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飲血之恩一朝沒

那兔子一身青黑色勁裝,清秀矍瘦,閉着眼,一臉平靜地向斷崖徐徐走來,正是席長慕。迷幻陣正宗的破解之法唯有使陣中之人堅定心志,才能不入妄念。然則,古往今來,往往那些旁門左道的,危急時刻才最派的上用場。見席長慕越來越近,我琢磨了一下,随手撿了塊兒大石塊兒,繞到他的後頭,鎮定地給了他狠狠一擊。

席長慕霍然倒下,我拍拍手上的灰。

席長慕醒來的時候,着實已經過了良久。我守着這一只兔子,等着其他的兔子已經等得饑腸辘辘,只能靠轉移注意力生存。蹲在地上想數着螞蟻過日子,奈何這處石子嶙峋,寸草不生,連螞蟻的影子也沒有半只。我視線轉了轉,終于還是轉回了席長慕的身上。繞來繞去,卻也想不出什麽可以打發時間的活計,驀然想到之前那枚稀裏糊塗送出去的玉扣,腦海中浮現出此前席長慕對我避如蛇蠍的模樣,我有些好奇,這玉扣是否還在席長慕的脖子上挂着。左右他正暈着,月黑風高,正是幹壞事兒的時候,沒什猶豫,我毅然将手探到他衣領處,打算掀開來看一看。這一探,出事了。

玉扣還在,卻已然不重要了,我被抓了個現行。席長慕睜着一雙黑幽幽的眸子,幽幽地望着我。饒是我自覺比他年長了那麽千八百歲,算一算能當他祖宗的祖宗了,也斷無任何狎昵的心思,如此狀況,也實在有點兒尴尬。然而,世上最尴尬的不是尴尬,而是表現出尴尬。于是,深知此理的我蕩蕩然收回手,十分正直坦蕩地向席長慕道:“總算醒了,我都在這兒守了一天一夜了。”

夜色晦暗中,看不清席長慕的神色,只他那一雙湛黑的眸子仍幽幽地望着我,無端端的有些滲人。我拍拍他的臉“怎麽,魔怔了?”

席長慕往後挪了一下,雙肘頂在地上,坐起來,搖搖頭。

場面一時安靜,還能聽清周遭凄恻的風聲。

我也随地坐下,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高深莫測道:“我少時得高人垂憐,得了能辨識善惡之氣的能力。這狩獵場中惡氣至純,實在有異,故父皇特派我前來尋你們。我進了那林子後,一路仿佛有冥冥指引,找到這兒,見此處惡氣猶盛,想着定是個害人的地方,便順應天命,守在這裏,沒想到真守到了一個。你們為何遲遲不歸?其他人哪裏去了?”

席長慕聲音有些嘶啞“臣與三皇子,易水三人本是結伴而行,身後還有十幾個侍衛。哪想到走到半路林中驟然刮起一陣黑風,将我們吹散了。臣一人在林中失了方向,忽地遇見逝去多日的亡母,深知此事有異,不動聲色與她周旋。後來,也是被磨得久了,便跟着她,去她現在在的地方望上一眼,結果走到半路,後腦被猛地一擊,昏了過去。”

說這些話時,席長慕的身影仍端坐着,聲線平淡如昔,無甚起伏。想到席長慕過來時一臉安然受死的樣子,我心裏忒有些不得勁兒,眨了眨眼,猛然福至心靈“天下之道最是玄妙。輪回,緣分,因果。你的母親大概已入了輪回,然你對她的牽挂未斷,緣分便也未斷。說不得哪一日便再相遇了,全了這份因果。”

好久,席長慕才澀澀回了一句道:“多謝公主。”

我揚起一抹甚是欣慰的笑,就聽他又問道:“公主,我們只等在這裏?等到什麽時候?“

我也不知道,估摸着這長公主的小身體最多再撐一天一夜便要活生生因腹中空虛而仙去,席長慕怕是也堅持不了多久了,我嘆道:“今夜過了罷,若是在這兒等不到人,明日一早咱們就先回去。也許他們已經出去了呢?再不行再進來也可以,再找一找我就要成為歷朝歷代第一個被生生餓死的公主了!讓我有何顏面去面對那些先去的列祖列宗?唔……還是被自己作的,活生生餓死的!”

模糊中似乎能見到對面那人的一個輕笑,我也輕輕笑笑。苦中行樂,概是這世間最聰明的活法了。

說是那麽說,第二日還是眼睜睜等到正午的太陽下了枝頭,我二人才一步三回頭地離了懸崖,徹底下定決心不等了,先回去養精蓄銳。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二人該是相扶着,走進樹林,走出樹林,直直走向光明的彼岸…然而,這個宏偉的謀劃被無情腰斬。

因為我們在樹林中迷路了。

想我月老殿上一根獨苗,唯一的不足之處大概就是不識路了,不識路,因為記不住,走了千八百遍也記不住。不然仙界小千年,我斷斷不會只交了司命一個損友。此次,兩個不識路的人算是将我的這個不足之處發揮到了極致。

在第二十一次路過刻意擺下的石子标記後,我終于停下不再領路,将那個胸有成竹的面具徹底抛棄,對着旁邊恐怕早已經絕望的席長慕厚着臉皮道:“我掐指一算,咱們怕是迷路了。“

席長慕很是配合,點點頭“公主說的是“

這林子裏的樹木蔥茏蒼郁,遮天蔽日,長得十分相像。實在是沒辦法了,我眼睛又四周晃了一下,指了指一棵樹幹比較粗壯的老樹,“咱們在那裏休息一陣兒罷”

靠在樹幹上,我想着,若是再走不出去,恐怕就不僅僅是歷朝歷代第一個被自己生生餓死的公主了,而是四海八荒第一個将自己活活餓死的神仙了。這個可比上一個可笑多了。

一旁的席長慕怕是比我還要虛弱。我睜了眼,向右望了望,他正閉着眼睛,臉色蒼白,嘴唇卻微微泛紫,呼吸薄弱,一副即将迎來黑白無常的标準姿态。若是只剩我一人,這趟罪就算白遭了,更何況一個人要想走出去可比兩個人難多了。我轉了身子推了推他“喂,這種情況,可別偷懶睡覺啊,等咱們出去了,我賞你一張百年沉香木的床,讓你好好睡個夠”

席長慕擡眼虛弱看我,露出一抹寡淡的笑“這次怕是要連累公主了”

我聞言心裏十分受用,又躺了回去,語重心長悠然道:“你知曉就好。今後回去了可不許再跟那孟易水生出一絲一毫的情意,就算是對得起我來這一回了。“

久久沒有回音,我轉過去一看,席長慕竟然已經不醒人事!探了探鼻息,仍有十分微弱的氣流,我吊着的心稍稍放下來些,又使勁兒推了推,掐了掐,沒有一點兒回應。

那稍稍放下來的心又猛地提了上去。

我千年如一日的也不下界一趟,一下界沒有幾天就要面對人間的生離死別,着實有些酸澀。這席長慕若不是我的攪和,該是個一帆風順千古良臣的命格,如今奄奄一息,大概都是源于我。我從未悔過醉酒的事,只覺及時行樂,各自有命,哪怕因此被踹下凡間扛上責任也未悔過。如今望着席長慕蒼白清瘦的身子,倒是有些迷茫了。

我又伸手探了探席長慕的鼻息,更微弱了。

咬咬牙,我搜了搜席長慕的身子,果真從腰側搜出來一個外表暗淡無奇的匕首。□□刀刃看起來十分平頓,我手抖了抖,帶這刀出來席長慕是怎麽想的啊?!殺不殺的了敵人暫且不論,我一會兒得多疼啊!

有總比沒有好,帶總比沒帶好,現在也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我嘆了口氣,閉了閉眼,沖着左胳膊劃下去,角度力道剛剛好,瞬間見紅而不噴湧。将匕首卸磨殺驢恨恨丢棄,右手捏住席長慕的雙頰令他張開嘴,左胳膊湊在上方暗暗使勁,血液滴滴答答地流下來,正正好好一滴也沒浪費地流在嘴裏。

喂了一會兒我隐約覺得有點兒頭暈了,知道大概是這身體的極限了,便放開席長慕,頹然靠在樹上慢慢舔舐傷口,好一會兒,傷口才不流血了,我覺得頭越來越暈,眼前的景物也越來越花,漸漸地,漸漸地,越來越模糊。

我是被一捧子冰涼冰涼的冷水潑醒的,一醒來就見到一張眉目俊秀的臉,上面的擔憂濃烈地讓那雙總是平和着的鳳眼淩厲起來。

我心中甚是不滿。這就是救命恩人的待遇?!!早知如此,就不取血救人了。任由眼前這人死在樹下,作了那一片樹木的肥料,說不定來年再來祭拜的時候還能見到一片更加郁郁蔥蔥的樹木。于是我冷然質問:“為何拿冷水潑我!“

眼前的人露出一個歡喜的表情笑道:“公主,你可終于醒了!那日臣睡過去之後再醒來卻發現你竟然昏睡過去了,想着絕不能讓公主把命丢在這個獵場,臣就背着你走啊走,走啊走,走了整整一夜,終于走出了那林子,卻還是沒有找對方向,陰差陽錯地來到了這個山洞,山洞前有一棵果樹,臣撿了一枝樹枝打了些下來總算可以果腹,又想你定是餓昏的,便擠了汁水喂給你,可你仍是遲遲不醒,沒辦法了,見到旁邊溪中的冷水,臣才捧了一捧來,想要看這個看看能不能叫醒你。“

此番話入情入理,潑冷水的事情就算揭過去了,非但揭過去了,我還得感恩戴德感激救命之恩。可我怎麽琢磨怎麽不對勁兒,我舍血救人的那一段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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