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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進來幹嗎了!高能,由于你連續半年業績為零,根據公司的規定,你這個月各種補貼都沒有了,只能夠拿基本工資。對不起啊,這也不是我的決定。好了,這兩周争取把業績做出來,下個月我們還有機會。你可以出去了。”
今晚,我請客戶吃晚飯。
春節前我自掏腰包,請這個客戶吃了一頓飯,他誇獎了我一番,說我年輕有為,認真負責,還一度想給我介紹女朋友。我很快和客戶簽訂了合同,把全部貨物發給了他,客戶保證三十日內交齊貨款,總共二十萬塊——這筆生意對我至關重要,可能是銷售七部今年最大的單宗銷售。如果錢款順利到賬,我将從二十萬的銷售額中,提取到5%的獎金。
然而,簽完合同已經三個多月,這筆二十萬的貨款,仍然沒有打到我們公司賬上。
我已被逼到懸崖——裁員是資本家對付員工最後也是最厲害的一張王牌。以前每月工資只有兩千多塊錢,但各種補貼加起來還有将近兩千塊。這個月連補貼都拿不到了,只剩下最後一點基本工資,是一個連民工都不如的白領——坐在OFFICE裏的民工。
提前趕到訂好的餐廳,這裏的環境和菜色都還不錯,适合小範圍的商務宴請。根據公司規定,在業務完成之前,所有招待費必須個人墊付。
客戶晚到了二十分鐘,這個渾蛋拖欠了三個月貨款,吃飯倒是一點都不客氣,上來就點了好幾個昂貴的菜,還有一瓶五糧液。我心驚膽戰地看他點完,耐心地等到上菜之後,才向他催讨二十萬的欠款。我也向他實話實說,如果月底之前再不到賬,我就要被公司裁員了,“大哥,最近一個月,為了這筆拖欠的銷售款,我至少瘦了六斤肉!哎,銷售銷售,就是把人累得消瘦!”
這年頭欠錢的才是大爺,讨錢的都是孫子。
我盡量不看對方的眼睛,客戶卻絲毫沒當回事,喝着白酒,抽着香煙,“高能,我也是給國家打工,有你不知道的苦衷。當初簽合同的時候,我已經準備好了二十萬現金。可我的供應商要我付現款才能買原料,否則工廠就要停産。我就把那二十萬去買材料了。後來也想籌錢來付款,但這不是美國經濟危機了嗎?美國的客戶取消了80%的訂單,原本老美一口氣就是一打襪子,現在省吃儉用精打細算只要一雙,我能不受影響嗎?哎,高能,我真的當你是小兄弟,我也很羨慕你,在世界500強的天空集團裏,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別看現在只是一個銷售員,但過個十年再看看,說不定就是你們中國區的大老板!”
“對不起。”我打斷了客戶的滔滔不絕,“那筆二十萬的欠款,到底哪天才能到賬呢?”
他沉默片刻,突然喝了一口白酒,湊近我說:“高能,你一定要相信大哥我,明天就有一筆款子要到位了,我以人格擔保,三天之內!三天之內把全部欠款付清,一分錢不落地打到你們公司賬戶!”
客戶說話的同時盯着我的眼睛,讓我無法逃避他的目光,然而就在他說出這些話的同時,他的眼睛卻告訴了我另一番話——他真正的心裏話,被我的眼睛捕捉到了,直接反射到我的腦子裏,我是聽得清清楚楚:“去你媽的臭小子,還敢跟老子來讨錢?告訴你,老子有的是錢,但想要這個月就給你——沒門!老子寧願去夜總會,寧願去澳門賭錢,都不會把錢給你。拖你三個月算客氣的了,不給老子三分之一回扣,你半年都休想拿到這筆錢!”
我的耳朵聽着他天花亂墜的忽悠,以及用“人格”作的信誓旦旦的保證,眼睛卻看到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副嘴臉。
這不是幻覺和幻聽,只有當我盯着對方的眼睛時,才能看透他內心真正的語言。
看着這個“人”誇張的表演,我被徹底地震驚了,也被徹底地激怒了,這個世界上真有這種“人”嗎?毫無疑問這種“人”就坐在我的面前,繼續眉飛色舞地信口雌黃!“人”究竟是怎樣的動物?居然如此滿口謊言,如此卑鄙無恥!
血液再度沖上頭頂,仿佛有許多玻璃碎片,在切割我那幾乎要爆炸的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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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失去了控制,從座位上憤怒地站起來,指着他的鼻子大喝一聲:“你再說一遍!”
“哎,怎麽了兄弟?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保證在三天之內,就把全部的欠款,都一分不少地打到你們公司賬戶上。”
沒錯,這個“人”依然在撒謊,我緊緊地盯住他的眼睛,同時看到了他的心裏話——
“這個高能是不是瘋了?就算我一直欠着錢不給,他也不用這麽發神經吧?呸,我才不會給你錢呢!三天?三個月都不給你!”
我再也無法遏制自己的憤怒了,“不!我要你說你的心裏話,再說一遍!”
這下周圍所有人都看着我們了,就連服務生也摸不着頭腦,不敢再上來端菜。
而這個“人”卻還在裝傻:“高能,你是不是病了?”
“好的,你不肯說是不是?那我替你說出來!”
随後,我看着他的眼睛,把他剛才那些心裏話,都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等我全部說完,他已目瞪口呆,連連搖頭,“不,不,你怎麽知道的?你怎麽能夠?不,這不可能,你一定已經明白了,是不是想通了?這就是‘潛規則’,吃回扣的‘潛規則’。只要心裏明白了就可以,用得着這麽生氣嗎?”
“無恥!”
火山,爆發了。
在喊出這兩個字的同時,我的拳頭已砸到了那個“人”的臉上。
剎那間,大腦已容不得其他東西,除了憤怒還是憤怒。急劇分泌着腎上腺素,原始的欲望和沖動驅使着我,記不清自己是怎麽打人的,只感覺拳頭砸在硬硬軟軟的東西上,伴随對方痛苦的慘叫。
打,再打,拳頭沾上了鮮血,熱熱的,濕濕的。
那個“人”開始還手了,激發了我更猛烈的攻擊,我一邊打一邊狂吼着:“去死吧!”
我感到有一雙大手拉開了我,然後無論怎麽掙紮,就再也無法爬起來了。回頭才發現是兩個警察,原來有人打電話報警了,他們将我制伏拖上警車。
我生平第一次坐警車。
派出所。
時針已走到十一點半,接近子夜。
父母連夜趕了過來,從警察的手裏将我保出來。他們不敢相信我居然會打人,幸好對方僅僅皮肉傷。那個“人”也好面子,怕被自己的老板知道,沒去醫院驗傷就走了,否則我真有可能要蹲看守所,至少也得治安拘留。
媽媽又一次淚流滿面,看着我身上的血跡——基本都是別人的,心疼得說不出話來。爸爸則狠狠地看着我,忍不住把我臭罵了一頓。
我洗了一把臉,才發現額頭和臉頰留下了一些傷痕。媽媽從24小時藥店裏買了些藥水,輕輕給我的傷口塗上。我感覺不到疼痛,只是難過地低頭不語,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再也不可能拿回那筆錢了。
走出派出所,父母要打車送我回家,我搖搖頭,“爸爸媽媽,對不起,我想一個人走走。”
“一個人走走?你看現在幾點了啊?”媽媽又抱着我哭了,“能能,我知道你不開心,知道你有一肚子的委屈,先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再和媽媽好好說。”
可我究竟怎麽才能告訴媽媽呢?告訴她那個秘密?我能看到別人的心裏話?不,這個秘密現在必須埋在心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真的不用了,我知道自己錯了,我不該那麽沖動,媽媽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高能,跟我們回家!”
爸爸用命令的語氣和我說話了,但我後退了兩步,第一次違拗他:“不,讓我一個人走走,你們先回去吧。”
“不要這樣!能能,和我們回家吧。”
媽媽難受地抱住我,不想讓我一個人走在夜裏。
然而,我無情地推開媽媽,獨自沖入午夜街頭的黑暗,一路流着眼淚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