛地放出一箭。

這一箭,時機選的雖極準,但因離得遠,力道上卻差了一分,只險險的活在了鹿旁草地,山間的梅花鹿,何等伶俐,瞬間警醒,一個起縱便要扭身逃去,可就在梅花鹿即将逃出的一瞬間,男子身後卻又忽的飛來一支閃電一般的羽箭,雷霆萬鈞,準準的紮進了那鹿的脖頸要害之中。

“明理,你身子不好,并不擅此道,何必強求。”轉身看去,卻是剛剛才升至太尉的蘇戰緩緩收了手上長弓,看着眼前的年輕男子,眉目間便露出了幾分複雜來。

看着蘇戰,李明理張了張口,一聲爹在嘴中轉了一圈卻不得不黯然咽下,可“舅舅”這個稱呼,卻也是無論如何都張不出口,頓了頓,便只是拱手低頭,恭敬叫了一聲:“大将軍。”

蘇戰向來軍法嚴明,在西北軍中,不論是何血緣關系,相互之間,也只能已官職軍銜稱呼,李明理與大哥叫大将軍也的确早已叫順口的,相較之下,他還算好些,如此刻還在西北的長子蘇明光,如今對着生父叫爹反而有些不習慣了。

蘇戰點點頭,将長弓遞給身後随從,獨子一人背手上前,也行到了李明理的身旁。

“大将軍……怎的來此?”李明理低了頭,看不出面色。

“我派人查了你的行蹤,特意跟來。”蘇太尉說的格外坦率。

說罷,見李明理仍舊是沉默不言,蘇太尉遠遠的看着清潭上的波光,面色便忽的帶了幾分嘆息:“明理,這麽多年,幾個兒女裏,家裏最對不住的,便是你了。”

直到這個時候,大将軍将他視同子女……李明理的心下一沉,面上卻仍舊不動神色:“将軍這是什麽話?您對明理恩同再造,若說對不住,也該是明理對不住蘇家。”

蘇戰卻搖搖頭:“若是我多留心些,早些派人回去瞧瞧你與你娘親,便能早些接你們娘倆進京,你娘不會早亡,你也不必多受李家那許多磋磨,孤苦無依……”

“這與将軍無幹!”李明理卻忽的開口打斷了他,甚至于緊緊抿了嘴角,眼中閃過一絲暗色。

明理自從到了蘇家,便一直不願提起之前李家之事,這個蘇太尉是知道的,這麽多年來,家裏也一向默契的從不多言,但蘇太尉此刻卻并未停口,甚至還忽的轉過身來,牢牢的盯住了他:“你在李家長大,性子難免偏激狹隘了些,可你一向聰慧,又有主意,我與你娘素來不願拘束了你,只是由着你随心随性,原本想着,在家裏養的久了,慢慢的,終究會好,卻沒想到,終究是錯了……”

“大将軍此言何意……”李明理皺了皺眉,還想再分辨什麽,對面蘇戰卻是怒目圓睜,忽的一聲厲喝:“何意?蘇明理!你私底下勾結梁王,還打算瞞我多久?”

李明理聞言一驚,但他知道大将軍起于微末,一向明察秋毫,也早有被察覺的準備,此刻聞言,倒也并不算驚慌,只還如軍中一般屈膝下跪,一副認罪般的态度。

原本以為這只不過是個開口,他與梁王勾結,牽連全家,大将軍定然會震怒,但叫李明理沒想到的是,蘇戰說罷了這一句之後,卻是又轉過身去,面上只是痛心與自責:“明理,爹知道你是為了蘇家,可你這般,是走了窄路啊!”

大将軍對待兒子一向嚴厲,從來不曾這般悲恸示弱過,李明理心下一沉,忍不住的便開口分辨道:“我只是想為家裏尋一條退路!”

蘇戰深深吸一口氣,也不叫二子起身,反而大馬金馬,順勢就在李明理面前盤膝坐了下來,平視着他,一句句開口道:“梁王野心勃勃,你去尋他,為家裏留退路?你可知,這世間最做不得的,便背主的叛徒?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跟了梁王,便是日後當真能成事,焉知他不會翻臉再拿你送上斷頭臺?”

話已至此,李明理便也不再隐瞞,他擡起頭,略微有些激動:“皇帝多疑,先帝便已疑心蘇家疑心了幾十年!若非西北未平,蘇家又兵權在握,皇家不敢輕舉妄動,只怕家中早已活不到今日!此刻先帝換成了當今,他就算比先帝略強些,可同是皇帝,又是先帝一脈相承,又能強過哪裏去?那趙暗投,身為帝王,我觀其行事,卻對先帝、對董家只差言聽計從!上梁不正下梁歪,跟着他們,對家裏出手不過是遲早之事!”

說到這頓了頓,李明理略微平靜了些,看向蘇戰,甚至帶了些勸誡之意:“梁王并不可信,但他即便秋後算賬,也是日後之事,便是飲鸩止渴,也該解近在眼前之危險,更莫提,今日之局都有法可破,日後對着梁王,也未必便不能在旁的轉機。可若是此時不尋他,難不成要等得那趙暗投對家裏出手,咱們才如喪家之犬一般投去?大将軍,我知您并非那等迂腐人,難不成,當真要帶着蘇家做一戶被誅盡了滿門的武将重臣?蘇家戰功赫赫,為他驅戎狄,守邊疆,如何便合該落得這般下場?”

蘇戰一字未發,只是靜靜的等他說完,神色平靜且清明:“蘇家不會誅盡滿門,即便當真到了那一步,你,明光、明朗,加上如今宮中的明珠,家裏也早已為你們備下了退路,我蘇戰一世軍功,籌謀半世,即便為人所害,也可保你們在西北當清清白白的忠臣遺孤,娶妻生子,活的堂堂正正,無一人敢戳你們一根指頭。”

李明理聞言一滞,他素來聰慧,只從這一句話裏,便立即明白了蘇戰夫妻的打算,他張張口,正要再說什麽,蘇戰便已擡了手,聲音淡淡,神色卻是不容置喙的威嚴:“父母之愛子,為之計深遠,我蘇戰馬匪出身,原本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活的快快活活,若只是為了自己,便不必受降從軍,走着勞什子正道!你若叫我跟你背着一世罵名茍全性命,做這暗室虧心之事,連帶着兒女後代都東躲西藏,見不得人,我與你娘便死了,地下都不得安生。”

“将軍……”李明理張張口,眼中便閃過一絲痛色,蘇戰見狀,便又緩和了面色:“更何況,當今雖是先帝之子,可誰說歹竹不能出好筍?如今連董家都獲罪敗落,我觀陛下是講究仁德的,咱們說不得便當真有那好運氣,得以全家安然呢?”

李明理咬咬牙,對着外人時,慣常帶笑的面上,終于不加遮掩的露出一絲陰鸷之色:“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将軍便當真要引頸待戮,相信那趙暗投的帝王仁德嗎?”

蘇戰擡了擡嘴角,看向二子的神色裏便露出幾分溫和來:“你若是當真絲毫不信,又何必急着改門換姓?”

李明理的确是因着董家出了事,且趙暗投這些日子又表現的似乎不同從前,猶豫之下,才提早改了姓氏,以免牽連蘇家,卻不妨大将軍竟是連這一點也瞧的清清楚楚。

他聞言一震,擡起頭來,便瞧見蘇戰的面上露出一絲後悔的神情:“我聽了你娘的話,也只當你改姓是因着對明珠有心,竟是也疏忽了你這些日子的不是,若不然,是決計不會同意你出了蘇家!”

聽到明珠的名字,李明理的目光躲閃了一瞬,他打來到蘇家,第一眼看見那個不過十歲,便已能在武場之上,顫抖着胳膊,咬着牙堅持開滿了十次七鬥之弓的女孩起,他的心下便已泛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情緒。

等到明珠轉過身來,與他笑的只比天上的雲霞還要漂亮,聲若百靈地叫了他一聲二哥之後,這情緒便越發的複雜,叫他且澀且慕,卻又忍不住的想,他在李家,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若是她在李家,一定不會和娘親一樣。

不,事實上,明珠就是明珠,她與世間任何一女子都不相同。

但這卻也不過是眨眼之間,李明理回過神,便也重新擡了頭,聲音平靜:“并非如此,明珠只視我為兄長,我不會叫她為難。”

蘇戰看出這話并非虛言,心下倒也松了一口氣,想着夫人這幾日憂心明理有情,明珠卻無意,手心手背都是肉,背地裏已不知愁白了多少頭發,他這次回去可以好好安慰一番,這麽想着,他便從緩緩站起了身,伸手開口道:“你想的明白就好,起來,與我回家去罷,我與你娘都不是那迂腐之人,你便是改了姓,也一樣是我蘇家的兒子!”

但李明理卻并未動身,他看着蘇戰結實可靠的掌心,雖然膝下只如千鈞重,卻仍舊一寸寸的退後了幾步,聲音堅決:

“比起将軍,明理的心思不過是些小道罷了,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明理不如将軍通透,可自小受蘇家大恩,卻不能坐視您與夫人殒命,想必大哥與弟妹亦是如此,世事難料,若是當真得以兩全,自是最好,可若是另有變故,明理愚者千慮,或許便可終有一得。”

“覆水難收,大将軍盡可放心,梁王雖深不可測,明理卻也自有分寸,歸宗之後,李明理便已是李家之人,所言所行,皆與蘇家再不相幹!”

說着,他直起身來,垂下眸,錯過那朝他伸出的掌心,單薄的身軀一絲不茍的朝着蘇戰深深拜了下去——

輕風拂過,卻是寂然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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