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2)
說了,在中國其他城市的分公司,以及全國各省的工廠,都已完成了10%的裁員,只剩下我們中國區總部了。目前,公司業績尚沒有起色,天空集團在全球範圍內已連續虧損了兩個季度,裁員是大勢所趨!我在此向諸位道歉。”
總裁站起來向大家鞠躬,下面的氣氛更緊張壓抑,有的同事渾身發抖,還有人吓得咬破了嘴唇。
“經過各部門的上報與彙總,我們确定了十個被裁員工的名單。原計劃裁十五個人,但考慮到穩定軍心,決定将裁員數削減為十個。”總經理轉頭對莫妮卡說,“現在,由我的助理宣布裁員名單。”
莫妮卡穿了件黑色的小西裝,像送葬的孝服,加上栗色頭發與混血面容,頗有催命鬼的味道。她從人力資源總監手中接過名單,冷靜地宣讀:“本次裁員名單如下——岑小冬、鞠瘁、虞美靜、白展龍、佟旭、莫志東、黎愛資、梁惠惠、楚戈壁……”
我置身事外地坐着,冷漠地聽着那些名字被一個個叫到,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有的當場哭了出來,有的沉默地低下頭去,還有人輕聲咒罵起來,唯一的共同點是——做了可憐的替死鬼。
然而,臺上的莫妮卡突然停住了,還剩下最後一個名字沒念,她的表情也十分古怪。這個突如其來的懸念,讓臺下的人們伸長了脖子,仿佛在看一部懸疑片的結局。人力資源總監把頭探過來,代替她念出了最後一個名字——
“高能。”
這個熟悉的名字,從我的耳膜傳遞到腦神經,化成一個無法逃脫的字——我。
裁員名單裏最後一個人是我。
銷售部的同事們的目光都聚集到我身上,我緩緩仰起頭來,心裏卻是一片空白,既沒有意外也沒有震驚更沒有憤怒,反而是順理成章的平靜。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不是故作高深,也不是苦中作樂,更不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而是此時此刻的心裏話。
沒錯,最後一個被裁掉的是高能,如果今天高能沒有被裁員,那才真是出了怪事呢!
這是我的命運。
自從昏迷醒來恢複上班,到現在的七個月裏,我的銷售業績始終都是零。上周還發生了與客戶打架的事件,我被警察送到了派出所,搞得整個銷售部人盡皆知。侯總早就認定我是朽木不可雕也,被公司裁掉就是必然的。
人力資源總監又說了一長串話,但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直到總裁站起來宣布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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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我看到了莫妮卡的眼睛,那雙充滿誘人力量的眼睛,她沒有說話只是看着我,穿過會議室裏的其他許多人,我看到了她眼底的心裏話——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昨天開會我沒看到這份名單,不是我要把你裁掉的!”
但我不要再看她的眼睛了,撇過頭卻撞着侯總的目光,不用看就知道他心裏想什麽,肯定是為殺一儆百而自鳴得意。
侯總仍保持嚴肅,拍了拍我的肩膀,“高能,我也很抱歉啊!先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
夾在散會的大隊人馬中,我聽到有人放聲痛哭,也有人激動地找老板理論,還有人當場暈倒在地。只有我一言不發,表情自然,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來到侯總辦公室,他還裝着為我惋惜:“哎,高能啊,我怎麽說你好呢?銷售七部那麽多人,我最器重你也最看好你,才會在你昏迷了一年之後,非但沒把你開除,還叫你回來上班。但看看你的銷售業績,這半年來一塌糊塗,沒為公司創造一分錢的效益,反而白白損失了一批重要貨物,那個被你打爆腦袋的客戶,沒把你告上法庭就算你積德走運啦!怎麽不說話了?你也不要怨恨我,這是公司的決定,要每個部門把業績最差的人報上去,不報你報誰?哎,如果你早點聽我忠告,認認真真地把業績做出來,也不會有現在的下場嘛!去人力資源部辦理一下手續吧,我們天空集團還是很人性化的,會給你一些保障,放心地走吧。外面海闊天空,只要你勤奮努力,一定會闖出一片天地!”
最後簡直成了演講,而我始終保持沉默,冷冷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他在說話的同時,心裏卻在想着另一件事——盤算今晚怎麽騙過老婆,去和田露共度良宵。
從頭到尾我都沒說過一句話,便平靜地去了人力資源部——這裏早已鬧開了鍋,有個被裁員的女人,幹脆坐到人力資源總監的辦公桌上,把腿跷在電腦上,大呼小叫準備安營紮寨。還有人兇惡地指着總監鼻子臭罵,直到公司叫來保安把他架走。只有我很快辦完離職手續,公司會給我發放一筆不菲的賠償金,他們也擔心有人鬧事或申請勞動仲裁。
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将電腦裏的私人文件用U盤收好,把業務資料移交給同事,完成全部交接工作。當我打開抽屜收拾個人物品,身後響起莫妮卡的聲音:“高能!Sory.”
“沒什麽。”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轉身,臉上硬擠出一絲笑容,“這件事與你無關,我認命了。”
“昨天開會我沒有看到裁員名單,是各部門上報由總裁親自批準的,我沒想到你竟然會在名單上。”莫妮卡看起來心急火燎的樣子,銷售部的同事們都看着她,而她毫不避諱地說,“別擔心,我不知道有沒有把握,但我可以去試一下。”
“試什麽?”
“我去向總裁求情,請他收回對你的裁員決定,把你留在公司裏。”
“算了吧,”我無奈地苦笑一聲,“不要再浪費時間,我已經接受了公司的裁員決定,剛才辦妥了全部手續,如果又叫我回來上班,其他被裁的人怎麽辦呢?公司不可能把其他人的裁員決定也收回,憑什麽只讓我一個人留下來,對他們九個人來說太不公平了吧?”
莫妮卡無法理解我了,“你願意接受被裁員?”
“這是我的宿命。”我繼續低頭收拾抽屜裏的東西,“莫妮卡,謝謝你為我的努力,但我已經不需要了,這裏讓我的精神瀕臨崩潰,離開是更好的選擇。”
“不,這是你最壞的選擇!”
“裁員由得了我選擇嗎?”
她失望地搖了搖頭,“對不起,我……”
這句話再也說不完整了,莫妮卡無法忍受周圍人們異樣的目光,轉頭沖出了辦公室。
我也不回頭去看她,把東西都收拾好,裝進一個大手提袋。
最後,還沒忘記電腦前的兩只中烏龜。把它們從魚缺裏拿出來,裝在一個塑料袋裏。
這裏的一切都完結了。
今天,是我最短的一次上班時間。
上午十一點,我帶上所有的東西,與銷售部的同事們——道別。
老錢抓着我的肩膀,長籲短嘆了半天,大概是兔死狐悲唇亡齒寒之意吧,貼着我的耳朵低聲道:“都是侯總這個畜牲搗的鬼,總有一天我會替你收拾他!小兄弟,外面的路好好走,有什麽需要幫忙就盡管來找你老哥我。”
我微笑着點頭,接着就是田露了,她面色尴尬地說:“高能,不管你怎麽看我,也許我們有些誤會,但現在我祝你平安。”
不需要看她的眼睛,我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向所有同事說了再見,拎着大包小包和烏龜,走出天空集團中國區總部的前臺。
再見,我的“天空”假如還能再見的話。
坐進電梯居然只有我一個人,看着鏡子裏自己平靜的臉,這才漸漸感到一些悲傷,從胸腔深處滲透出來,直到灌滿全身每一根血管。
悲傷可以逆流,但卻不能成河。
孤獨地走出東亞金融大廈,就連平常十分警惕的保安,也沒有再多看我一眼,即便我極度可疑地提着許多東西。
走到大樓外的天空下,仍然是陰沉的一片烏雲。我忍着越來越洶湧的情緒,努力保持筆直的身體和脖子,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在心底告訴自己一個事實——
我失業了。
雖然手上的袋子很重,身體卻感到輕松,仿佛比空氣還要輕,風一吹就能飛起來,飛到幾十層樓的高度,從寫字樓外面看十九層的玻璃幕牆,看着侯總、老錢、田露,還有莫妮卡,看着天空集團的同事們,看着十分鐘前還屬于我的辦公桌,現在卻被收拾一空,不再屬于我——其實從來沒有屬于過我,這不是我的公司,也不是我的世界,從來都不是!
可惜,直到今天才明白這一點。
我要去哪裏?
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失業的同義詞不就是回家嗎?可現在能回家嗎?媽媽就在家裏,該怎麽向她解釋?告訴她我被炒了鱿魚,沒有收入了,要父母來養我了?
絕望地走進熱鬧的大街,中午人潮澎湃,各色男女呼吸着渾濁空氣,像暴風雨中的大海,而我是被風暴圍困的孤島。無數人擦肩而過,卻沒有一個注意到我,除了兜售假冒勞力士的小販。路邊商店放着震耳欲聾的音響,餐廳飄出人肉被烤熟的氣味,美容店裏沖出頭發被燒焦的婦人,品牌店裏飛出一只打折八百塊的運動鞋……
突然,一個冒失鬼撞到了我的胳膊,他驚慌失措地向我說了聲“對不起”,而我看到他的眼睛裏在說:“哎呀,小紅你別跑啊,快聽我解釋,我不願和你分手啊!”
接着他繼續向前沖去,消失在人潮的漩渦中。我回頭看他時,雙腿還在往前走,沒曾想又撞到了別人,只聽到一個尖利的女聲:“哎呀!”
然後就聽到她一陣劈頭蓋臉地罵我,沒看清她長什麽樣,卻看到了她眼睛裏的言語:“該死的臭小子,你差點弄髒了我的新裙子,這可是我為了中午的相親特意挑選的。”
才注意到她的長相,都已半老徐娘了,大概是尋找第二春吧。
我連說對不起躲到旁邊,卻無意間看到一個小姑娘的眼睛,她的心裏在說:“爸爸媽媽都不要我了,你們不要離婚啊!”
不,我不要看別人的秘密!
就當我再度轉頭,正好對着一個老人的眼睛,他心裏說:“哎,我的兒子要不是當年高考落榜自殺了,現在大概也是像你這們的年齡吧。”
痛苦地閉上眼睛,可我不能像盲人一樣走路啊。重新睜開眼睛,想要逃離這人流滾滾的馬路,迎面走來一群年輕人,勾肩搭背又唱又跳,讓我不看他們的眼睛都難。有人心裏說:“今晚,我一定要得到這個女孩!”有人心裏卻說:“去你的吧,才不讓你得逞呢!”還有人心裏說:“敢動我的馬子,找死嗎?”更有人心裏說:“呵呵,這些女孩早就跟過我了,你們要撿我挑剩下的就拿去吧。”
不要再讓我看到!袋子裏的烏龜慌亂地爬着,我也慌不擇路地往前跑去,卻不斷撞到別人的肩膀,也撞到別人的眼睛,撞到別人心裏的秘密——不能逃避,也無處藏身,一路沖過洶湧的大街,被迫看到無數雙眼睛,無奈聽到千百種心聲,不計其數的秘密,會合成一部雜亂無章的交響樂,在我不大的腦袋裏回蕩轟鳴。
徹骨的恐懼,遠遠超過被公司裁員的恐懼,那些陌生人的眼睛,陌生人的思維,陌生人的秘密,都讓我對這個世界感到恐懼,仿佛我就是為了承受這些恐懼而生,發現這些秘密而活,又将為改變這個地球而死。
擺脫擁擠的人群,逃進一個開放式公園。這裏倒是鬧中取靜,擡頭是許多高樓大廈,裏面卻小橋流水綠樹成蔭。只有一些老人帶着小孩散步,附近寫字樓的白領,偶爾會窮極無聊進來走走。穿過起伏的新式園林,走進綠樹叢中的小徑,再往裏是個小池塘。淺淺的水裏養着數十條錦鯉魚,看起來煞是漂亮,歡快地嬉戲于石頭間。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魚非我,安知我之憂?
也許,這個世界上誰都不懂誰——當一個人憂傷的時候,不會理解另一個人的快樂;而一個人快樂的時候,卻會忘記世界上所有人的憂傷。
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将大包小包放在長椅上坐下,傻傻地看着池塘裏的魚兒們,嘴裏哼起張雨生的一首歌《一天到晚游泳的魚》……
一天到晚游泳的魚啊!你們可能只是看起來快樂而已,人類無法理解你們的憂傷,被禁固在這小小的囚籠內,整天盼望能游到廣闊的山水之間,雖然萬分危險卻能享受自由,多麽寶貴卻難得的自由啊。
魚之樂,不與子之樂同;魚之憂,正與子之憂同。
忽然傻笑了一下,看看袋子裏的小烏龜——它們被關在我的桌上幾年,周圍都是公司裏那些家夥,所見所聞盡是猥瑣的面孔,怪不得整天拼命往外爬,卻一次次地墜落到魚缸底下。
可憐的小家夥們。把兩只烏龜拿出來,輕輕放入池塘,它們立刻從龜殼裏伸出小腦袋與四肢,靈活地在水裏游來游去——相對于魚缸和塑料袋,這池碧水已是一方自由天地,而錦鯉魚更是一群漂亮的夥伴。
龜之樂,竟是魚之憂,一切的憂與樂,都逃不開“相對論”。
忘了吃午飯,孤獨地坐在池塘邊,看着魚之憂與龜之樂,以至于忘卻一切,只剩下這池淺淺的水。清潔工每隔兩小時來打掃一次,卻看到我依然坐在水邊,以為又碰到了一個精神病。天色已暮,我站起來對兩只小烏龜說:“再見,你們比我幸福多了,我很羨慕!”
坐上每天回家的那班地鐵,盡量不看別人的眼睛,擠在沙丁魚罐頭似的車廂內。地鐵開出去兩站,幸運地得到了一個座位,剛坐下就看到了盲姑娘。人們給她讓道的同時,我喊了一聲:“喂,這裏有座位!”
第一次與她說話,她準确地找到了我的位置,坐下說了聲:“謝謝”。
只有她的眼睛不需要害怕——看不到她的眼睛,也看不到她的心,看不到她的秘密。
忽然有了傾訴的欲望,随着地鐵在隧道中的飛弛,這種欲望跟着一起加速度,難以自制地脫口而出:“今天,我失業了。”
旁人都昏昏欲睡或聽着耳機沒反應,只有盲姑娘擡起頭,“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是……是……”我一下子緊張了,使勁咽了一下口水,低頭輕聲說:“今天,公司宣布我被裁員了。”
她停頓了許久才說:“為什麽要告訴我?”
“哦,沒什麽,我只是,想要找個人說說話。”我有些失望,身體随着列車而晃動,“對不起,我太冒味了。”
“不,謝謝你把自己的事情告訴我,可惜我沒辦法幫你。”
敏感的我更加尴尬,“哦,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當然不是,我明白你的意思。”
“啊,這就好。”我傻笑了一下,反正她也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只是……只是……心裏有些難過。”
“我理解。”
“對不起,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打擾你了,我——”
她打斷了我不知所雲的話:“你還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做什麽。”
“什麽?”
“人總會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她站起來放下導盲杖說,“我到站了,謝謝你和我說話,再見。”
我為她撐開一條路,她靈巧地從人群中穿過……
十幾分鐘後,回到家裏,天差不多快暗了。爸爸問我怎麽帶那麽多東西回家,我只能撒謊:“公司要給我換個辦公室,我就把過去亂七八糟的舊東西都帶回來了。”
“換辦公室?侯總要提拔你了?”
“哦,也許吧。”我将錯就錯,盡量不被爸爸看到我的眼睛,“我餓了。”
媽媽早就給我燒了許多菜,我坐下來大口吃起晚飯,吃到一半卻再也吃不下了。媽媽立刻給我盛了點湯,關切地問:“能能,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就是胃口不太好。”
看着媽媽關心的目光,我無論如何都吃不下去,失業的我将只能依靠父母,二十多歲還要他們來養我嗎?
“他吃不下就算了。”爸爸嚴厲的聲音響起,“高能,我和你媽已經商量好了,我們會貼你二十萬,這可是爸爸媽媽幾十年的積蓄!”
“為什麽?”
“今天,我去看了外環的一套房子,雖然地方遠了點,明年才能交房,但離地鐵終點站很近,房價還不到一百萬,我們的二十萬夠首付款了,剩下的貸款就要靠你的工資還了。”
“我們要換房子?”
“是給你結婚準備的房子!爸爸媽媽會一直住在這裏,二十萬的首付算我們送給你的。”爸爸嘆了口氣,抓住我的手,“你一直找不到女朋友,房價這幾年又發瘋似的漲,再等下去恐怕連衛生間都買不起了,還是現在先幫你買好吧。”
買房?還要貼我二十萬——爸爸媽媽一輩子省吃儉用的積蓄。
但我今天失業了,拿什麽去還房貸呢?鼻子一酸,就連眼眶也紅了起來,我看着爸爸的眼睛,沒有發現任何秘密與謊言,只有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愛。
不,我說不出口,說不出“我失業了”四個字,我給他們的只能是謊言。
對不起,爸爸媽媽!
只恨我自己。
“今天上班太累了,眼睛睜不開了,我先去睡一覺。”
躺在自己的床上,沒發出一絲聲音,眼淚卻湧了出來,熱熱地流淌,打濕了媽媽給我新換的枕頭和床單。手不停地發抖,插上MP3耳機,調到趙傳的一首歌——
“每一個晚上/在夢的曠野/我是驕傲的巨人/每一個早晨/在浴室的鏡子前/卻發現自己活在剃刀邊緣/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裏/在呼來喚去的生涯裏/計算着夢想和現實之間的差距/我很醜或是我很溫柔/外表冷漠內心狂熱/那就是我/我很醜右是我有音樂和啤酒/一點卑微一點懦弱/可是從不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