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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雪川還抱了一堆東西,江堯站起來跟老板娘說聲“走了”,推開門讓他先出去。

“又下什麽指令了?”他從陶雪川懷裏拿過一摞書翻翻,“時代的……一百位偉人?”

“嗯。”陶雪川點點頭,挺嚴肅,“一個宿舍發一本,每天學習一則偉人事跡,體悟先進精神,宿舍長錄小視頻發給顧北楊。”

顧北楊是他們輔導員,大名楊正,今年剛調過來,年齡比他們大不了幾歲,面對新職位充滿一腔熱忱,立志要把這群不着四六的藝術生掰扯成根紅苗正的大好青年,一天風風火火的,隔三差五就搞精神文化建設。

上上個月的任務是一百句論語。

上個月是一百首詩歌。

這個月終于跨越到新時代了。

江堯想起趙耀在宿舍樓道拿個喇叭讀詩經,全系四十來個男同志光着膀子端着馬紮,圍着他鼓掌擺拍的畫面,低頭點煙的時候差點嘴一咧掉出去。

“你還笑?”陶雪川看他一眼,“十回錄視頻八回沒有你,他可卯着勁兒逮你喝茶呢。”

“讓他來。”江堯點頭,煙從嘴裏“哧哧”地往外冒,“我當場給社會我楊哥朗誦一段‘氓之蚩蚩’。”

陶雪川想想那個畫面,跟他一塊兒樂了。

這個點兒校門口學生多,路過小超市的時候有人喊了聲“江堯”,江堯扭頭看一眼也沒認出是誰,估計又是一塊唱過歌或者嗨過夜的,擡了擡手算是回個招呼,他繼續問陶雪川:“剛要說什麽事兒?”

“你明天有安排沒?”陶雪川問。

江堯想想:“暫時沒有。”

“那別安排了。”陶雪川擡頭前後看了看,朝三吃圓走過去,“抓你個壯丁,跟志願者協會一塊兒去做好人好事。請你吃飯。”

“協會那幫孫子又蹽了?”江堯腦仁有點兒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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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雪川身上一堆頭銜,一個大二的學生比大四的還忙,今天志願者明天做彙演,連帶着他們這個系的課餘活動都豐富了不止兩個檔,班裏男生都被抓過壯丁,趙耀還被連哄帶騙地拉去養老院幹過一下午義務貼膜。

他剛颠巴了一天,這幾天都不怎麽想動彈,不過陶雪川不是真遇上難題也不會搬他去幫忙,一個寝住着,關系都不錯,能幫的忙他還是願意幫一把。

“可不麽,開會的時候一個二個假積極,一幹實事跑得就剩仨了。”陶雪川頂開三吃圓的門往裏欠欠身,做個小二的姿勢:“江少出馬一個頂倆,明天給個面子吧。”

“別,不敢當。”江堯在飯店門口把煙踩了,擡胳膊撞了陶雪川一肘子讓他進去,笑着說:“江少頂多靠武力鎮壓,要幾個人咱抓幾個,包臺大卡敲鑼打鼓地去給你撐場面。”

宋琪讓小梁把菜都端出去,自己站廚房琢磨琢磨,把冰箱裏擱了幾天的毛豆炒肉扣鍋裏熱了,找張舊搪瓷碗倒進去。

叫毛豆炒肉有點兒冤,他看看碗裏的剩菜,肉都被挑完了,該叫毛豆炒綠椒。

于是又從大蒸鍋裏拿個饅頭出來,掰成小塊泡菜湯裏。

二哈在院子裏蹲着,見他出來,立馬蹦起來沖他嗷嗷叫,想往他那兒跑,奈何被繩子拽在原地,只能搖着尾巴轉圈,垂着舌頭“哈哧哈哧”。

“餓了?”宋琪在它的行動圈外停下,把搪瓷碗伸到它鼻子底下讓它聞,肉呼呼的黑鼻頭抽了兩下,二哈把狗嘴埋了進去。

宋琪把碗放地上,看它脖子抻着挺費勁,繩子都繃直了,又蹲下來把碗往前推了推。

卷閘門裏映出來的光打在二哈身上,宋琪點根煙看了它一會兒,伸手摸摸它的頭,二哈吃得頭也不擡,只撲騰撲騰耳朵,宋琪手頓了頓,又捏捏它的耳朵。

還挺軟。

又捏兩下。

這狗一看就不是長期流浪的,身上挺幹淨,也不瘦,估計是誰家沒看住跑出來了,在大馬路上狂奔,正好遇上那個三分像的小子,被連車帶狗一塊兒扔這兒來了。

“命挺大。”宋琪彈彈煙灰,想起早上在菜場看見的大黃狗,對二哈說,“沒被人抓走,也沒被軋死在路上。”

三磕巴從屋裏一出來就看見這一幕,端個碗原地蹦了蹦:“哎、哎、哎……”

“喲。”宋琪替他接上,“你這嘴,挨吓都不能吓利索。”

“謝謝,宋,宋哥。吓,吓我一跳!”三磕巴堅持說。

宋琪擡頭看看他,問:“端的什麽?”

“小,小梁,梁哥……”

“小梁讓你端的?”

“嗯!給,給……”

“給狗?”

“嗯!”

“他自己怎麽不來照顧?”

“他,他,他……”

“算了。”宋琪嘆口氣。

二哈不知是聞着味兒了還是聽懂了,把頭從毛豆泡饅頭裏拔丨出來看着三磕巴,嗓子眼兒裏哼哼唧唧的。宋琪看一眼搪瓷碗,泡了肉湯的饅頭全卷走了,毛豆跟青椒一口沒少。

他笑笑,又吸了口煙:“還挺會吃。”

三磕巴端的是吃完的魚湯,裏面碎魚渣碎骨頭還挺多,他學着宋琪也在二哈跟前兒蹲下,把碗遞過去讓二哈舔,自己又不知從哪兒掏個饅頭出來,掰着往碗裏扔。

屋裏挺熱鬧,一群半大小子吃完飯咋咋呼呼把碗收了,開始擦桌子準備打牌。宋琪聽着動靜,不急不緩地抽煙,想繼續接上剛才被打斷的思路,那個三分像的小……

“宋,宋哥。”

……小,小子。

腦回路竟然還能被結巴給帶跑了,宋琪有點兒想笑,看他一眼:“嗯。”

三磕巴:“你,你什麽時候,再,再去,大院……兒。”

宋琪:“……兒化音不讀出來也沒事兒。”

三磕巴嚴肅地沖他點頭:“哦!”

“哦”完,他自己憋不住“吭吭”地笑了。

宋琪也笑了,倆人對着條狗笑了半天,宋琪感覺有點兒像神經病,擡手拍拍三磕巴瘦撅撅的後脖子,說:“行了。說正事兒。”

“哎!”三磕巴答應一聲,挺費勁地說:“我就是,就想你什,什麽時候再,再去大院的,時,時候,把,把我也,也帶上。”

宋琪抽掉最後一口煙屁股,擡擡手腕彈進幾米外的排水溝裏,看他一眼,問:“想家了?”

“也,也還好,”三磕巴掰完最後一口饅頭,拍拍手,看着不大好意思,“就,就想去看,看看。”

他說的大院是個救助站,專門救助有先天病的孤兒,三磕巴、小梁、二碗、面條,店裏一大半都是救助站的出身。

宋琪想想,上次去那邊已經是一個月前了,面條就是那次跟他過來的。

“行。”他站起來跺了跺腳,把圍裙從腰上摘下來抖兩下,說:“收拾收拾,明天帶你去一趟。”又叼上根煙,他垂着眼皮沖三磕巴張了張手,一臉嫌棄:“好歹洗個澡。拍你兩下拍出一手漬泥兒。”

三磕巴仰着臉沖他樂:“好,好嘞!”

回家的時候宋琪沒開車,把摩托從倉庫拖出來拍拍灰跨上了。二碗捧着一牙西瓜從屋裏出來送他,噘着嘴“噗噗”吐西瓜籽兒,問:“宋哥今兒騎車回啊?”

“嗯。頭盔給我找出來。”宋琪踩了一腳發動,往手上戴手套。

二哈在發動機“轟轟”的動靜裏興奮地叫了好一會兒,二碗才終于從屋裏把他頭盔找出來,出來的時候還搖頭嘆氣:“騎摩托就是明兒要出門,明兒要出門就代表沒空回來店裏做飯,沒空做飯就意味着要吃小梁哥做的飯……唉,凄苦的一天喲。”說完又啃了一大口西瓜。

他站在摩托的大燈前面,圓鼓鼓的肚皮被光照得像面鼓,宋琪看了一眼,舉起頭盔吹灰,什麽東西從裏面掉出來,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一顆糖。

不用想,這群完蛋玩意兒又把頭盔挂牆上當籮筐了。

戴好頭盔,他沖二碗勾勾手,二碗警惕地退一步:“咋了宋哥?”

宋琪指指他的嘴,手指又往上擡了擡。

二碗被肉活活埋成縫兒的眼睛一亮,立馬湊上臉把嘴張開:“啊——”

宋琪掐了一把他的大肉臉,把糖連皮帶紙地往他嘴裏一丢,擰過車頭“轟——”地走了。

“哎!”二碗在身後跳着腳大叫。

開出去幾十米,宋琪埋在風鏡後的眼睛裏還帶着笑,偶爾欺負欺負這群小孩還是挺有意思的。

再開出去幾十米,他的速度慢下來,眼裏的情緒也重新歸回平淡無波。

也就只剩欺負小孩還有點兒樂子了。

入秋的夜風已經有了變涼的意思,剛才開快沒覺出來,現在慢了,反倒能感到絲絲縷縷的冷氣往領子縫裏灌。這個時間段,從修車廠回他家的路上挺偏,沒幾輛車,一根根相同的路燈在視線裏被不斷甩出去,給人一種始終在原地轟油門的錯覺。

現在沒有小梁和三磕巴打岔了,他終于能安安靜靜地把回憶從心底扒出來曬曬月亮。

長相這回事真是說不清楚,好像哪個挺牛逼的老幾說過沒有相同的菜葉,但九年前他頭回見縱康時想到了自己親媽,下午第一眼看見那個上……饒,他竟然跳過了“像”的環節,直接把他看成了縱康。

要說像也是真有地方像,比如本該純良的長相,和秀氣的眉眼。

不像的地方也是真的不像,縱康如果還活着,現在該三十多了,那個小孩二十啷當歲,跟當年的縱康倒是差不多,個子不矮,腿也挺長,頭發半長不短,綁了半個亂七八糟的揪兒,臉龐的線條很立體也很銳利,帶火的時候有股蓋不住的狠勁兒,一看就是學校裏一言不合掄凳子幹架的脾氣。

這麽個人跟縱康對比,其實也就像了兩三分。

三分。頂天了。當時他就給打了個數兒。

前面大路口的紅綠燈孤獨地變幻着,黃燈閃了幾下變成了紅。其實路上連條狗都沒有,不停車也沒事,還在琢磨要不要加個速闖過去得了,腦子裏蹦出個輕言慢語的聲音:琪琪,好好活着。

宋琪嘆了口氣,收緊剎車,支着一條長腿在路口停下。

那個聲音繼續說話:活着就要遵守規則。

嗯。宋琪在心裏答應一聲,仰頭望着計時牌倒數,燈光把影子在身後拉得老長。

活着還是要學會惜命。

嗯。

天快冷了吧,別耍酷,毛褲該穿就記得穿上。

哎。宋琪有點兒想笑,手指在車把上輕敲了敲,你煩不煩。

綠燈了,那個聲音笑笑,又說,再開慢點兒吧,琪琪。

宋琪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前空蕩蕩的,腦子裏也空蕩蕩的,只有發動機的嗡鳴回蕩在空曠的長街上。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周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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