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小孩兒在撞上米酒臺子後就被這動靜吓得收了聲, 也不扯着嗓子“兩個都要”了,抱着他家長的大腿一動不敢動。
他家長瞪着這滿地的大場面, 張了張嘴,耐性蕩然無存,先揪過小孩兒轉着圈兒地看看受沒受傷,然後摁在腿上褲子一褪就是兩巴掌:“讓你給我鬧!再鬧!”
小孩兒嘴一咧又開始哭, 家長的反應卻是有些警惕地看向江堯,怕他趁機碰瓷要賠償似的,來了手先發制人。
江堯本來也沒打算跟個不懂事的小孩兒怎麽樣, 但家長這态度硬是看得他怒從心頭起,本來被宋琪跟訓小孩兒似的怼了一通就有點兒說不上來的煩,面對這個女人配小孩的陣容又不想說難聽的, 簡直是火上窩火,想踢一腳骨碌碌亂轉的碎瓶子,顧北楊那張臉又煩死人往他腦子裏一彈。
“操!”江堯火冒三丈地罵了一聲,轉過身想快步走開,眼不見心不煩。
不知道是見他沒有要計較什麽, 還是當家長的終于想起來了, 江堯轉過身後才聽見那家長大聲對小孩說:“給叔叔道歉!”
喊爺爺!
江堯懶得回頭, 在心裏接了句。
經理迅速帶着幾個安保過來, 起先以為有人鬧事,看監控弄明白狀況後,見也沒人受傷,安撫了圍觀群衆幾句, 就安排清潔工拉繩打掃,帶着那家長去處理後續。
這一切都發生得很快,超市裏已經恢複了平靜與秩序,一團糟的除了地上的米酒就只剩下江堯的心情。
重新綁好頭發,他盯着拎出來的兩瓶米酒看了兩秒,還是甩進了購物車裏。
宋琪沒說話,看了江堯一眼,江堯也沒看回去,揣着兜往小車上輕輕蹬一腳,去收銀臺前繼續排隊。
結賬的時候收銀員小小地驚呼了一聲,指了指宋琪的手,他才發現宋琪右手靠近手腕的地方被劃了道口子,不知道深淺,出血量倒是足夠駭人。
宋琪舉起手看一眼,估計是拽江堯的時候被濺起來的碎片劃了過去,也沒覺出疼。他用另一只手随意地抹了一下,對收銀員笑笑:“不好意思。”
“處理一下吧。”收銀員用抹布擦擦臺子,從收銀臺前的小貨架上拿了包紙巾“嘀”地掃上碼,丢給宋琪。
“謝謝。”宋琪抽出張紙摁了摁血口,白紙上瞬間暈開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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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堯在旁邊看着,眉頭越皺越緊,突然格開購物車就要往回走。
“幹嘛?”宋琪一把握住他的手臂。
“撒開。”江堯不耐煩地抖了抖肩膀。
宋琪沒說話,也沒撒手,他以一種看起來像随手一搭,實際上藏着暗勁兒的力道攬上江堯的肩,把他扣在自己身邊,輕聲說:“小口子,不疼。”
“……我管你了麽?”江堯有點兒繃不住臉,收銀臺前位置有限,他剛才已經丢過一次人了,不想再跟宋琪弄得跟打仗似的吸引目光,小幅度地掙了掙,沒掙開,就曲起手肘往宋琪肋窩上搗。
宋琪側側腰,意意思思地躲了一下,讓江堯既能搗上個實在的,自己也不會太疼,垂下脖子沒什麽起伏地“啊”了一聲。
江堯胳膊一僵,他這一下雖然傷不着人,但也是真帶着力氣的,沒想到宋琪會躲都懶得躲。
“你‘啊’個蛋!”他掀起眼皮瞪過去。
“疼啊。”宋琪嘆了口氣,麻利地用滲血的手結了賬,拎過收銀員遞來的袋子,攬着江堯往外走,“我可是病號,虛着呢。”
“……”他的脖子就在江堯臉側,說話時能感覺到皮膚上發燙的熱氣,江堯的頭皮一跳一跳地疼,甩掉宋琪的手。
回到車上,他在導航上搜了搜,想找個藥店去把宋琪的手紮上。
“直接回去。”宋琪知道他在想什麽,在副駕駛上用紙巾擦着袖口沾上的血。
這傷口要放江堯自己身上他也不會專門去包,但宋琪肯定是因為拽他才被劃出的口子,這麽不管不問的有點兒說不過去。
“店裏有藥箱。”宋琪接着說,“酒精,紗布,都有。”
江堯看他一眼,把車開了出去。
前面半截路上兩人都沒說話,在路口的紅燈前面停下,江堯掏出煙盒叼了一根,趴在方向盤上盯着計數牌低聲說:“謝謝。”
“夠客氣的。”宋琪看他一眼。
然後又陷入了沉默。
江堯其實很想問剛才你為什麽……發火?生氣?着急?
擔心到要發脾氣肯定不至于,但他想不到一個合适的說法,還是把話悶在了肚子裏。
回到修車廠,院子裏在洗車,宋琪拎着袋子下去,江堯把車停好,望着窗外忙得一頭勁的面條,在駕駛座上把一根煙抽完才開門出去。
三磕巴抻着脖子跟他打個招呼,江堯答應一聲,看了看四周,問:“小梁呢?”
“裏,裏面!”三磕巴甩甩浸滿泡沫的海綿。
小梁在前臺給人結賬,笑得熱情又讨喜,江堯在門口跟二哈玩了一會兒,他忙完了才喊了一聲:“小梁。”
“啊?”小梁探個腦袋出來,“這兒呢。”
“酒精紗布給我。”江堯說。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篤定宋琪肯定還沒處理。
“傷着了?”小梁的神色正了正,在櫃臺底下稀裏嘩啦地掏了一通,拎出個小藥箱在桌上打開。
江堯洗洗手過去看了一眼,東西還挺齊。
“哪兒碰着了?”小梁趴在臺子上上下打量他。
“你們宋哥。”江堯說,打開一小瓶碘伏聞了聞,沖小梁晃晃手腕,“劃了個口子。”
“哦。”小梁撓撓頭,“那沒事兒。”
江堯:“……”
他在你們眼裏已經牛逼到脫離人類範疇了怎麽着?
“他心裏有數。”小梁拽張紙巾擦擦藥箱上的浮灰,一點兒也不緊張,對江堯說,“宋哥且惜着命呢,要覺得嚴重他自己會處理的,用不着操心。”
江堯聽着他這通看似在解釋實則狗屁沒有的發言,突然有點兒煩,這種煩跟剛才亂七八糟的煩又不一樣,他煩的是他自己。
——他本來覺得跟宋琪與這廠裏的人即便說不上多熟,也基本脫離了“陌生人”與“普通顧客”的範疇,但就從宋琪那通短暫的無名火開始,他恍惚地感覺到,這空間裏的每個人都架構着一種深不可言的默契,他雖然身處于這個空間,卻被這股無形的默契隔閡得像坐在兩條馬路以外。
江堯煩這種感覺,更煩為這種破事兒心煩的自己。
身為一個“外人”産生這種“外人感”,其實是再自然也再正常不過的事兒,要是換宋琪跟他們寝室一塊兒吃飯,對他們來說宋琪也是個純粹的外人,他與趙耀他們之間的默契宋琪也不會理解,但這都不會影響宋琪跟他們一塊兒吃頓輕松的飯。
可江堯就是說不上來的煩。
宋琪那天捂面條心口的畫面,跟剛才往他心口摸的模樣在他腦子裏交替出現,配合着一句單曲循環的“我坐在你左側,卻像隔着銀河”。
都他媽坐銀河上去了,還腆着臉跟人這兒吃飯呢。
隔着銀河……下一句什麽來着?
你不是真正的快樂,你的傷從不肯完全的愈……
“操——”江堯煩躁甩了甩頭,把這些膩膩歪歪的歌詞都甩出去,“毛病。”
“不過手怎麽能劃着?”小梁問了句。
“玻璃炸的。”江堯又叼上根煙,用牙齧着煙蒂,沒點。
“要火兒?”小梁掏出火機“咔”一聲打着,用手攏着舉過來,“哪來的玻璃?”
“你不能抽煙吧?怎麽随身揣着火兒?”江堯擺擺手,“超市架子倒了,米酒瓶子炸一地。”
“我靠。”小梁“嘶”了一聲,比聽見宋琪手爛了反應大多了,火機差點兒燒着手,一臉肉疼,“得罰多少錢啊?”
“跟我們沒關系,一小孩兒亂撞。”江堯說起來頭皮又開始隐隐作痛,擡手揉了揉,他左右也心煩,索性跟小梁聊起來,“得虧沒砸着人,我要是他媽非把他撂那兒抵賬。”
“是啊,夠吓人的。”小梁咂了咂嘴,接着收拾藥箱和櫃臺,說,“那玩意兒看着沒什麽,真挨上一下能死人。”
江堯手一頓,有什麽念頭跟江風似的從他腦袋裏卷過去。
跳樓自殺的瘋媽。
曾經有過的兄弟……
“你沒看我們店裏什麽東西都不往高了堆?宋哥以前有個弟兄,跟我們一樣心髒不好,就是被酒瓶子還是什麽當胸錘了一下,”小梁往自己心口比劃着,“當時就不行了。宋哥就看不得店裏有那些瓶瓶罐罐的東西……”
“誰?”江堯打斷他。
“忘了。”小梁看他一眼,聊起生死跟聊吃飯一樣不打磕碰,“好幾年前了,他比宋哥還大幾歲,我在大院兒的時候就沒見過。”
江堯咬着煙看他,不知道在想什麽,眼皮都沒眨一下,有點兒愣。
“好像叫什麽康。”小梁又想了想,搖搖頭,“忘了。”
宋琪把刨好的土豆一個個扔在水盆裏,涮了兩遍,一個個拿出來在案板上切絲。
他切得很快也很穩,動作可以像機械一樣流暢,如果不是手腕上的傷口浸了水,有點兒蟄得慌,還能更快點兒。
“手指頭要抵在刀背上,跟着刀走,你摁着土豆就不挪手,不切你切誰?”縱康說。
指尖一辣,刀鋒從食指上劃了過去。
“煩死了!能吃不就行了?跟個傻逼土豆較勁。”當年的他說。
宋琪垂眼看着刀口上緩緩滲出的血線,從鼻腔裏呼出口氣,轉身擰開水龍頭沖了沖,重新摁上沒切完的土豆。
“別他媽碰我!”他揮着手腕上的米酒瓶子,狠狠往縱康肩上一推。
“铛!”
刀刃下猛了,重重地刮過案旁瓷磚,宋琪腦仁一跳,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拍,撐着案臺閉了閉眼。
有完沒完了今天?
這他媽奔着七十度燒呢?
“吱呀”一聲,廚房的門被人推開,帶進一股流動的風。
“飯沒好,出去。”以為是二碗,宋琪重新抓起菜刀,頭也沒擡地說。
來人嘆了口氣。
宋琪擡眼看過去,江堯望着案板上剛進行到切絲的土豆,手上抛着卷紗布,一臉不耐煩。
“就你這效率,我想吃屎都湊不上口熱乎的。”他挽着袖子擠進來,往宋琪腰上一扯,拽下他的圍裙,“靠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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