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1)
這是最長的一夜。
也是最短的一夜。
掘墓人。
他的眼睛,在黑暗的地道,閃爍着野獸般的光。
這頭野獸已沉睡許久,就像一具在地底冰封的骨架,連同肌肉與毛發早已變成化石,經歷過無數個冰川世紀,突然被這個世紀的人類喚醒。
喚醒他的人是我。
我。
我是誰?
這并不重要,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這是一條地道。深深地埋在大地之下。
不,不僅僅是一條,而是無數條地道在岩石中交織,密如蛛網盤根錯節,仿佛死神的腸道,不斷蠕動着将任何生命消化殆盡。
這是西部的大地,曾經被上帝遺忘的伊甸園,曾經是亘古荒涼的墳場,見證過不同時代滅亡的物種,也埋葬過一個悲慘的民族。
現在,我的頭頂五米之上,是一座戒備森嚴的監獄。
這座監獄已在此矗立了一百多年,吞噬過幾千條無辜的或死有餘辜的生命,留下過許多只有在深夜裏才會聽到的傳說。
不知道獄警們是否已經發現?
C區58號監房,平白無故地少了一個人,正匍匐前行在通往自由或者毀滅的通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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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我是一個正在越獄的囚犯。
我,也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在這座西部荒漠的監獄中服刑。我的刑期是終身監禁,罪名是一級謀殺罪。
今夜,越獄的理由——我是被冤枉的。
這是一條足夠充分的理由,但不是足夠充分的原因,因為你們還不了解我來到這裏的原因。
重要的不是能否逃出這裏,而是在我被關進這座監獄之前,經歷過的那此事那些人,那些不可思議的瞬間,那些無法啓齒的陳年往事,還有至今仍然空白的記憶。
本書的讀者們,和你們中和許多人一們,我是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有過夢想與欲望,也有過痛苦與彷徨。但和你們不一樣的是,從前我的命運并不操縱在我自己手中,從一千年前的某個夜晚,便已注定了今夜的越獄。
我曾經在一家世界500強的外資企業工作,也幹過其他卑微的或高貴的工作;我曾經對自己一無所知,甚至懷疑我究竟是不是我?懷疑身邊的一切是否都屬虛構?我曾經失去過對他人的信任,從太多人的眼睛裏看到謊言,也受到過某些深入肺腑的傷害,結果令自己一無所有,乃至天失去最愛的親人。
現在,最長的一夜,我正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監獄黑暗的地底穿梭。仿佛回到許多年前出生的時刻,穿越母親溫暖、潮濕而又危險的産道,随時可能在分娩時窒息,或被自己的臍帶勒死……
對大多數人來說,越獄是第二次出生。
對我來說卻是第三次。
對掘墓人來說是第N次。
因為,他早已經死去過無數次。
或者,已經永生不死。
掘墓人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其實,我和他的眼睛并沒有什麽分別,甚至整個的我也與他沒有本質不同。也許我也即将成為下一個掘墓人?
他眼睛裏的意思是:我們已走到最後一個岔道了。
眼前的地道分為了兩條。
一條通往地獄。
另一條也通往地獄。
整個後半夜,我和掘墓人,穿過了二十多個這樣的岔道口,幸運的是每一次我們都有沒走錯。這些數十年前遺留下來的地道,至今仍幾乎保存完好,靜靜地等待我們光臨然後埋葬。層層交錯,密密麻麻,到處是岔路和死路,幾乎把整個監獄地下掏空,以至延伸到外圍幾公裏的大地深處。自打鑽進這條地道,我便感覺仿如進入一座古老的陵墓,抑或精心設計的迷宮。
此地的每一任典獄長,只要翻開歷任的卷宗,都會對自己腳下的世界驚嘆不已,同時猛擦額頭的冷汗,成為每晚噩夢的主題——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夠弄清楚這些地道的路線,哪怕是一只老鼠被扔下去,也很可能永遠都轉不出來。假如有哪個囚犯昏了頭,一頭栽進地道的深處,典獄長不必擔心他越獄,只要擔心如何寫報告:一個囚犯怎麽可能平白無故在監獄裏消失?
除非……除非……除非他遇上了掘墓人……
我遇上了掘墓人。
最後一個岔道口。
掘墓人選擇了左邊的路,要命的是他總是選擇左邊的路!
但願他沒錯。
轉過一條更加狹窄的縫隙,手電光束打出一圈黃暈,鋪滿眼前深深的地道,屏牢呼吸咬緊嘴唇。仿佛有人就站在我們頭頂,吹響警哨驚醒整個監獄。荒野上響起警犬的狂吠,還有子彈的呼嘯聲。
突然,掘墓人停住腳步,我也跟着趴在地上,戰栗着傾聽可能的腳步聲。
沒有,沒有任何聲音,寂靜得如同墳墓——也許本來就是墳墓。
我們已經到了哪裏?掘墓人的眼神告訴我,已經超出了監獄地下的範圍,前方再也沒有任何岔路或障礙,只有一個古老的秘密出口,不為人知地隐藏在荒漠深處。
自由已在咫尺之間。
再次邁動腳步,在手電光暈的探射下,似乎窺到了什麽在晃動。
又一滴汗水從額頭滴落,我知道那就是逃生之口,已經可以讓人快跑起來時,掘墓人卻被迎面打中了一拳,沉悶地摔倒在地。
同時,地道內響起一記清脆的槍聲,震得我的耳膜隐隐作痛。
淡淡的火藥氣味飄過,我低頭用手電照了照地上,才發現在掘墓人的眉心,多了一個硬幣大小的紅點。
一枚子彈從此射入貫穿大腦,在他的第N次死亡之後,再也不會複活了。
不死的掘墓人終于死了。
我顫抖着俯下,伸手,看着這張表情平靜的臉,輕輕合上死者的雙眼。
此刻,另一道白光直射而來,一個黑色的影子,直插入我驟然縮小的瞳孔。
黑暗幽閉的地道裏,白光刺得我後退幾步,才漸漸看清那個人。
居然——是,他?
不,果然是他!
那雙眼睛,讓我不寒而栗的眼睛。
他的身影穿過地道彼端,筆挺地來到我的面前,左手提着一盞白色的大燈,右手握着一支黑洞洞的手槍。
沒有人能夠殺死掘墓人,除了他。
他的眼睛,他的槍口,都指着同一個方向——我的眼睛。
我看到了。
秘密。
他也看到了,随即扣下手槍的扳機。
撞針幹脆地敲擊出火花,第二枚殺人的子彈,旋轉着飛向我的眼睛……
就像胎兒被推出宮縮的母腹,在來到今生今世之前,我将開始前世的回憶。
我的故事,從一千多年前開始。
而我全部的記憶,卻只有一年零十個月。
不是前生也不是今世,而僅僅是重生的記憶。
重生……重生……重生……又将面臨毀滅……
面對那雙駭人的眼睛,還有從槍口飛速旋轉出膛的子彈,我開始深思自己并不漫長的一生,以及更為短暫的重生記憶。
我的故事。
一年零十個月前——
我是誰?
從混沌的大黑暗開始。
那是宇宙大爆炸之前的“奇點”,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
突然,一片白光從頭頂盤旋,烘托出幽暗曲折的道路,是分娩時收縮的産道,将我痛苦地擠壓。羊水早已破裂,身上沾滿腥味,低頭再也找不到臍帶,或許依然纏繞脖子?努力在白色光暈中睜大眼睛,回首孕育我往昔的溫暖口袋,已是另一個世界。無助地往前掙紮,濕漉漉的産道,劇烈抽搐收縮并擠壓,義無反顧地把我推向外面不可知的天堂或地獄。
白光,還是白光,白色的光,越來越強烈,猶如刺穿層層濃雲的旭日,放射出萬道利劍般的光芒。
那是一個出口。
我已無能為力,唯有被命運的産道擠壓向前,迎着致命的白光,穿破無盡黑暗的潮濕。
那道光!那道光!
那道光越來越強,宛如太陽就在眼前,直到徹底撕裂恐懼的瞳孔,以及昏睡了整個春夏秋冬的頑強心髒。
終于,我出來了。
可是,我感覺我早已經死了。
睜開眼睛。
白色的光,變成白色的世界,那白得讓人心疼的天空,還有帶着粉刷污跡的牆壁,以及透着柔和光線的窗戶。
接着看到一雙眼睛,年輕女人的眼睛,還有被映出的我的影像——不是初生的嬰兒,也不是死去的屍體,而是一個剛剛蘇醒的男人。
從她的那雙眼睛裏,我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平淡無奇的眼睛,嘴巴和鼻子,都是那麽陌生,包括我的整張臉,似乎從來都沒見過。
我看到她的眼睛在說話,雖然除了呼吸聽不到任何聲音,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她眼睛裏的話——“天哪,他居然醒了!哇!還在眨眼睛!奇跡啊!”
但這雙眼睛迅速消失,變成一個白色的背影,婀娜多姿地沖出房間。
她該叫什麽來着?努力搜索自己近乎空白的大腦,許久才想起一個詞:護士。
還可以加上一個定語:女護士。
居然知道這個,說明我并不是嬰兒,也不是白癡,至少有些智商。
這是哪裏?
可以轉動眼球了,這是個白色的房間,窗外有綠色的樹葉。牆邊粉色的櫃子,擺放着一些奇怪的器具。能感到身下是柔軟的床鋪,鮮紅的血液在血管裏循環,從左心室流出,經主動脈到身體各處的毛細血管網,再經上下腔靜脈回到右心房。
知道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四肢和身體都有感覺,身上蓋着白色的薄被子。漸漸轉動頭頸,看到床邊挂着一個輸液的架子——輸液,這是我知道的又一個專用名詞,可惜架子上什麽都沒有,否則身上應該插滿了管子。
現在,知道這是哪裏了。
醫院病房。
也許你早就知道這個答案,對我來說卻是件太困難的事,我對自己一無所知,腦中最大的問題是——我是誰?
白光,一道白光又從腦中掠過,但白光過後卻沒有任何答案。
如此重要的問題,卻一片混沌,痛苦地皺起眉頭,努力思索一個字——我?
我?
該死的!
沒有……沒有……沒有……
“我”什麽都沒有,或者說什麽都沒有“我”,真是荒謬絕倫!在并不怎麽大的腦袋裏,找不到任何與“我”這個字相關的內容。
病房大門又開了,激動的女護士沖進來。接着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戴着金絲邊眼鏡,披着白大褂,領子裏藏了根領帶。還有一男一女同樣全身白衣,拎着幾樣儀器,表情各異地來到我的床邊。
“你終于醒了!”
四十多歲的男人,俯下身來講話。我剛想發出聲音,就感到喉嚨裏幹得要命,仿佛要燒起火來。
“他還不能說話。”他難掩激動地對別人說,“但毫無疑問他聽懂了我的話。”
“奇跡!”
“是啊!深度昏迷了整整一年,竟毫無預兆地醒了過來!”
他們拿出一套量血壓的器具,抓過我的胳膊綁起來。清晰地感受到胳膊的壓力,我居然還能配合着握起拳頭,這也讓醫生們頗為驚訝。
“院長,血壓一切正常!他完全有知覺,可以活動身體了。”
原來他是這家醫院的院長,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了。另一個醫生給我貼上許多小東西,儀器屏幕閃爍出奇怪的曲線。
“院長,心電波和腦電圖也沒有異常,他的大腦已基本複蘇。”
院長再度盯着我的眼睛,“是的,他已經徹底醒了。”
他的眼球裏映出一張模糊的臉——我已鐵定不是劉德華那樣的帥哥了!
我竟然知道劉德華?腦中泛出《無間道》,在遐想香港黑幫電影前,強迫自己回到那個最重要的問題,費勁全力咽着口水,澆灌早已幹涸的聲帶,痛苦地吐出那三個字——“我……是……誰……”
随後,我像點火後的大炮,胸中呼出一股熱氣,張大嘴巴呼吸起來。
醫生護士們都吃了一驚,院長面露喜色,“果然是奇跡,剛醒來就能說話了。”
在院長的示意之下,護士端來一小杯純淨水。我盡量小心地吮吸杯中水,以免嗆到氣管,像剛出生的嬰兒,抓着母親的乳房吃奶。
院長耐心地問:“你不知道自己是誰?”
這句話問得多麽巧妙而富有哲理:不知道自己是誰——我茫然地瞪着并不怎麽大的眼睛,“我是誰?”
一小杯水如沙漠甘泉滋潤了喉嚨,我終于能流暢地說話了。毫無疑問我的母語是漢語,我用漢語思維和交流,也可能掌握其他一些語言,但不能取代漢語的地位。
“那你還知道什麽?”
該死的院長還未回答我的問題,卻繼續加深我心底的苦惱。
還知道什麽?
“我知道這裏是醫院,我知道你是這家醫院的院長,我知道我剛剛醒過來,我知道我是一個中國人,我還知道地球是圓的!”
也許,我什麽都知道,但不知道自己是誰。
“你知道自己叫什麽名字嗎?”
閉上眼睛思考許久,無數白色碎片擦過腦海,卻始終想不起那兩個或三個字。
“不!”
“你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的嗎?”
“不!!”
“你知道自己為什麽躺在這裏嗎?”
“不!!!”
我的三個“不”,一個喊得比一個響亮,看來喉嚨已完全恢複了。
院長回頭對兩個醫生說:“我的估計沒有錯,他喪失了全部記憶。”
“喪失記憶?”
幾乎要爬起來了,年輕的護士抓住我的手,讓我繼續躺在可憐的病床上。
“還記得你的父母嗎?”
父母?我知道“父母”這兩個字的意思,可是腦中關聯到“父母”的卻是空白,連一滴墨跡都留不下來。
“那你知道你自己多大了?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數學題,很遺憾我連這樣的加減法都做不出來,不知道自己幾歲,或許十幾歲,或許幾十歲?但願不要太老。
他知道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接着問下去:“記得自己的職業嗎?讀書還是上班?”
“不知道,起碼中學畢業了,否則有些知識不會知道。”
“沒錯,你什麽都忘記了,關于自我的記憶——你自己的名字、父母、家庭、學校、單位,關于你自己的一切,你都一無所知。更确切地說,你的大腦裏已經沒有了自己。”
院長的描述令我無比恐懼,“我失憶了?會不會變成白癡?”
“你是失憶了,但不會變成白癡,請相信我的判斷。”
“請你告訴我,我究竟是誰?”我絕望地企求他,“假使你知道的話。”
他苦笑了一下,“高先生,你能醒來就是奇跡了,真為你感到高興!我當然要告訴你。”
“我姓高?”
“是。”
女護士拿出挂在我床邊的一張卡片,有一張證件照片,我卻完全記不起照片裏的自己,還印着我的名字——高能。
“我叫高能?”
這個名字對于我的大腦而言,實在太過于陌生,高能是誰?是我嗎?
卡片下面印着病人的年齡:24.“今年二十四歲?”
“這張卡片是在你去年入院時填寫的,所以你今年是二十五歲。”
聽起來還算年輕,謝天謝地!
“你說我在去年入院,那麽說我已經在這裏躺了一年?”
“沒錯,就在去年差不多的這個時間,你已在這張床上深度昏迷了整整一年!”
“所以說我的醒來是一個奇跡?”
院長看起來也有些激動,摸了摸我的頭發,“是的,孩子。”
為什麽要用“孩子”這個稱謂?
“高能,你在一年前遭遇了嚴重的車禍,那場災難讓你頭部受到撞擊,雖然生命被搶救了下來,大腦卻陷入深度昏迷。原本以為你會變成一個植物人,沒想到你自己醒了過來,得到了第二次生命。相信我,你是一個奇跡。”
“車禍?死裏逃生?昏迷?植物人?奇跡?”
所有的一切都那麽陌生,又那麽熟悉得像一部好萊塢電影——去他媽的好萊塢,我連自己姓什麽叫什麽都忘了,還能記住遙遠的好萊塢!一股悲涼湧上心頭,為什麽奇跡發生在我頭上?為什麽醒來後什麽都忘了?既然如此何必再醒來?
“我連時間都忘了,今天是哪一年?是幾月幾號?”
女護士趕快拿來了一張挂歷,封面是2007年,她把挂歷翻到11月份,用圓珠筆在24日上畫了一個圈。
“2007年?”這才想起現在是二十一世紀,括弧公元後,“11月?24日?”
2007年11月24日這是我昏迷一年之後突然醒來的日子,也是本書真正開篇的時間,但絕非這個漫長故事的開頭,真正的起源在遙遠的千年之前……
我叫高能。
感謝造物主,沒有再昏睡過去。
寂靜的房間被黑暗包圍,宛如重生前經歷的産道。身體有些麻木,或許保持一個姿勢太久了。從活動脖子開始,然後是手腕與腳腕,雖然全身肌肉綿軟無力,起碼車禍沒讓我缺胳膊斷腿。
第一次坐起來。
足尖觸到地面,卻沒有鞋子——長期昏迷的病人,當然不需要什麽鞋子。腳底沒什麽力量,搖搖晃晃地與地心引力鬥争,還必須依靠雙手支撐。第一步就悲慘地摔了下去,膝蓋摔得很疼,又堅持爬起來邁出第二步。
一、二、三、四、五、六、七……想起曹植的七步詩,看來古典詩詞學得不錯。輕輕翻起百葉窗,蒼涼清幽的月光透過玻璃,射入昏睡已久的瞳孔。
重生後第一次見到月亮——魔法師的氣息吹入心底,打不開那把鏽死的大鎖。往昔歲月,完整記憶,都被牢牢地囚禁其中。視線穿過窗格與玻璃,穿過法國梧桐的寬闊枝葉,穿過一片虛無的陰冷空氣,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想不起當年月光下的自己,只剩那片令人眩暈的白光。但今晚這滄桑的月光,一定照亮過當年的眼淚。
牆邊是個小衛生間,每個單人病房都配備的,盡管對昏睡一年的我毫無意義,但衛生間裏的鏡子對我卻有意義。
鏡子。
第一次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臉。
再次遺憾地說,我不是帥哥,當然也不是醜八怪。我有一雙中等大小的眼睛,眉毛還算濃密,鼻梁不挺也不塌,嘴巴稍嫌大些,但整個臉的輪廓比較端正,至少沒有奇形怪狀。臉色特別蒼白,雙眼沒有精神,頭發淩亂不堪,下巴爬滿濃密的胡楂。院長說一年前的車禍很嚴重,但很幸運沒留下傷疤。
“你——就是我?高能?”
腦中絲毫沒有這張臉的記憶,但從今天起必須記住這張臉。把這張平淡無奇的臉,同“我”這個概念緊緊合在一起,還得加上“高能”兩個字。
我=高能=這張平凡的臉。
脫下病號服赤裸上身,長期卧床讓我肌肉萎縮,既不強壯但也不瘦弱。嘗試着做了一個健美運動員的動作,發現鏡子裏的裸男真可笑。把褲子也脫了下來,整個身體赤條條地暴露在鏡子裏。
毫無疑問,我是一個男人。
能保住一條命已是奇跡,沉睡一年後醒來,更是奇跡中的奇跡,上帝的棄兒或寵兒?
摸了摸自己柔軟的肚皮,感到裏面一陣蠕動,才想到一個久違的字——餓。
一年沒有吃飯的我,終于感到了饑餓,這是即将恢複健康的信號。這感覺變得無比強大,想起香噴噴的飯菜,各種肉食與水産,從大閘蟹到鐵板牛排再到菜泡飯和方便面……醫院起碼有食堂吧,運氣好的話還有病號餐?
值夜班的小護士,看到這副模樣的我,吓得不知所措,“哎呀,你怎麽跑出來啦?院長不是叫你好好休息嗎?”
“我餓了。”
黎明前夕。
從床上爬起來,手腳輕松了許多。打開房門卻不見一個人影,大聲喊叫幾下,也沒聽到回應——難道在我蘇醒後,其他人包括護士們都昏迷了嗎?彷徨着走下三層樓梯,推開醫院寬敞豪華的大門,外面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覆蓋綠樹叢中的小徑,所有的鳥兒還在熟睡。沿着小徑往前走去,任由身體被露水打濕,一直走到盡頭才發覺,腳下是一片暗綠色的湖水。
赤腳站在潮濕的泥土上,卻絲毫不感到寒冷。湖水幾乎要撲上腳尖,我仍怔怔地看着那池綠水。不知何處的幽暗光線,發現湖水的顏色漸漸變化,從暗綠色變成湖藍色,又轉為神秘的深紫色,直到化為瀝青般的濃黑。
瀝青般的濃黑……
這是一個夢。
我叫高能,二十五歲,除此以外我對自己一無所知。
剛從長達一年的昏迷中醒來,記不起自己的過去,我的名字我的年齡我的一切,都得由別人來告訴我。往昔的全部記憶都被遺忘,成為沒有自我的“空心人”。
幸運的是,還有爸爸媽媽。
“能能,你終于醒啦!”
父母趕到醫院緊緊摟着我哭喊,然而我的腦中完全想不起這雙面孔。
茫然地被母親抱在懷中,不管為了劫後餘生還是丢失記憶,這幕場景令我悲從中來,眼眶一下子紅了。
“能能,你不要哭,應該高興,高興!”
能能——我有一個奇怪的小名,如果加上八點水,豈不是變成了熊熊?
“能能,你還認識我嗎?”
父親激動地看着我的臉,以至于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媽媽捏了他一把,“該死的老頭,怎麽問出這麽傻瓜的問題!”
我是真的對他們一點印象都沒有,“如果我猜得沒錯,你是我的父親?”
“你這是怎麽了?”媽媽費解地看着我,“還用得着猜?當然是你的爸爸,你連爸爸媽媽都認不出了?”
媽媽着急地拉住院長的衣袖,“華院長,你一定要把我們兒子治好啊。”
姓華的院長皺起眉頭說:“這個……我沒有把握,但你兒子的身體已經康複。”
“平安醒來已經謝天謝地了!”父親把我攬入懷中,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兒子,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
感到父親雙手的溫暖,雖然無法浮現父母往昔的身影,卻動情地喊道:“爸爸,媽媽,你們不要難過,我會好好的。”
三天後,院長批準我出院回家。
專家會診一致認定我的身體已恢複,長期卧床造成的四肢無力,會在短時間內改善。
可記憶一片空白,何時能回憶起過去?華院長給不出答案,只能模棱兩可地說——也許明天就能恢複,也許要等到明年,也許到我退休的時候,也許在進入墳墓那天:二十四歲以前的記憶,仍然封存在我大腦的墳墓中。
然而,院長認為這個失憶問題,不會影響到我的身體健康與正常生活。因為蘇醒後的幾天裏,我身邊的一切所見所聞,全在腦中記得清清楚楚。除非出現特殊情況,不會再丢失醒來以後的記憶。
這是一家高級的外資醫院——太平洋中美醫院,想必父母沒有放棄希望,把我送來接受昂貴的治療。幸虧他們的錢沒白花,若我在這兒昏迷幾十年,恐怕早就被這群勢利鬼扔出去了。
父母把我接出了醫院,坐上一輛包來的汽車,往市區方向疾駛而去。
媽媽一路挽着我的手,恨不得上上下下看個透,我果然和媽媽長得很像。爸爸長得五官端正,尤其一雙眼睛比我大,年輕時候肯定很帥。現在他顯得很老,看起來沒什麽精神,想必在我昏迷的一年中,擔驚受怕操碎了心。
一小時後,車子開到我家小區門口,卻是徹底的陌生:一道黑色的大鐵門,被煙塵污染的綠化帶,幾排六層樓的老式公房,有許多老人在曬太陽。原本期盼被接到別墅,起碼應該是高級公寓,再不濟也得是好點的小區。現實果然比想象殘酷,我并不是昏迷了一年的明星,也不是高官子弟或富家公子,父親更不是什麽大老板。所有幻想都已破滅,我終究生活在平凡的市井之中。
走進一個單元,陰暗的底樓停着好幾輛自行車與助動車,我卻從不記得這狹窄的樓道。
301——我的家。
這套二室一廳的房子,從房型和裝修程度來看,起碼有二十年房齡。家具也是十幾年前的款式,陽臺上種了些花花草草,想必是爸爸下班後最大的愛好。
但對眼前的這個家,我仍回憶不起半點痕跡。媽媽拉着我坐下,端來一杯熱水。我還有些不自在,好像在別人家做客的感覺。
突然,我問出了一個愚蠢的問題:“媽媽,你叫什麽名字?”
這是比“你媽貴姓”更升一級的“我媽貴姓”。
我的父親叫高思祖,我的母親叫許麗英。
又是兩個平淡無奇的名字,不過對我的名字高能,還算基本滿意。
果然不出所料,爸爸是一家國有企業的宣傳科長,雖說是個科長,但廠裏效益很差,工資也就比普通工人多幾百塊錢而已。媽媽和爸爸是同一個廠的,去年就退休在家了。
至于我的房間——開門就看到牆上邁克。傑克遜的海報。櫃子裏放着一大堆高達模型,起碼好幾年才能收集到這種程度。另一邊是臺組裝電腦,國産彩電和DVD,電視櫃下面擺着書和碟片。沒什麽值錢東西,只剩一張鋪得整整齊齊的床。媽媽說在我昏迷的一年裏,她每天都會打掃這個房間,但從不敢亂動我的東西。
電腦桌上放着我的照片,大概二十歲左右拍的,看起來傻傻的小夥子,頭發倒留得挺長的,面對照相機略微有些羞澀——旁邊牆上鑲着一面小鏡子,毫無疑問他就是鏡子裏的我,看起來和現在區別也不大。
“能能,你以前除了上班很少出門,基本都待在這間房裏,每天回家不是上網就是看碟片,就連雙休日也不太出去。”
要命!我很可能是個“宅男”“電車男”“禦宅族”——怎麽連這幾個詞都沒忘記!
“好了,能能你休息一會兒,媽媽去給你做晚飯,準備了你最喜歡的幾道菜。”
“等一等!媽媽,能不能告訴我更多的過去,一年前我是怎麽發生車禍的?”
“兒子,你真的全忘了嗎?”
我絕望地點點頭,坐倒在曾經的床上,喃喃道:“忘記了……我全都忘記了……關于自己的一切……全都忘記了……”
“能能,我可憐的兒子,那就不要再想起來了,過去也沒什麽好回憶的。”
媽媽又一次摟着我的腦袋,仿佛還是她身邊十歲的男孩。
“不,必須要告訴兒子!”沉默的爸爸突然說話了,“關于一年前你是怎麽出事的。”
然而,爸爸剛要開口說話,電話鈴聲就打破了他的回憶。
他皺着眉頭接起電話,很快又展開雙眉,連連點頭說:“是!是!好的!侯總,謝謝你!”
爸爸挂下電話興奮地說:“高能,明天你就去上班吧!”
“上班?”
我詫異地睜大眼睛,仿佛上班早已與我絕緣。
“是啊,剛才是你們公司的侯總打來的電話,他聽說你已經痊愈出院了,就讓你明天回公司去上班!”
“我的公司?侯總?”
從未想起過自己在什麽公司上班,至于“侯總”倒有些印象,但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來。
“是啊,侯總真是個好人!你都一年沒去上班了,公司還沒把你除名,只是作長病假處理,現在叫你回原來崗位上班,真是個好公司、好領導啊。”
我是在哪家公司上班的呢?
第二天。
正式回公司上班,穿着一件八百塊錢的新西裝,把皮鞋擦得锃亮,提着爸爸給我新買的包,看來頗像個人模狗樣的小白領。
早上八點一刻,吃完早餐準時出門。步行五分鐘到地鐵站,擠上沙丁魚罐頭似的車廂,在渾濁不堪的空氣中,與無數陌生的男男女女們肉搏。
半小時後,滿身傷痕地擠出地鐵,重新整理一下衣服和頭發。這裏是上海市中心,遍布各種高檔商場和寫字樓。按照爸爸給我的地址,走向地鐵站附近的那棟摩天大樓——富麗堂皇的東亞金融大廈,盡管記憶中絲毫沒有印象。
在保安指引下找到電梯井,随着另外九個匆忙的上班族,擠進布滿鏡子的電梯。樓層燈不斷向上跳,心跳也随之加快。當指示燈跳到“19”後,急忙逃出這具金屬棺材。
擦幹額頭的汗,再看爸爸送給我的手表,上午八點五十九分。
擡頭只見一塊碩大的背景板——碧藍天空下,一個金發男孩抓着紙飛機,想讓它飛到地球另一端。
背景板上印着一行中文:天空集團——我們的未來!
這裏就是我的公司:全球著名跨國公司天空集團亞太區總部中國分公司,确切來說中國分公司就是天空集團的亞太區總部。
看到這塊牌子我不禁昂起頭,畢竟還是外企白領,天空集團是世界500強——據福布斯今年的數據可以排進世界前五十名,在歐美國家可謂家喻戶曉,是大名鼎鼎的能源巨頭,也是美國金融業的後起之秀。
2004年,我大學畢業就進入了這家公司,媽媽說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