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偏偏是他

下過雨,車胎壓過水漬未幹的路面,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晚上十一點多,車流早已散去,道路暢通無阻。夏末,天氣已然不似前段時間燥熱,晚間的風裏,帶了涼意。

祁冉一手搭在車窗上,支着腦袋,另一手輕撫小包不平的表面,面無喜怒,看不出真正情緒。

“不舒服嗎?”陳卓關心道。

“沒,想點兒事情。”

“嗯。”

十字路口,紅燈亮起,他抽空側身拿了後座上的西裝外套,遞到她眼前:“披上,天涼。”

祁冉眼睛漸漸聚焦,讷讷看他一眼,伸手接了:“謝謝。”

陳卓靠回駕駛座,重新上路:“怎麽了?吃飯的時候就怪怪的,還是他們和你說了什麽亂七八糟的?”

“不是,你別多想。”她微微直起身披上外套。

“行吧,你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

你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

祁冉揪着衣服兩側,臉縮了縮,小半沒入衣領,她側過頭,小心打量他,在暗黃的路燈光影裏,男人與少年的身影,恍惚重合。

她隐約記得,是在附中的三號籃球場。

體育課,男生下場打球,女生聚在旁邊觀看低聲交談。

她不感興趣,坐在場邊看臺第二階上,書目也還記得清楚,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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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讀到經典名句——人不是在該死的時候死的,而是在能死的時候死的。

她忽然想到少年的“先有夏花絢爛,才有秋葉靜美”,于是怔愣失神。

速度不減的球體擦着她的側臉掠過,帶起幾縷碎發,她悠悠回過神,撞到上排階梯上的籃球沿着傾斜度滾下,落在她腳邊,不輕不重地又跳了兩下,慢慢滾遠。

沒戴眼鏡,微眯着眼,勉強瞧見潦草難辨的字體,寫得這樣張牙舞爪,也是難為下筆的人了。

視線跟着滾動的籃球走,看到肌理分明的手臂,下一刻,籃球穩穩落入張開的五指裏。道歉聲随後就到:“不好意思,手滑,你沒事吧?”

聲音很輕,很和氣,很……熟悉。

她每天中午要聽上至少一個小時。

Max啊,在這裏遇到了。

她搖搖頭,沒有說話,順了順被籃球拂亂的發絲,擡眼。

少年逆着光,才在球場上跑了幾圈,呼吸又重又急,臉藏在光暈裏,看不真切。确定人沒事,抱着球又跑遠了。

有人應聲:“就讓你別帶你的破球過來,手感都不對勁。”

他冷嗤一聲:“有得玩就不錯,能耐自己器材室借去。”

“多麻煩。”

“那就悶着!”

那是唯一一次,同他面對面說話,或者,聽他說話。

第三天,最後一面都沒來得及見,她便匆忙離開。

要說遺憾,大概就是那日陽光底下,沒能瞧清少年的面容。現在來看,卻不必要了……

祁冉定定神,看着窗外:“你為什麽,會一個人去羅平看油菜花?”

“嗯?”

她又重複一遍。

陳卓頓了頓,自己也不太肯定:“突發奇想吧。”

“你為什麽,會去看《Mary and Max》?你的性格,應該熬不過十分鐘才對。”

“偶爾也想冷靜一下。”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你看完了嗎?”

“……”

你看完了嗎。

她這麽問,是發現了什麽?

陳卓不敢妄下定論,心裏七上八下,些許不安心虛。

問話卻還在繼續。

“你家裏,是不是有很多扉頁留言的私人藏書?”

“你為什麽突然決定錄用我?甚至人事部都是後來才把我的名字添上去的。”

“你為什麽,可以對才認識一個月的人這麽好?”

陳卓一個也答不上來,準确的說,能答,卻不知從何說起。

沉默,持續了近十分鐘。

祁冉指尖滑過質感細膩的西服,眸色沉沉:“你喜歡我,因為我是祁冉,還是因為你年少記憶裏的那個Mary?”

又一個路口,陳卓被那話驚得思緒打結,提示燈亮紅,傳入視網膜,他急忙踩了急剎,慣性影響,兩人均猛然超前傾身,又彈回去。

背上酥麻,卻無暇顧及,他轉過頭,眼底寫滿疑惑。

不等問出口,祁冉便笑了笑,雲淡風輕:“我說過,我記得那顆籃球,在附中的操場上。”

陳卓默然。

祁冉小聲打了個噴嚏,不放在心上,盯着他略顯慌亂的側臉,追問:“我和你提過那麽多遍的Max,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為什麽啊……

她今天問題可真多。

陳卓掀了掀嘴角,卻笑意全無:“你自己也知道了。”發動車子,拐入右邊路道。公司大樓亮着幾個窗戶,毫不費力闖入視野裏。

沒想過他會是這樣輕描淡寫的回應,祁冉倒被噎了一下,眨眨眼,壓下即将爬上臉龐的委屈,開口,聲音卻微微顫着,無意帶了些控訴指責的意味:“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對不起。”他說。

呵,這算什麽?

她醞釀一路的“謝謝”和“對不起”,因着冷淡漠然的反應哽在喉嚨口,如魚刺,吐不出,咽不下。

沒有搭話的欲望,祁冉偏過頭,看路邊街景,躁郁煩亂。

車子熄火,停在他的樓下。

都沒有下車的意思,靠在座位上,各尋了一處盯着發愣。

陳卓按亮頂部的小燈,燈光柔和,照明效果并不理想,不細看,儀表盤上的圖标字樣都扭曲模糊。

他握着方向盤,怕松開了,手無處安放。食指一起一落,敲在上頭,沒有任何聲響,只有不明顯的觸感自指腹傳來。

和祁冉比耐心,是自讨沒趣。

陳卓再等了等,對方确實沒有主動搭腔的意思,于是抿抿唇,态度良好:“需要我解釋什麽嗎?”

“解釋了又能如何?”語氣冷硬,算不得友善。出口便後悔了,懊惱脾氣來得莫名,緩了緩,“你自己的選擇,我尊重,不想見面,也是正常的,是我多事。”

“想見。”

“……”

“但不是用Mary和Max的身份,我希望,是陳卓,和祁冉的相識相知。”

祁冉下意識想問為什麽,卻多少也預料這話一出口會牽扯出許多她暫時沒法應對的話題,于是不再言語。

陳卓觀察力是一等一的,斷不會看不出對方的逃避心理,何況,她表現得不算隐晦。

無端牽起幾絲怒意,他臉色不大好看:“所以呢,現在知道了,你想怎麽樣?”

“謝謝。”她輕聲說。

猝不及防的道謝,陳卓早準備好的一肚子話生生堵在嘴邊,無法發作,瞪着眼睛看她,難以置信:“就這樣?”

“不止。”她低着頭,看膝上蕾絲綴邊的裙擺,“關于突然斷了聯系的事,雖然和你提過,我還是想和你解釋一下。我那時候吃飯睡覺都成問題,雖然也想過繼續給你寫信,提了幾次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趣事可以分享,抑郁症的事,我不想你知道。我很診視你這個朋友,你也不厭其煩地每天聽我說一些有的沒的,我想,你應當也是重視我的,這樣讓人擔心的事,不提也罷。”

“後面我姐辭了郵局的工作,我也不大出門,寫是寫了一些的,反複看了,都是些悲觀厭世的內容,不适合寄出來,便一直自己收着了。後來能正常生活了,給你寫過幾封的,你沒回信,我以為你生氣不願再搭理我,後來也再沒寫過,不久前來S市,特地去那個收信郵局看了,發現地址變了,或者是這樣,你才沒有收到,關于這件事,我還是該和你說聲對不起。”

陳卓眼神動了動,解釋:“沒,我也有責任,太久沒收到你的信,以為你不會再寄了,搬家的時候,也沒和郵局的熟人說一聲。”他清了清嗓,“不過那些信,都收到了的,上個月,已經讀過了。”

“所以你知道我叫祁冉?”

他搖頭,話說到這份上,隐瞞也沒必要:“我一開始就知道是你。”

祁冉微睜大眼,有些訝異,靜靜等待下文。

“你才轉來附中沒多久,我就知道了的,關于你的消息,都是找陳誠打聽的,他說你經常一個人去頂樓,我才上去的,那次,其實不是巧合,謀劃已久……”

聲音漸小,臉上的難堪羞澀一閃而過,咬咬後槽牙,心一橫,索性全抖落出來:“我喜歡你,在成為你的Max之前,就很喜歡,我聽你說你的秘密心事,私心其實是為了更了解你,我風雨無阻上去找你,不是真的有那麽多讀後感要和你分享,就是想每天聽聽你的聲音,和你獨處,僅此而已。”

“我不喜歡看電影,因為你提了,我每部都會下下來珍藏,我也不喜歡看書,唯一的幾本還是我老爸拎着棒子押着我看的,因為想和你多點兒共同語言,也硬着頭皮看了。關于泰戈爾,也僅僅知道學過一篇他的小詩,有這麽個人存在過罷了……後來你出現,我承認我是藏了私心,才臨時又把你放進名單的,甚至辦公室安排,都是精心策劃過的,去廈門也是動用私權多留了幾天,和你去了鼓浪嶼,因為你說過喜歡那裏的日出日落,我想陪你去看。我也是個自私的人,也希望自己喜歡的人能多看自己兩眼,能對自己多些好感,所以我背着你做這些,無所不用其極。”

他偏頭,心下忐忑,看祁冉臉色由平靜到慌亂,适時拉住想解開安全帶落荒而逃的女人,落了中控鎖:“是你先提起的,就得負責聽完!”

祁冉掙紮着要縮回手,往門邊靠了靠,期許能離他遠些。男人卻加大力道,扣得死緊,被握着的一圈被壓得泛白。

這和她想象中的相認場景不太一樣,俨然和吃吃飯、聊聊天偏離不是一星半點,她毫無準備。

為什麽,偏偏就是他呢?

她局促無措,整張臉都快皺到一起,許是惹得他失了耐心,男人傾身上來,把她按在椅背上,動彈不得。

她又急又怕,猛地擡頭,望進對方怒意漸盛的眸子,突然安靜了,急急又避開視線,咬着下唇,下巴因而刻了幾道褶皺。

陳誠沉聲低嘆,松了些勁:“別怕,我只是,想一次把事情都講清楚。”

“嗯……”細若蚊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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