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夢裏是混沌的紅色,炮紙摻着殘雪堆在巷口,被圍觀的人們踩成一灘灘兮髒的爛泥。

宋琪扒開人群往巷子裏擠,耳邊是嗡嗡的嘈雜,每個人看到他都揣着胳膊往兩旁退避,面容微妙,麻木又唏噓。

“死人了……”

“誰死了?”

“真晦氣……”

“你趕緊看看吧。大過年的……”

明明人們都在避開,他用力往巷子裏擠卻怎麽也進不去,一個瘦高的男孩子突然從外面鑽進來,那是八年前的自己,一臉青年人的毛躁。這個年輕的宋琪并沒有看見八年後的自己,他手腕上挂着一只塑料袋,從人群裏很快地闖過去,往巷子深處跑。

別——

宋琪想伸手拽他,只來及抓了一把他腕間的袋子,塑料袋裏傳出玻璃瓶碰撞的清脆聲響,男孩已經甩開他往裏沖去。

宋琪徒勞地又張了張手,望着前方混亂的畫面。

別。

“媽……你別這樣……”

“可憐喲。”

“琪……”

“……別他媽碰我!”

別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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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

宋琪從睡夢中猛地睜開眼,瞪着頭頂黑黢黢的天花板看了好一會兒,腦子裏還在回蕩着這個聲音,與縱康被推倒在地上的模樣。

铛。

铛。

搭在床沿外的手指動了動,他閉上眼吐出一口氣,把胳膊擡起來搭在額頭上,伸開五指虛虛地抓了抓,指頭跟手腕上好像還能感受到夢裏被塑料袋勒緊的觸感,勒得人有點兒胸悶。

天真是要冷了,貼着床單的後背發了一層毛毛汗,手在被子外面伸一會兒卻就變得冰涼。

都說睡覺時四肢着涼會做噩夢,這麽涼,怪不得會做這個夢。

宋琪又躺了會兒,坐起來點了根煙,下床推開窗,時間剛過夜裏兩點,小區裏還有些窗戶亮着燈,隔壁樓的小情侶在例行深夜一吵,入秋的夜風涼飕飕地蕩進來,帶着雨的味道,他的意識也随着剛才的夢在過去的回憶裏蕩來蕩去。

一會兒想起窗縫漏風的老房子,一會兒想起自己手腕上叮叮當當的米酒瓶子,再一會兒想起縱康在冬日的清晨裹着舊棉襖起床,縮肩塌背地去門口走廊上提起溫了一夜的燒水壺,在小水池邊上倒水洗臉,他打了一夜的工,眼底青黑地從樓梯上晃下來,帶着睡眠不足的火氣,縱康用手掬着水往臉上潑,稀裏嘩啦地問他:“琪琪,怎麽這麽早就起了”

“管得着麽你。”那時候他總對縱康說這句話。

縱康從來不生氣,他笑着擡起頭,卻突然變成了江堯的臉,“哎!”一聲,拎起兜着飲料的塑料袋往他身後狠戾地砸過去。

眉心猛地一跳,宋琪回過神來,恍恍惚惚地竟然跟又做了個夢似的。

他撐在窗臺上抽完剩下半根煙,直到把煙頭碾滅在窗棱淺淺的積水裏,也沒記起第二場雨是在什麽時候下的,倒是想起江堯吃飯時走得突然,接了個電話只說有事兒,宋琪沒多問,他本來想着過一會兒提前去把飯錢結了,再順路把江堯帶回去,江堯很麻利地叫了個車,起身去櫃臺結完賬直接出門了,從頭到尾也沒動幾筷子。

宋琪沒關窗,拉上窗簾靠回床頭。晚上等二碗他們吃完,又回店裏把餘下的活兒都安置好,他回到家只覺得乏,迷迷瞪瞪就睡着了,也不知道江堯那幾個孫孫會不會跟着找他麻煩。

拿起手機先看一眼廠裏有沒有未讀消息,摁了一圈後他點開通訊錄,看看“三分像”的名字,耳朵裏又是“铛”的一聲。

他鎖上屏把手機扔回床頭,拉過薄毯沉沉地閉上眼睛。

睡覺。

前幾個鐘頭光做夢了,比修車還累。

江堯接的電話其實也不是多緊要,但是架不住走光在那頭催命一樣地恐吓,宣稱顧北楊晚上要帶着學生會親自查寝,不僅要查學習百位偉人的進度,還要九點以前沒在寝室的人明天全拉到系裏去打地鋪。

這事兒顧北楊真能幹出來,他剛來頭一個月的時候沉迷立威,隔三差五查寝,有次直接把隔壁寝夜不歸宿的一老哥的床給搬寝室樓道裏了,同步展示的還有老哥床上等人高穿泳裝的初音大娃娃,系裏熱熱鬧鬧地笑了一星期,從此見了那老哥都管他叫甩蔥哥。

江堯不怕搬床,就怕麻煩,本來顧北楊就想着招兒地逮他,最近他又翹課翹多了,真被顧北楊抓了典型成天揪着做思想教育,煩也能煩死。反正他也沒什麽胃口吃飯,那店裏鬧哄哄的,解決了還人情的任務叫個車也就回來了。

“他怎麽這麽閑?”江堯踢門進寝室,趙耀和撒淼跟倆賊似的從電腦前蹦起來,手忙腳亂地關顯示器,看見是他,頓時都松懈下來拍着胸脯癱回去。

“操……還以為顧北楊折回來了,差點兒給老子蛋吓縮進去。”趙耀蹬了蹬桌子腿。

“顧北楊人呢?”江堯看他們一眼,脫下外套扔床上,湊過去劃拉鼠标把顯示器點開。

入眼一片肉色,倆金發碧眼的歐美妖精正在線打架。

“哎,哎。”江堯一人踢他們一腳,斜着眼仁兒有點兒好笑,“十點都沒到,悠着點兒,好歹也等熄了燈。”

撒淼臉皮沒趙耀那麽厚,從電腦椅上起來去桌底拎暖瓶倒水喝,說:“你還知道啊?怎麽不幹脆再晚點兒,明天直接去系裏找顧北楊報道算了,他可點你名了啊。”

“查過了?”江堯把頭發放下來抓了抓,嘆了口氣。

“你又閉群了吧?八點半就來了!狗東西搞突襲,你桌上喉糖煙頭的配置都被他拍下來挂群裏了。”趙耀接着說,拍拍撒淼空出來的椅子換了一臉眉飛色舞的鬼祟表情:“快來!好寶貝。尿兒把門插上!可不能再吓一回了……”

江堯感冒感得清心寡欲,懶洋洋地敞着腿坐下,邊掏手機邊說:“你倆真有勁,連着看一周的老頭兒老太太,還有心情看這個。”

“所以得自我拯救啊!”趙耀把音量又加了兩個格兒,嘿嘿地笑,“拯救大兵趙耀!”

“你是大兵趙走光。”撒淼說。

江堯先去班級群看了一眼,群裏的消息永遠都99+,也不知道這群人成天哪那麽多屁話要說。他直接點到最新的,果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連着宿舍號床號一起被顧北楊單拎出來,配了自己桌子上喉糖和煙灰缸的照片,給的評語是“有些人表面上連課都不上,背地裏倒是很在乎養生嘛!明天十點系裏找我。”還圈了他一下。

底下一串人均二十字的哈哈哈。

“操。”江堯笑了笑,想起前兩天在燒烤攤上,宋琪裝模作樣地問他“有用麽”?

沒有也得有。

回了顧北楊一句“好的”,他鎖上屏把手機扔桌上,往褲兜裏拍了拍,沒摸着裝喉糖的小鐵盒,就仰頭沖撒淼招了招手:“尿兒,幫我把外套裏喉糖扔來。”

“你今天藥吃了沒?”撒淼把喉糖翻出來倒了一顆扔自己嘴裏,再把盒子遞過去。

江堯口腔裏瞬間湧起板藍根配三九的詭異味道,皺了皺眉:“昨兒不是喝了麽?”

“淨說廢話。”撒淼又去找壺蓋了。

“你幾歲了?”趙耀扭頭看他。

江堯踹他的椅子:“滾蛋。”

“哎,別把我踹跑了!”椅子底下帶滾輪,趙耀轉了半圈,忙抓着桌子把自己帶回來,沒羞沒臊地抖了抖腿,“正起勁兒呢……”

江堯撐着下巴往屏幕裏望,趙耀愛看膚白貌美大長腿,但歐美片兒對他來說其實沒什麽勁,基本都是男的被騎在底下,他不愛看姑娘,喜歡看兇一點兒的男人。

喜歡看聳起來的,結實又緊繃繃的腰。

但這興趣……或者說性趣,沒法跟別人說。

“請我宋哥吃完飯了?”趙耀盤在電腦椅上換來換去地倒姿勢,為了轉移快要當場掏槍的沖動,随口問了句。

“啊。”江堯答應一聲,眼前浮現出摩托車上宋琪弓起的那截腰線,突然想,宋琪如果去拍片兒,指不定比他開個破修車廠掙錢多了。

《危險!冷漠の修車帥哥》.avi。

他被自己的想象逗樂了,沒樂兩下,又酸又嗆的藥味兒又在空氣裏彌漫開,撒淼泡好他的魔鬼沖劑端過來:“喝吧。”

江堯嘆了口氣,垮着臉咽下人生的苦水。

宿舍晚上九點半鎖門,十點半熄燈,大兵趙走光把自己看得熱火焚身,不太能堅持到十點半,大有原地釋放的意思。

江堯又蹬了他一腳,站起來指着他說:“要臉麽?滾你床上弄去。”

“差哪兒了我的哥?破寝室橫豎就這幾平米!”趙耀不樂意動,兩腿架在電腦桌上,“你又不是姑娘,咱尿兒媽都沒說什麽!”

“別管我,我洗頭去。”撒淼端個盆出去了。

趙耀兩眼賊光地看着江堯。

“你怎麽跟個狗一樣。”江堯給了趙耀一下,叼着煙也出去了。

公共衛生間外面是兩排公共水房,這個點正是人來人往的時間,一群穿大褲衩二夾腳的大男生竄進竄出。撒淼在門口看一眼,嘆口氣往回走。

“搶個水龍頭跟打仗似的。”他對趴在欄杆上抽煙的江堯說。

江堯笑笑:“明天去澡堂吧。”

“那現在幹嘛去?”撒淼端個盆發愁。

宿舍暫時是不想回去,想了想,倆人決定去趟小超市打發時間。

大門已經關了,要出去得從宿舍一樓盡頭的器材室翻窗出去。本來大家默認從一樓窗子最大的那個寝翻,那是綜繪的寝室,結果去年他們系跟綜繪幹了一架,那幫孫子開始收他們系翻窗費,趙耀就很有志氣地開辟了這條新大路。

江堯腿一蹬先跳過去,撒淼跟在後面翻出來,把他的盆放牆頭,小聲說:“班長要是現在回去,走光估計真得痿了。”

江堯也跟着壓低了聲音,問:“班長又去哪了?”

“還是環藝那個大四的。”撒淼說。

江堯點點頭。

器材室翻出去是一片小草坪,就一盞生鏽的破路燈勉強當個照明物,照顧着翻牆的學生不至于烏漆墨黑地彼此踩着對方的腳,照明範圍不足一米,還得再拐兩個彎才能到有光的大路上。二人抄着兜輕快熟練地往路上走,拐過第一個彎,他們都聽見不遠處傳來隐晦的動靜。

這個時間,這個地點,能發出什麽動靜用屁股也能猜出來。

春天還差六個月呢,一個個都這麽躁動?

江堯沖撒淼挑了挑眉,各自都看見了對方眼裏的“哦豁”,放輕腳步探身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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