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人生若只如初見
這幾日實在疲乏,待我沐浴更衣好好睡了一覺神清氣爽地醒來時已是午後。皇後正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雙眼放空不知在想什麽,緋玉在一邊兒侯着,月風城與梅公公不見蹤影。
明明是一同睡下的,我有些驚訝,不會是偷偷去找孟易水了罷。
見我醒了,緋玉輕輕走過來“公主,可要吃些東西?”
我點點頭“風城去哪裏了?”
緋玉從旁邊遞過來一盒準備好的糕點“殿下方才被聖上找去了。”
說這話時皇後走了過來,坐在我的旁邊,笑道:“溪兒總算醒了,可真能睡,這幾日累壞了罷。”
我甚是自然地承認那些苦勞,甜聲道:“為了阿弟,溪兒不覺得累”
皇後似有所觸,摟過我,“溪兒……”
我揚起一抹驕傲又謙虛的笑。
想到早上那個倨傲不敬的柳太醫,左右旁邊也沒別人,如今也沒旁的事兒,我的好奇心升了起來,扯了扯皇後的袖子“母後,那柳太醫是什麽人物?為何敢如此對父皇說話?”
皇後摸摸我的頭,緩緩道:“那柳太醫是個人物,當年孟将軍打苗疆的時候帶回來的人。一身武功出神入化,醫術也很是了得。他回來時正趕上老太後病危之際,結果一個彌留的老太太硬生生被幾幅湯藥多找了三年壽命。”
我心中咂摸了一下,凡人最守孝道禮數,難怪如此。
琥珀黃的簾子突然被掀開,換了一身兒玄袍的月風城沒甚表情地走了進來,身後跟着愁眉苦臉的梅公公。
皇後見了臉色愈發不好,向着月風城招招手勉強笑道:“皇兒,你父皇找你說了什麽?”
月風城瞥了一眼身後的梅公公嘆道:“沒甚麽,不過是安慰幾句,順便兒教導皇兒今後好好學些功夫謀略”
皇後臉色徹底沉下去,眸色泛冷,指了指後面的梅公公“梅忠,你說!”
梅公公倏地跪下,黑藍的宦官袍伏在地上,望了一眼月風城,又望着皇後忐忑道:“奴才跟在外面,沒聽見什麽。”
皇後扯過我手中的食盒一把擲了過去,砸在梅公公的身邊,食盒砰地一聲四分五裂,素白晶瑩的糕點滾落一地,我聽見腹中幾聲悲切的吶喊。
皇後硬着聲音讓緋玉将我領出去吃東西了,臨出帳篷我又聽見一聲茶杯“啪嚓”被狠狠砸在地上,混着皇後冷厲凄惶的教訓聲格外刺耳。
路上人漸漸稀少,緋玉走在前面步履匆匆,窈窕熱烈的紅色身影在廣闊的天地下十分渺小。
從司膳嬷嬷那兒拿了一盒甜雪糕出來,緋玉便要領着我往回走,我琢磨着這實在不是回去的時機,就算是我也不想成日裏憋屈在一個稍微大一點兒的帳篷裏,便和聲對緋玉道:“緋玉,莫要走了。母後現下定是有話與阿弟說的時候。”
緋玉有些躊躇“公主還是與奴婢一同回去罷”
我聞言有些想笑,緋玉是皇後身邊兒的人,怎麽會不想回去呢。即使如今不是時機,回去是明顯自掘墳墓,我倒有些多此一舉了,天下之人,各自有各自的聰明,犯的傻卻都是一樣的傻。
于是我道:“那緋玉便先回去罷,正好有機會,我在外面好好看看這野外的景色。這處都有侍衛不斷巡邏,我也不會往別處走,看一會兒我就自己回去了。”
緋玉咬了咬唇,向我行了一禮“那公主一個人小心,奴婢先回皇後那兒去了。”
我笑着應了,将緋玉放走。
沒有特地要去的地方,我提着食盒随意走着,想着找一處合适的解決盒中這些賣相極好的糕點。走了一會兒走到一處廣闊曠達的平地,平地上秋草枯黃未盡,天空湛藍遙遠,四周沒有什麽人只有一個淡青色的小點兒,勉強算是我要找的合适地方。我走到那個淡青色小點兒旁邊,拿手在他出神的眼前晃了晃,輕笑道:“怎地一個人在這裏發呆?”
席長慕訝然擡眼望我,怔了怔,露出一個溫軟的笑。一陣涼風襲來,将他一頭束地利落的青絲吹散了些,在身後悠悠揚揚,映着遼遠的背景無端端有些寂寥“休息好了,無事可做便過來了。”
我在他旁邊席地坐下将盒子打開,帶着一些感嘆提點道:“我現下也是無事之人。不過未嘗不是一種福氣。”
若是能早日回到月老殿上做一個長久的無事散仙,便是更大的福氣了。
席長慕一笑,沒說話,只拿着那雙含着水光的鳳眼溫和望我。我拿起糕點的手頓了頓,拐了一個彎兒送到席長慕面前“吃罷”
看得我怪發毛的。
席長慕一愣,道了聲謝接過糕點斯文地吃了起來,我也又拿了一塊兒啃起來。三下五除二祭完了五髒廟,席長慕還在低着頭慢吞吞地啃着第一塊兒,我被對比地莫名有些羞赫。
轉過頭瞅瞅天瞅瞅地又覺得單單望這景致實在沒意思,回去也沒到時候,見席長慕終于快吃完了,我便推了推他,指了指他手中還剩的雪白甜糕頤指氣使道:“諾,吃了我的東西就是我的人,就得給我辦事兒。聽聞席家長子年紀輕輕便學富五車,我素來最愛看那些光怪陸離的故事,現下正無聊着,我便賞你一個給我講個有趣兒的故事的機遇罷。”
席長慕将最後一口吞下,拍拍手,溫潤笑道:“好”
笑完又擡頭望天,我也跟着擡頭望天,耳邊有一線低沉的聲音緩緩傳來。
“很久很久以前,一個普通的村子裏,有一個女童和一個男童。他們打小玩在一起,兩小無猜,情投意合。男童家境凄寒貧苦,家中除了一個病弱的老母再沒有其他人,女童便常常偷拿自己家裏的東西救濟,回到家中就是一頓打罵。女人十五歲那年,終于得償所願嫁給男人,卻是以逃出家門從此除了男人孑然一身為代價。”
按照以往讀話本兒的經驗,這個女人最後大約會被抛棄了,我在心裏暗暗嘆了口氣。
“新婚的時日很是甜蜜,第三個月,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後來,男人的母親去世了,沒有了老母的牽絆,男人決定帶着妻兒進京趕考,博一番出路。”
不會一舉中魁罷……我心下沉了沉,生出些要阻止他講下去的心思。
“一舉中魁,男人卻被天家公主看上了。男人與妻子恩愛非常,百般推辭。皇帝疼愛親妹,便以妻兒的性命相要挾,男人屈服了。女人知道了,卻依舊很不能理解男人的選擇,終日與男人冷眼相對。公主進門那天是個大雪的日子,男人沒有與新人同房,反而在妻子的房外守了一夜。房門一夜沒開,第二日男人暈倒在房門前厚厚的雪地裏,被管家發現送去了醫館。回來時,便發現了書房裏的一封簽了字的和離書。男人撕了那張紙,闖到女人房裏,房裏空無一人,除了幾件衣服什麽也沒少。女人抱着孩子走了。”
我:“……”
“一個月後,女人被男人的手下綁了回來,被鎖在房裏,卻始終不肯進食。男人便用兒子要挾她,少吃一頓飯,便在兒子的身上劃一刀。女人一開始冷笑,終于在第二刀沒落下的時候崩潰了,自那以後,女人的精神便一直不好,再認不清人了,卻只記住了兩個人。一個是唯一能夠近她身的兒子,一個是唯一不能讓她看見的男人。男人也很痛苦,便整夜整夜的守在妻子門外酗酒。”
“直到兩年後的一天。那一天仍舊是個雪夜,女人突然清醒,抱着兒子默默痛哭一場後開了門,門外卻沒有人,只有一個冷冷的月亮高高地挂着,門被悄然合上,就像從未開過。第二日傳來消息,男人昨夜去了公主那裏。女人徹底不清醒了。一年後,在男人的第二個孩子出世那天,女人和孩子雙雙被下毒,雖然被救回來了,卻終日纏綿病榻。七年後,女人藥石罔顧,終于解脫。男人看不出傷心,也看不出不傷心,只趁着休沐,将她和兒子帶回了老家,好生葬了。”
席長慕不再說話,我也不知道怎麽開口,空地上只剩下餘音袅袅,風聲凄恻。
良久,我用手怼了怼席長慕,他轉過來,露出一雙微紅的眼。
我将要請辭離去的話咽回了肚子裏。
我皺皺眉,拍了拍席長慕的肩膀,義正言辭道:“逝者已矣,來者可追。”
微紅的眼仍平靜而柔和地望着我,我憋了憋,再沒憋出什麽有文采哲思的話來,沉默着只望着他獨獨傷心卻又有一種着實詭異的感覺梗在心頭,便幹幹道:“如今你已經是我的人了,可不許看不開,徒丢了我的臉面。”
席長慕嘴角幾不可見地抽了一抽,随即笑起來,溫聲道:“謹遵公主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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