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56.出言

比起将整個三樓空出來, 就為放兩盞燈, 很顯然住持和比丘們更能接受空一個燈架出來。

茹茹公主的那盞燈已經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魏昭替李陵姮點的蓮花邊長明燈。

他親手将那根燈芯點燃, 又拿筆在比丘給的木牌上認認真真寫下——“佑吾妻平安常在。”

魏昭沒有寫點燈人的姓名,這是因為他其實不信佛,但更重要的原因是, 他不想被李陵姮發現。正是因為顧忌到李陵姮并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他才聽從楊廷之的勸說,放棄了單獨開辟一樓供奉這兩盞燈的念頭。

兩盞長明燈緊緊依偎在一起, 映在地上的影子相互纏綿。魏昭一口氣為兩盞燈添了十萬錢的燈油,足夠它們燃上十多年了。

走出幽居寺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泛白,像是在濃重的夜色裏添了清水,沖淡了一樣。

魏昭将李陵姮寫的那塊木牌小心放進懷裏, 然後幹脆利落地翻身上馬。本來, 為了不讓李陵姮生疑,他該把這塊木牌放回去的, 但魏昭實在舍不得。他索性拿了筆墨,自己照着李陵姮的字跡仿了一塊,将贗品留在寺裏。

守城的官兵在火把的照耀下,遠遠便瞧見幾道疾馳的身影不斷靠近。他心裏一松, 猜到可能是陛下一行人回來了。

果然, 距離更近一些後, 領頭的年輕男子擡手高高舉起一塊腰牌。

負責城門的城門候立刻下樓, 打開城門。魏昭等人沒有停下,騎着馬直接進了城。

城門侯關好城門後,看着魏昭等人越來越小的身影,心裏忍不住感嘆,當今陛下真是個賢明之主啊,半夜出城,肯定是有緊要的國家大事要去辦。

守衛宮禁的衛尉寺丞替回宮的陛下打開宮門。看着神色肅穆的陛下離去,他心中想法和城門候大同小異。

回到和寧殿的魏昭剛想進內殿,驀地想到自己才從外邊回來,衣服上頭發上全是霜露。他腳下一拐,往偏殿走去。

匆匆在偏殿裏打理好自己,魏昭走進內殿的時候,剛好撞上被響動吵醒的李陵姮從床上坐起來。

一瞬間,魏昭心跳如擂鼓。李陵姮不希望他知道。

好在李陵姮剛剛醒來,尚未完全清醒,并沒有發現魏昭不對勁的地方。她擡手捂住嘴打了個呵欠,道:“二郎,你今天怎麽起的這麽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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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昭一顆心順利放回肚子裏。他走到床邊,用指腹替她擦掉眼角沁出來的淚珠,“我昨晚睡得不沉,所以醒得比較早。阿姮,時間還早,你再睡一會兒。”

李陵姮搖了搖頭,又打了個呵欠,“算了。”

她想到魏昭剛才說昨夜睡得不沉,開口道:“是因為阿那瑰可汗那件事嗎?查得怎麽樣了?”

魏昭低頭在李陵姮發頂上輕輕吻了一下,“沒事,你不用擔心。”他換了個話題,朝李陵姮說道:“阿姮,你能給我繡個佩囊嗎?”

李陵姮半眯着眼,懶洋洋地唔了一聲。魏昭見她的模樣,似乎不是非常樂意,心裏頓時像是哽了一塊東西。他不動聲色地壓下心裏的煩躁,繼續朝李陵姮說道:“你若是嫌麻煩,那就算了。”

“唔。”李陵姮眼睛已經閉了起來,聞言只含糊地應了應。

剛剛心裏還有些不舒服的魏昭,見狀,只覺無奈。他将已經睡着的李陵姮放在床上,替她重新蓋好被子。

魏昭凝視着李陵姮的睡顏,淩厲的眉眼都漸漸柔和下來。他俯下身親了親李陵姮白皙的額頭,剛想轉身離去,就聽到身後傳來李陵姮帶着睡意的聲音。

“鏡臺下面有個佩囊。”

滿以為佩囊無望的魏昭胸口忽然鼓脹起來。他大步走到鏡臺前,一層層拉開抽屜,一直到第三層,他終于看到裏面躺着一個竹青色的金縷獸爪佩囊,配了湘色的挂繩。

魏昭一把将佩囊取出來,翻來覆去看。佩囊繡得非常精致,針腳細密,紋路整齊,顯然不是短時間內能完成的。

他握緊佩囊,快步走到李陵姮身旁,執起她的手仔細看了看,發現十指青蔥光潔,沒有半個針眼後才松了口氣。

楊廷之藏在暗處,看着魏昭朝皇信堂走去。他無意間發現,這一路上,陛下竟然摸了無數次腰間的佩囊。跟在他身旁的屬下見上官也将目光放在了陛下腰間,立刻小聲說道:“大人,您也覺得陛下今日有古怪對不對。”

楊廷之朝他翻了個白眼,“瞎想什麽呢。”看陛下這樣子,這佩囊鐵定是皇後給他繡得,如果不是,他就把那個佩囊吃下去!

皇信堂裏,魏昭已經處理完了今日的事務,他下意識摸了摸挂在腰間的佩囊,打算起身去和寧殿。

然而,還不等他站起來,俞期就從外面進來。

“陛下,楊大人手下的劉侍衛求見。”

魏昭眉間一皺,這個人是他昨天派去監視裴景思的。

“讓他進來。”

面容平凡的劉侍衛進了皇信堂,朝魏昭跪地行禮後,開口禀報道:“陛下,裴景思和夫人鬧起來了。”

“怎麽回事?”

劉侍衛詳細地将這件事說出來。昨日,他被陛下叫過去,卻不曾吩咐什麽事,起初心裏擔憂不已,但後來,陛下又把他叫了過去,吩咐他去監視裴家郎君。

他很看重這個得來不易的任務,一接到任務就潛入裴府,結果正巧撞見一場大戲。

有個外面的樂妓悄悄給裴郎君送信,陰差陽錯,那封信被穆娘子截了下來。因着白日裏的争吵,穆娘子一聽這信是外面送來的,還染着胭脂香氣,直接便把信拆了。

誰能想到,這居然是一封求助信!寫信的樂妓懷孕了,她在信裏說,孩子正是裴景思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已經瞞不下去,想讓裴景思将她買出去。

穆娘子嫁進裴家四五年,尚無所出,哪想到外面的樂妓居然懷上孩子了!她又氣又妒又失望,沒聽身邊老媪的勸說,直接拿着信去找裴景思算賬。

這件事越鬧越大,連裴夫人都知道了。現在裴家亂成一團,裴夫人早就想要孫子,這會兒一力要将懷孕的樂妓接進來,穆娘子堅決不肯,裴郎君夾在兩人中間,并未出聲。

早在聽到樂妓給裴景思送信時,魏昭嘴角就微微翹了起來。待聽完整件事,他唇邊的笑意陰鸷狠辣,透着一股子惡意。

他好心想放裴景思一馬,讓他能體體面面地去死,沒想到他卻自己做出這種事情來。那可就怪不了他了。

魏昭朝跪在地上的劉護衛颔首,“去,替裴夫人加一把火。”

這可是裴景思自己的種,怎麽能流落在外呢?

雖然裴景思居然讓一個樂妓懷了孩子,但魏昭卻沒有急着把這件事告訴李陵姮。他打算過些時候,等這件事漸漸平息了,再讓李陵姮“無意間”知道。

按李陵姮之前的習慣,她确實可能要到整件事都已經平息了,才會聽說。但自從她發現自己越來越靠近上輩子的她時,便有意識地想多出去走走。

因為這次李陵姮邀了魏昭一起,魏昭想都沒多想就答應了她。然而等到坐在茶樓裏,聽到樓下傳來的議論聲時,魏昭才想起來他之前的計劃。

出身鮮卑貴族穆氏的穆元穎骨子裏帶着鮮卑女子的潑辣和蠻狠。她一面恨裴景思辜負她,一面又厭惡裴夫人之前經常為難她,兩項相加,這回半點沒有給裴氏留面子,直接将整件事鬧到人人皆知、不可開交的地步。

樓下的幾人便是知曉了這件事後,忍不住在茶樓裏聊起來。

“要我說,裴秘書中郎這件事,還真算不得什麽。不過是件風流韻事而已。反倒是裴中郎的夫人,妒性着實大。”

樓上,李陵姮聽着下面傳來的議論聲,眸色漸漸冷淡下來。

“阿姮。”

魏昭有些擔心地喊了她一聲,他之前打算等這件事平息後再讓她知道,就是怕現在鬧太大,會讓她回憶起當初的遭遇。

李陵姮心中正在想事,一時沒有聽到魏昭的叫聲。她聽着樓下那幾名男子的議論聲,唇邊漸漸露出一抹諷刺的笑容。

她——

“嗯?!”李陵姮下意識驚呼一聲,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居然被魏昭抱進了懷裏,正坐在他大腿上。

李陵姮長呼一口氣,緩了緩略帶急促的氣息,朝魏昭道:“你放我下來。”他們雖然坐在閣子裏,但到底是在外邊。

魏昭不僅沒有松開她,反倒将她抱得更加緊了。他湊到李陵姮脖頸邊,看着那一截白嫩得如同蓮藕的脖子,輕輕用唇瓣摩挲着。

“阿姮,你在想什麽?”

随着魏昭的開口,溫熱的氣息噴在李陵姮脖子上。

明明魏昭的聲音依舊帶着柔情蜜意,李陵姮卻下意識一顫。抱着李陵姮的魏昭,将她的顫抖感覺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李陵姮脖子上漸漸立起來的雞皮疙瘩,笑聲低沉。他的阿姮,總能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情緒。

李陵姮深吸一口氣,坐正身子直視魏昭,語氣裏多了幾分嚴厲,“魏昭,我剛剛只是覺得他們對穆元穎的評價太苛刻了!”

這世道似乎總是這樣,世人對女子苛刻勝過男子。就像上輩子,明明是裴景思背叛了他們之間的約定,但在旁人眼中,卻是她太偏激,要求太多,太過善妒。

魏昭閉了閉眼,心裏翻滾的暴戾之氣終于慢慢平複下去。他抱着李陵姮的手松了松,卻依舊沒有讓她下去。

魏昭這輩子,花在李陵姮身上的心思最多。幾乎是在聽到她的話的同時,魏昭就猜到她心裏的想法了。

“阿姮,這世道對女子苛刻,但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不會有人置喙。”她的身後,站着皇權!

李陵姮心裏嘆息一聲,面上卻不顯。她不想再談這個話題,開口想要換一個。然而,不等她張口,就聽到樓下那幾人越聊越過分,開始大力抨擊時下婦女太過善妒,沒有容人之量。其中一名儒生更是搖頭晃腦,背誦起《詩經》中《關雎》和《螽斯》二詩來。

“這些女子當真該好好學學什麽叫夫為妻綱,好好讀一讀《列女傳》,甚至連《詩經》中都提到“不忌之德。”

李陵姮臉色越發難看,她終于忍不住冷聲喝道:“那夫為妻綱還有《列女傳》都是誰寫的?!”

樓下的幾名儒生沒料到樓上竟然會有人突然出聲,聽聲音還是名女子。想到正是因為有這些敢在大庭廣衆公然發聲争執的女郎,才會有越來越多的女子變得蠻橫無禮,不遵守三從四德,幾人心裏也生了怒氣。

其中一人嘲笑道:“果然是無知婦人!夫為妻綱是董公提出的,《列女傳》則是劉公所作。”

茶樓裏一時間安靜下來,只有二樓閣子裏的女聲繼續響起,“董公和劉公是男子,相為爾。若使董姥和劉妪撰詩,,還能有此言嗎?!”

李陵姮身後,魏昭看着她站在窗前的身影,眉眼間染上笑意。他喜歡看李陵姮這樣張揚大膽的模樣,這會讓他覺得自己很有用。

樓下的幾名儒生臉漲得通紅,滿茶樓的人哄堂大笑。

就在此時,另一道女聲在二樓不遠處的閣子裏響起。

“說得好!當今陛下後宮只有皇後一人,難道也是皇後殿下善妒嗎?!正是因為你們這些男子自己留戀美色,不忠于妻子,才會有那麽多妒婦!”

聽到這個突然出現的女聲,李陵姮腦中忽然想到一個人,臉上漸漸浮上笑意。原本坐在她身後含笑看着她的魏昭,見到她陡然亮起的眼眸,突然覺得有些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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