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1)
清晨。
在二樓的床上醒來,夢中幻想莫妮卡就在身邊。睜開眼睛卻是自己孤獨一人。
現實如此殘酷,窗外細雨紛紛,紐約天空霧蒙蒙的,就像我現在的心情。
手機驟然響起,卻是莫妮卡的號碼。現在只有七點多鐘,平時她還在睡覺呢,離我不到50米的距離,怎麽不自己過來呢?
“古英雄!”還是那熟悉的聲音,卻有些倉促,“我是來和你道別的。”
“道別?你要去哪裏?”
“非洲。”
“別開玩笑了!”當即從床上彈起來穿衣服,“我這就過去找你!”
“我不在莊園裏。”
“什麽?”
莫妮卡停頓了幾秒鐘:“我在機場,天空集團的專機內,十分鐘後就要起飛了。”
“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昨天沒有告訴我?”
“最近半年,天空集團一直在與所多瑪共和國秘密商談石油開發項目,已經确定那裏埋藏着相當于半個波斯灣的石油,如果能把這個項目拿下來,不但可以成功拯救天空集團,還能成為全球最大的能源巨頭。”
“所多瑪?”
這個國家的名字實在太可怕啦。
“非洲東部的一個貧困的小國,全國一年的國民生産總值,還不及我的私家莊園的價值。但這個國家的地下,卻藏着數萬億美元的財富!對不起,原來沒那麽着急,但所多瑪的總統——其實是個靠政變上臺的軍閥,聽說我的父親去世了,就想停止與天空集團談判。以前一直是父親與他聯系,還給他悄悄送了幾億美元。但最近我們的競争對手開始介入,搞來幾十個東歐美女送給他做性奴,情況非常危險——這些情報是今天淩晨才送到的。”
Advertisement
“你要親自去談判?”
“是,必須我親自去,換了其他任何人都沒用,那個流氓總統只相信我的父親。現在父親已不在人世,我是唯一能代表他的人。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反複無常的西拉華拉總統,随時可能與我們的競争對手簽訂合同。我将不惜任何代價阻止他們,并拿下這個拯救天空集團的項目,否則公司只能步通用汽車的後塵宣布破産!”
我握着電話的手在顫抖:“去那種地方會不會有危險?”
“一定會有,所多瑪每年都會發生政變,上任總統是被現任總統親手掐死的。”
“天哪!你不要去了!我怎麽放心得下?”
“我不去天空集團就會滅亡,蘭陵王高家也會一無所有,全球幾十萬員工都會失業,上百萬人的生活受到影響,危險再大我也要去!”
“莫妮卡,你讓飛機等一等,我現在就來機場,陪你一起去!”
說着飛快地沖下樓,跑出去通知我的專車。
“不!”她在電話裏吼道,“你留在紐約,天空集團與你沒有關系,你不能和我一起出訪。”
“可是——”
我癡癡地看着清晨的天空,漫天細雨落在眼底。
“不要可是!專機已經起飛了,所多瑪沒有移動通信,我會主動給你打電話的。”
“莫妮卡!”我對着電話狂喊起來,“別走!”
“再見,我愛你。”
她挂了電話,讓我一個人站在雨裏,就像與家人走散的小男孩,茫然地看着這個陌生的世界——似乎莫妮卡也有些陌生了!
不,會不會在騙我?只是為了擺脫我?
我飛快地跑到莊園大門口,讓管理員給莫妮卡的秘書打電話,證實了今天淩晨她離開莊園,坐專機前往非洲。
在雨裏又給她打了個電話,那邊果然已經關機,想必已鑽入濃密的雲層。
忽然,想起一年多前的上海,在前往美國的航班起飛之前,我打給她的那個電話,那時她如此驚愕與失落,正與我此刻的感覺相同。
紐約的雨越下越大,将我浸泡在水中,化成一尾孤獨的魚。
雨,下了三天三夜。
我,等待了三天三夜。
依然那麽孤獨,像被判處了終身監禁的囚犯,枯坐在私家莊園的豪宅內,看着手機等待莫妮卡打來電話,卻沒有她的任何消息。我打電話給她的秘書,只是說她已到達非洲,正與西拉華拉總統緊張談判。我當然不方便詢問談判內容,這種重要項目談一個月都不算久,她的歸來更遙遙無期。在網上查到所多瑪國的資料,果然是個三天兩頭政變內戰的地方,也沒有任何該國移動通信的資料。而且這個國家與美國沒有互派大使,更無從尋找莫妮卡的下落。
現在,我反而懷念在阿爾斯蘭州的日子,懷念當我剛剛越獄逃亡出來,作為被整個美國通緝的逃犯,與莫妮卡勇敢纏綿的每分每秒,那時多麽向往與她一起來到紐約。
然而真的來到紐約,來到她華麗的宮殿裏,卻沒有一晚是我們共同度過的。
難道我們的時光真的這麽短暫?
不,我受夠了這種生活,蹲在這個富麗堂皇的監獄裏,等待女王回宮恩寵于我!
越獄成功的剎那,我獲得了無比的自豪,脫胎換骨為一個真正的男人。然而,現在又開始看不起自己——離“男人”兩個字相差甚遠。有時憋得極度沖動,想要逃出私家莊園,去紐約曼哈頓闖蕩一番。但想到莫妮卡随時可能回來,便又乖乖地坐井觀天。
今天,是高思國收藏古董的拍賣會,根據遺囑将捐獻給中國貧困山區的失學兒童。私人收藏必須有家屬代表監督,而莫妮卡遠在非洲,只能由我代表蘭陵王高家出場。
司機和秘書陪伴我進入市區,曼哈頓的一棟老樓,離帝國大廈僅有一箭之遙——在紐約長島住了一個星期,卻第一次來到此地。這是美國最大的藝術品拍賣行,這次将有數十件無價之寶拍賣,其中有些國寶級的中國古代文物,引起中國網民的極大關注,甚至有人呼籲要抵制這次拍賣。我非常低調地到場,戴着帽子和墨鏡,躲避各家媒體追逐,從消防通道進入拍賣會大廳。
從沒來過這種地方,我表現得很是拘謹,盡量不東張西望,由秘書引我入座——居然是第一排,直接面對拍賣師,成為全場嘉賓的焦點。拍賣會将展示價值連城的文物,因此有極其嚴格的保衛措施,媒體和閑雜人員不得進入。所有人必須提前三天登記,全是世界各地的億萬富豪,很多是這裏的常客,比如那些裹着頭巾的阿拉伯王子。
拍賣會正式開始,先是全場起來為高思國哀悼,然後圖片展示本次拍賣的文物,同時附有詳細的文字介紹。高思國特別喜歡南北朝的文物,這些古董年代基本都是公元五到六世紀——那正是蘭陵王馳騁疆場的年代。
第一件文物是早期青瓷,表面非常光滑,沒有任何破損,瓶身上端有個精雕細刻的雞頭,簡直巧奪天工。英文介紹後面附有中文,這件器物名收雞首壺,是古人盛酒水的容器。經過幾輪競争之後,這件青瓷被一個美國老板買下了,價格為50萬美元。
接着還是一件北朝青瓷,中文介紹為“青釉仰覆蓮花尊”,是代表南北朝蓮紋裝飾水平的典型作品。蓮花尊除頸部堆貼兩組飛天和獸面紋外,自肩部至足部裝飾六層不同形态的仰覆蓮瓣。一個日本商人以80萬美元拍下這件青瓷,大概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
第三件卻是由十幾件組成,北魏時期的彩色女樂俑,排列成樂隊的架勢,捧着各種古代的樂器,可說是南北朝的樂器博物館。一個收藏家以120萬美元拍下這組樂俑……
拍賣會還算順利,幾十件文物很快各有買主,總成交價已超過一千萬美元——這裏随便哪件文物的價值,都超過我以前幹推銷員幾輩子的工資!難道就真的值這麽多錢嗎?或者說它們的價值可以用美元來衡量嗎?至少,我在有些買主的眼睛裏,看到的不是文物的藝術與歷史,而僅僅是一件值得投資的商品,值得轉賣為更高價格的東西,本質上與石油期貨并無不同。
最後一件拍賣文物,也是今天的壓軸節目,高思國生前最喜愛的一件寶貝,被工作人員小心地搬到臺上,打開層層密封的金屬箱子,外加三道密碼鎖,方才露出廬山真面目——一匹騰空躍起的駿馬上騎着一位全身甲胄的武将,高度在一米左右。無論是人是馬都栩栩如生,幾乎可分辨每一片甲葉,包括典型的南北朝明光铠,絕不亞于龍門石窟的精細。整個雕塑形象英姿勃發,宛如随時都會活起來,縱馬馳騁于曼哈頓的街道!
然而,當拍賣會現場的人們,看到武将雕像的面孔,全都不約而同倒吸一口冷氣。
它的臉猙獰扭曲,銅鈴大眼,朝天鼻孔,還有青面獠牙——就像戴上了一張鬼面具。
蘭陵王!
坐在第一排的我,差點沒從座位上摔下來,情不自禁地用手擋着眼睛,似乎騎在馬上的面具武士,已經抽出腰間的寶劍,即将松開缰繩踏在我的臉上。
拍賣師的介紹随即響起:“騎馬武将陶像,年代為北朝晚期,南北朝造像大多為佛教藝術,這種世俗的武将造像并不多見,歷時一千餘年之後,保存得如此完好,更是絕無僅有!起拍價為10萬美元。”
話音剛落就有個美國古董商舉牌喊道:“50萬!”
不到兩秒鐘,就有個富家公子打了人響指:“60萬。”
“70萬!”
“90萬!”
“150萬!”
所有的目光都聚向第三排,一位大腹便便的阿拉伯親王,這是今天所有文物的最高價。
拍賣師也有些意外,立刻笑着喊道:“這位先生出價150萬美元!有沒有人超過他?150萬第一次,150萬第二次,150萬第……”
沒等他說出“第三次”敲下木槌,最後一排響起個年輕的聲音——“151萬。”
雖然,這聲音并不怎麽響亮,但足以令拍賣師的表情僵硬,木槌舉在半空幾秒鐘,才緩緩地放下來說:“後面哪位先生報出151萬?”
現場産生小小的騷動,大家交頭接耳面面相觑,不知是誰打破了阿拉伯親王的價格?
“Me——”
又是這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充滿着柔和的磁性,甚至微帶一些性感的沙啞。
我的心裏微微一驚,轉頭看向拍賣會的最後一排,兀地多了一個白衣男子——居然是中國傳統的漢服,從頭到腳一片雪白,寬袍大袖衣袂翩翩,細紗衣襟隐隐寫着楷書漢字,俨然《世說新語》的魏晉風度,又似蘭亭流觞的王右軍風采。
如此吸引眼球的古裝劇打扮,進場時怎麽沒看到呢?大概這位漢服少年,是遲到了剛剛進場的吧。只見他一頭過肩的黑色長發,搖滾樂手一般披散着。膚色雪白竟似何郎敷粉,又不同于歐美人種的粉紅或蒼白,而是中國人特有自然白皙。臉上揚起一對劍眉,雙目宛如流星清澈明亮,純正的中國式細挺鼻子,配以恰到好處的人中,以及線條柔和的嘴唇。下巴不偏不倚,臉龐輪廓也很是端正。
從未見過長得如此完美的美少年,卻是地地道道的漢人長相!
真是讓我難以置信,他的臉上找不到任何瑕疵,每個細節都像被能工巧匠雕刻過。眉宇之間處處透露着英氣,閃爍的目光放射陰柔魅力,給人的感覺就是“剛柔并濟”,簡直不是這個世界所能有的生物!
我觀察到拍賣場內的氣氛,他令所有的男人黯然失色,又讓所有的女人神魂颠倒!
這獨特的氣質讓我聯想到了一個人——張國榮。
然而,我可以毫不過分地宣布:他長得比張國榮年輕的時候更漂亮!
懷疑他是否整過容?但仔細觀察他的鼻子與眼睛,每個部件都自然和諧,形成一個渾然天成的整體。絕非像某些大明星整容之後,産生的某種生硬的人工痕跡。
突然,心底升起強烈的嫉妒,老天爺真是不公平!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和我一樣貌不驚人,卻偏偏要賦予這個少年如此英俊的臉龐,而他看起來不超過二十五歲!
再想想自己過去的樣子,我不僅羞愧地低下了頭,不敢讓他看到我的臉。
請原諒我用那麽長的篇幅來描繪他的容貌,而這在拍賣會現場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拍賣師愣了愣說:“這位先生,你剛才的報價是151萬美元嗎?”
“Yes.”
“好,現在的價格已經漲到了151萬美元,誰還能超過這位先生?151萬第一次!151萬第二次——”
“152萬美元!”
阿拉伯親王終于坐不住了,不願在大庭廣衆下丢臉,輸給這突然冒出來的漢服美少年。又回到激烈的拉鋸戰,石油美元果然是厲害,天空集團也不得不臣服在石油的淫威之下。
拍賣師似乎和親王關系不錯,喜形于色道:“好,曼蘇爾親王殿下出價152萬美元,152萬第一次——”
“160萬美元。”
美少年面不改色地報出新的價格,再度引來全場一片嘩然。而他那雙性感迷離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騎馬武将陶像”,完全不把阿拉伯親王放在眼中。
曼蘇爾親王殿下想必橫行霸道慣了,世界上沒有他買不到的東西,為了王室的榮譽争口氣,也得拍到這件最後的寶貝!他站起來盯着少年,眼神裏帶着幾分威脅,同時故作輕松地說:“170萬美元。”
再度刷新今天的紀錄!但還沒等拍賣師開口,漢服少年理了理飄逸的長發說:“180萬美元。”
這個石破天驚的價格,讓我下意識地站起來,看着眼前躍馬奔馳的蘭陵王,如果摘下這副魔鬼般的面具,該是怎樣的一張容顏呢?
阿拉伯親王已氣急敗壞,也不用考慮價格,競拍變成比大小的數字游戲:“200萬美元!”
“啊!200萬美元?”拍賣師的面色也發白了,激動地喊道,“誰還敢報出比這更高的價格?200萬第一次!200萬第二次——”
“300萬。”
白衣少年輕描淡寫地說了個數字,就像我們平時花三元錢買塊大餅。
然而,這個數字足以令在場的富豪和收藏家們目瞪口呆,盡管三百萬美元并非藝術品交易的高價,但在南北朝文物中卻極其罕見。
我們的曼蘇爾親王也被吓住了,咬着嘴唇低頭考慮許久,拍賣師很是配合他的節湊,慢吞吞地說:“啊,300萬美元,這位年輕的先生,你确定這個價格嗎?”
“當然!”
“你确定知道拍賣會的規則嗎?”
“一旦報出價格,拍賣師落槌之後,就不可以再反悔。”
“你确定不反悔?”
“确定。”
拍賣師顯然在幫親王拖時間,還質疑少年的支付能力,甚至懷疑他是來砸場子的?這引起臺下一片噓聲,他只能尴尬地喊道:“300萬美元第一次!300萬美元第二次!300萬美元第三次!”
就當他要敲下木槌之際,親王卻顫抖地站起來,舉起牌子說:“301萬美元!”
看來石油美元已是強弩之末,最後就是賭博心态——萬一漢服少年突然放棄,親王就得硬着頭皮付出301萬美元,肯定遠遠超出他的預算,算是吃了個啞巴虧。
當所有人都盯着美少年,想看看他是不是來讓親王大放血的,他卻略帶羞澀地低頭,優雅地說出一個數字:“350萬。”
“什麽?”拍賣師也有些失态了,他懷疑自己該去檢查聽力了,“請再說一遍!”
“350萬——”紐約的潘郎揚起頭,胸有成竹地補充道:“美元!”
“God!”
有人輕輕喊了出來,拍賣會霎時沸騰了,不少女士悄悄拿出手機,拍下這一身漢服的少年。親王殿下如一攤爛肉坐倒,滿頭大汗徹底認輸,在保镖們的陪同下退場。
拍賣師無奈地嘆息道:“350元第一次!350萬美元第二次!350萬美元第三次!成交!”
一錘定音。
工作人員擡走了寶貝,根據拍賣行的流程,稍後每位買主都會單獨簽約。
大家紛紛離開會場,唯獨我坐着許久未走,因為漢服美少年也沒動過。原本熙熙攘攘地拍賣大廳,飄蕩着一股古物的陳腐味,一下子變得如此靜谧死寂,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
忽然,一擲千金的神秘買家,白衣飄飄地走過來,面對這位英俊少年的臉,我莫名其妙地緊張。
走到跟前才發現,他居然比我高半個頭,果然是遺世獨立的名士風範,盡管一身寬松的大袍,但從袖口洩露的手腕來看,他是個身形纖瘦的男生,不食人間煙火,直接從《爛柯山》中走出來。
“你好,高能。”
中國話——又是難得的中國話,從美少年的紅唇間流出,配上他一身的魏晉漢服,似乎是竹林七賢之一?
“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打量着我微微一笑,露出一絲淺淺的酒窩,随口吟道:“天下誰人不識君!”
居然是高适的邊塞送別詩!聯想最近關于天空集團的新聞,特別是我成功越獄震動全美,這句詩确實形容得恰到好處。
“不敢當!”我自嘲地苦笑一聲,“全場人都被你震住了,但還不知尊姓大名?”
“慕容雲。”
他撩起落在額前的一绺烏發,咳……雖然我是個男人,但不得不承認,這個動作簡直帥呆了!
“慕容雲?”
“是,你讀過《天龍八部》嗎?”
雖然,最近兩年沒讀過金庸的書,記憶中卻清楚的有《天龍八部》的情節。
“江南慕容?”
“很好,其實是塞北慕容,我們慕容氏族出自草原鮮卑,乃是五胡十六國的望族。”
“這……這……我還是第一次認識姓慕容的人呢!”
最近半年我說話已成熟自信了許多,為何現在又結結巴巴?
慕容神采奕奕道:“很多人都這麽說。”
“為何那麽喜歡那個陶像?”
“因為很漂亮!”
“漂亮?”我搖搖頭,“如果摘下面具大概就漂亮了。”
“面具?你也知道他戴着面具?對了,你是他的後代嘛。”
他為何什麽都知道?我尴尬地回答:“這是我叔叔的收藏,我并不太懂這些。”
“非常榮幸,以後就是我的收藏了。”他收起長長的袖管,賈寶玉似的柔聲細氣道,“很高興認識你,再見!”
慕容雲轉身離去,背景化作一襲白色漢服,宛如蓬萊山上傳說的仙童。
“啊,等一等!”
他果然停住腳步,緩緩轉過頭來酷酷地一笑:“什麽事?”
“你從哪裏來?”
“古代。”
話音未落我和他都笑了起來,從淺淺的微笑到放聲大笑,兩個男人像瘋了似的,笑聲傳遍拍賣行的每個角落。
沒錯,這身漢服行頭果然是從古代穿越而來,沒準下一秒鐘就要穿越回去了。
他很古典地向我微微颔首,仿佛阮籍向嵇康告別,陸士龍與荀鳴鶴相遇。
奇怪,慕容雲給人一種特別的親近感,不僅僅因為他有張美麗的臉。
一分鐘後,我沖到外面的走廊,落地窗戶可以俯瞰樓下的街道。
是的,我看見他了——美少年慕容雲,穿着飄逸的白色漢服,走過曼哈頓的大街,任憑細雨打濕肩膀,一路引來無數人關注,甚至許多汽車放慢速度,幾乎導致交通堵塞,直到消失在各種顏色的人海之中。
究竟哪來的中國小子?年齡比我小,談吐氣質卻要成熟許多,看他拍出三百多萬美元卻面不改色,大概是某位富家公子。紐約有不少這種中國富二代,除了欺世馬就是泡妹妹,如此具有古典名士風範,居然穿着漢服走在大街上的,必定絕無僅有!
斯人已去,幻影不逝……
代表高思國家屬為捐款簽字之後,我在秘書陪同之下離開拍賣行。
剛坐進車裏的剎那,手機突然響了,是天空集團總部打來的電話——“高能先生!高小姐出事了!”
高小姐就是莫妮卡,天空集團新任全球董事長兼CEO。“什麽?她不是在非洲嗎?”
“是的,剛剛得到的消息,她在非洲出事了!”
電話裏是天空集團的行政總裁,他吞吞吐吐的言語讓我越發緊張。
“莫妮卡到底怎麽了?”雖然心裏極度恐懼,我仍對着手機狂吼,“快點說啊!”
“她死了。”
細雨霏霏。
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烏雲覆蓋下的停機坪。數輛黑色汽車剛被特許駛入,其中有一輛小型卡車似的超級悍馬。
我穿着一身黑色西裝,跨出加長版林肯站在雨中,司機在身後為我打傘。二十多人仰望蒼穹,被大西洋吹來的風雨侵襲,等待莫妮卡魂兮歸來。
遠處跑道上降落了一輛公務飛機,高速滑行後漸漸放緩,直到完全停穩轉向停機坪。機身上塗着天空集團标志,周圍響起一片輕聲哀嘆,我的心也被碾得粉碎。
她回來了。
公務機進入停機坪,幾名機場工作人員率先登機,随後打開機艙後部的備用門,一具棺材被緩緩擡下飛機。
莫妮卡的靈柩。
漫天陰雨之下,大家快步跑上去,有些人老淚縱橫,有些人眼神絕望,紛紛撫摸着棺材——表面覆蓋天空集團的旗幟,四名集團退休元老,當年與高過一同打江山的老兄弟,如今已是白發蒼蒼的老頭,扛起靈柩四角,走向由悍馬改裝的靈車。
我仍孤獨地站在雨中,司機也跑過去幫忙了。冰冷的雨将我渾身淋濕,我癡癡地看着莫妮卡——她已香消玉殒,藏身于一具棺材之中,被擡上黑色悍馬。
耳邊浮起幾天前的清晨,在她起飛前往非洲之前,特意打給我的那個電話,她在這個人間留給我的最後聲音——
“再見,我愛你。”
我也愛你!
親愛的莫妮卡,雖然不曾親眼看到,但我知道這是你發自肺腑的真心話,卻成為我們永別的遺言。
倒帶——她去非洲東部的所多瑪國,為了與天空集團生死攸關的石油項目不被公司的競争對手搶走。就在她抵達該國的當天下午,前往總統府談判的道路上,遭遇了火箭彈的突然襲擊。車隊的五輛汽車全被摧毀,四名公司随行人員當場遇難,另有三名當地警衛死亡,受傷者多達十三人。莫妮卡的座車中彈起火後翻車,人們從車內救出了重傷的她,送到最好的醫院——60年代中國援建的,醫生全力搶救了一天,莫妮卡依然生命垂危,公司要把她送回美國治療,她卻在前往機場的路上停止了心跳。
由于所多瑪國的通信極差,隔天與紐約總部聯系上——天空集團內部一片大亂,行政總裁第一時間給我打了電話,莫妮卡的遺體做了簡單處理後,被送上專機飛回美國。
天空集團再度成為全球媒體熱點,在第二任董事長高思國下葬48小時後,第三任董事長莫妮卡。高在非洲遇襲身亡,這對身價萬億美元的父女,不到一周雙雙共赴黃泉,令風雨飄搖中的天空集團,處于随時翻船的危險境地。
是誰襲擊了莫妮卡的車隊?所多瑪國總統下令嚴查,就連奧巴馬總統也發表談話,指示中情局強力介入,甚至要游說國會出兵東非,必須将襲擊美國公民的歹徒捉拿歸案。
目前媒體有無數種猜測,從邪惡組織到當地部落再到鄰國政府,甚至還有人猜測就是所多瑪總統幹的!這位傳說中愛吃人肉的暴君,做出這種卑鄙勾當也不無可能。但截止目前沒有這個人或組織宣布對此負責,各放調查也沒有任何頭緒。
但我另有答案——此行莫妮卡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簽下所多瑪國石油開發的合同,原因是最近遇到了厲害的競争對手,他們最不願意看到天空集團成功,為了獨占多所瑪國的石油資源,必然想方阻撓莫妮卡,甚至要使用最邪惡的手段!歷史上財團與財團之間的鬥争異常殘酷,往往比國與國的鬥争更加卑劣,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一定是某家跨國石油巨頭,暗中雇傭職業殺手,用火箭彈襲擊的方式,殺害莫妮卡及其随行人員,破壞天空集團的石油開發計劃。那些看起來道貌岸然衣冠整整的家夥,在福布斯排行榜上風風光光的家夥,說不定就是雙手沾滿鮮血的殺人魔王。
車隊開出停機坪,悍馬靈車被夾在當中,載着莫妮卡的靈柩,碾過紐約漫天風雨。我的座車留在最後,與靈車之間隔着兩輛車,雨刮器來回晃動,無法看清莫妮卡的位置,只能無望地靠在車窗上,讓冰涼的玻璃凝固身體。
雨越下越大,一路的景色越發模糊,車窗上宛如瀑布流下,前方隐隐是灰暗的海平線。
幾天前我剛來過這裏——海濱墓地,高思國舉行葬禮的地方,莫妮卡也将被埋葬于此。
汽車不能直接開進墓地,所有人都在大門口下車,冒雨将棺材擡進墓園。轉過彎彎曲曲的墓道,直到最深處的海邊高地,數米之下便是白浪滔天的大西洋。
我看到了高思國的墓碑,蘭陵王戴着魔鬼面具,躍馬俯視再度來訪的人群,包括那具盛着他的後代的嶄新棺材。
墓碑下有個新挖開的墓穴,兩個華裔老人正在刻字,大概是加上高夢的名字吧。
莫妮卡将被葬在父親身邊。
所有人排列在靈柩後,我作為死者唯一的親屬,照例站在第一排,大家每人舉着一把傘,但基本都被淋濕了。
行政總裁輕聲問我要不要打開棺材,看看莫妮卡的遺體。
我目光呆滞地搖搖頭:“不要打擾她了,讓死者入土為安,別再承受這個人間的苦難。”
依然沒有任何宗教儀式,簡短的默哀和三鞠躬後,棺材被緩緩送入墓穴。
看着莫妮卡一點點遠去,漸漸被美利堅的大地吞沒,我的眼淚混含雨水,一同落入墓地的泥土——這把泥土也将擁抱她的身體,吸收她的皮膚與肌肉,分解她的每一寸組織,卻無法溶化她的靈魂。
因為,我能感到她的靈魂,飄蕩在我的左右,浮動在我的眼底,叮咛在我的耳邊,重複在我的夢中,烙印在我的心間,刻骨銘心,不可磨滅……再也無法抑制悲傷,不是逆流成河而是順流成海,投入這片陰沉郁悶的大西洋。
棺材已落至墓底,大家每人送入一捧泥土,直到莫妮卡的青絲紅顏,完全被埋葬于黃沙赤土之下。曾經被擁入懷中千柔百媚的胴體,曾經穿越絲綢之路混血的雙眼,曾經掠過歐亞大陸的栗色長發,曾經在耳邊纏綿的碾轉低吟,曾經如膠似漆不可分離的短暫光陰。
而今,卻化作一堆塵土。
君猶如此,餘何以堪?
我傻站在凄風苦雨中,當初在憂慮竟成事實——屬于我們兩個人的美好時光太短暫了,也許這種恐懼本就是命中注定?
時間,世界上最殘酷的還是時間。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此刻,什麽都看不到了,只剩下高高的蘭陵王雕像墓碑,空曠的高氏家族墓地,還有海天一色的大西洋,無邊無際的風雨,這個寂靜的人間。
永別了,我的愛人!
我聽到自己心髒碎裂的聲音。
就像一只椰子自高空堕落砸得粉碎,變成粉末融入這片泥土,融入地底深深的墓穴,與她的DNA成分緊緊纏綿,從此以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簡短的葬禮結束後,人們或真或假地抹着眼淚離去。給莫妮卡擡棺的四位元老,也被人攙扶着走出墓地。
最後,只留下我一個人。
沒有人為我撐傘,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濕透,包括心也被浸泡在淚水中。吃吃地看着腳下的額泥土,周圍種着茵茵的綠草,很快将要覆蓋一層不鏽鋼,再也不能被我看到了。
莫妮卡死了。
我最愛的人死了。
天空集團新任全球董事長兼CEO死了。
古老的蘭陵王後代,原本只有四個人——高思祖及其子高能,高思國及其父女莫妮卡。
現在只剩下了高能——不,高能也早就死了!
三年前,高能與我一同發生車禍當場身亡。而我失去了自己的臉,換上高能的臉代替他;一年多前,高能的父親,突然自殺身亡;一周之前,高能的叔叔,天空集團大老板高思國,因患癌症去世;現在,高思國的獨生女,我最愛的女人高夢——莫妮卡,帶着殘破的遺骸,埋入她父親的身邊。
至此,蘭陵王高氏家族的血統,已在地球上徹底斷絕!
蘭陵王高長恭,這個如此美豔的生命,留下過無數的傳奇,引來多少人明争暗奪,卻在歷史的長河中黯然消逝。
生命是一條基因的河。
蘭陵王這條河已徹底斷流幹涸,再也不可能有水重新灌溉了,因為源頭化作了沙漠。
想必是高能的爺爺,天空集團的創始人高過,做夢也沒想到未來;大概也是蘭陵王高家的死敵,我的祖先藍衣社古家從未想過的。
一切都結束了嗎?
不,還有我。
孤獨地走出雨中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