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臘八那天宋琪一早就到了店裏,小梁蹲在院裏窸窸索索地就着水管刷牙, 二哈聽見動靜開始搖着尾巴叫, 他趕緊放下牙杯去給宋琪開門。
“今天這麽早啊哥。”小梁打完招呼又去拽二哈的鏈子, “去!”
“都沒起呢?”宋琪從後備箱裏把菜拎出來, 揉了一把二哈的頭,直接朝廚房走。
“冷, 一個個都懶得皮疼。”小梁笑着說。
二碗第二個起, 他是被香味兒勾起來的, 迷瞪着兩條睡成縫的眼睛下了床先直奔廚房跑,看見宋琪就“哈”了一大聲:“我就說今天宋哥得來做粥,一準沒跑兒。”
“為,為什……”三磕巴裹着油乎乎的厚棉襖跟了過來。
“今天臘八啊,宋哥講究人,你沒發現只要是個能念上來的節他都過, 尤其快過年的時候……”二碗說着,伸手去案臺上捏了兩顆蜜棗。
“刷牙去。”宋琪用勺子在鍋裏攪着, 眼皮也沒擡地說。
二碗把蜜棗往嘴裏一丢,哼着順口溜往外擠:“小孩小孩你別饞, 過了臘八就是年, 臘八粥,喝幾天,淋淋漓漓二十三……”
三磕巴揣着手在廚房門口看了會兒,吸吸鼻子,掏出手機沖鍋裏錄小視頻。
“鏡頭都被霧氣糊完了。”宋琪側身給他讓讓位置。
三磕巴咧嘴笑了笑:“沒事, 就意,意思意思。”
他把小視頻發出去,噼裏啪啦地打了一串字,解釋說:“給我大,大哥看看。”
“你是真喜歡他。”宋琪看着三磕巴這一通動作,輕笑了笑。
三磕巴二碗他們從小就是一窩人一起長大,身體不好,性格上多多少少也都受影響,宋琪總覺得他們說不上來對誰有格外親疏喜惡的概念,江堯對于三磕巴而言是個難得有這麽強烈向往的人,活泛、健康、善良、直來直往,三磕巴天天腆着臉喊人大哥,估計心裏也一直藏着成為灑脫少年的夢。
有個精神偶像是好事,人活着得有個向往,有向往才會想努力地活,“想活”對于他們這樣先天健康條件不足的人無比重要。
“每天都聊?”宋琪調了調火,又往鍋裏倒了點兒材料。
“沒,”三磕巴搖搖頭,“大哥有,有時候回我,有時候看,看不見。他最近好像挺,挺忙的。”
宋琪點點頭,又拍了拍三磕巴的後腦勺。
江堯最近确實忙,宋琪自己忙得腳不點地都能感覺到的忙。
那晚和江堯的語音以後,二人基本就沒再聯系,偶爾江堯看見什麽笑點很低的笑話會發過來,宋琪很多時候不太能理解哪裏好笑,但是想想江堯因為這種東西能笑得倒抽氣,嘴角也就不由地往上揚。
江堯朋友在視頻裏嘻嘻哈哈嚷嚷的話宋琪聽見了,沒覺得太意外,結合江堯往他嘴上啃的那一下,以及那之後說一半藏一半的“出櫃”,要說一點兒沒意識到就太不現實了。
讓他覺得比較神奇的一點是除了沒太意外,他也沒感到有什麽奇怪。
宋琪沒去專門考慮過同性異性的問題,縱康去世以後,他的心思很少放在個人問題上。肩上壓着人命是會沉得人直不起腰來的,光逼着自己一年年撐住、站直,竭力地去補救對縱康的愧歉,宋琪就把能用的心力都用光了。
江堯的出現很奪目,即便抛卻那張與縱康三分像的臉,他身上也有一股讓人不由地被吸引的特質,跟他的相處讓人很放松,宋琪也沒有克制與江堯的交際。
他喜歡看江堯笑,這樣的一張臉就該笑起來。他做夢都想讓縱康重新笑起來。
“縱康”于是成為他與江堯之間一道微妙的牽連,他因為縱康不由地與江堯越走越近,也因為想到縱康,明白應該将他與江堯的關系控制在一個合适的程度。
江堯不該是他懷念縱康的手段,這份壓力太沉了,你活該扛一輩子,不該往任何人肩膀上攤。
宋琪又一次警告自己。
那之後,随着年關的逼近,宋琪也沒心思再去多想關于江堯的事。
因為縱康的忌日到了。
二十九晚上,宋琪從店裏出來,小梁跟着出來送他。
“宋哥,明天還是不過來?”把摩托的頭盔遞過去,小梁問了一句。
宋琪聽着店裏嘻嘻哈哈打牌的聲音,點了點頭,交代小梁:“該吃吃該喝喝,別太瘋。”
“知道。”小梁揉了揉鼻子,欲言又止地看着宋琪。
“看什麽,年前就想讨紅包?”宋琪跨在摩托上戴手套,似笑非笑地看回去。
“哎,你要想給我當然也不拒絕。”小梁笑笑,聲音低了些,“宋哥,其實都這麽些年了……”
“嗯,這麽些年幹得都不錯,明年也好好幹。”宋琪知道小梁想說什麽,拍拍他的肩打斷了接下來的話。
小梁嘆了口氣,明白說這些也沒用,宋琪還是會孤魂野鬼一樣,在人人合家歡的大年三十去他那個兄弟的墓前待一天,然後沒事兒人一樣重返人間。
“那你慢點兒啊哥,這兩天有雪,今天夜裏憋着勁兒下呢。”小梁說。
“知道了。回去吧,這麽冷出來晃什麽。”宋琪擰開油門,閃着前燈從院裏轟了出去。
第二天果然下雪了,宋琪被鞭炮聲吵醒,從陽臺看出去白茫茫一片,隔着玻璃窗都能聞到凜冽的雪味。
他拎着準備好的東西從樓上下來,整個樓道裏都是放炮留下的紅紙,看着挺喜慶。出了樓道口,紅紙跟沒掃幹淨的殘雪混在一塊兒,被人來人往踩成一灘髒爛的泥水。
“新年好。”半熟不熟的鄰居從身邊過去,笑着打了個招呼。
“新年好。”宋琪笑笑,也回了一句。
路上結冰了,車多人多,幾個大路口堵得喇叭聲一片,宋琪從市區駛上市郊,又從市郊駛上半山公路,周圍的人越來越少,越來越靜,除了去陵園的專線大巴,看不見幾輛車。
陵園守門的老頭兒前幾年換了一個,新老頭兒也記住了宋琪的臉和摩托,宋琪去寫登記表,他坐在窗後捧着一缸茶水點頭:“來啦。”
“來了。”宋琪掏出一小罐茶葉放在老頭桌上,不貴,收拾東西的時候看見了,順手就帶來了。
老頭也沒客氣,笑呵呵地拿過去轉着看。
以後老了,如果弄不動店裏那些力氣活兒,來這兒看門似乎也是個歸宿。
宋琪挺平靜地想着,穿過一片蓋着雪的石碑,在一條伸向陵園角落的小道上放慢腳步。
真要命,第九年了,我還是不太敢來看你。
宋琪在心裏苦笑一聲,緩緩走向縱康的碑。
碑被人掃過了,放祭品的石臺上有一束花和一瓶糖水罐頭,幹幹淨淨的,一看就知道來祭奠的前人剛走沒多久。
宋琪并不吃驚,他知道是陳獵雪來過了,先擡手在碑角上摸了摸,望向縱康的照片。
照片會定期更換,防止氧化發鏽,換來換去還是縱康當年還在救助站時留下的那張合照,那時的縱康臉孔青澀得很,身體并不健康,卻有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春氣,那時他的眼睛還是亮晶晶的,想要靠自己養活自己,在天地間立下一方小小的安穩家室。
宋琪看着他,淺淺地嘆了口氣。
并不是他的幻覺,江堯跟縱康真的像,尤其看着縱康少年時的臉,如果把他溫和的線條切割得更鋒利些,笑容更張揚些,說江堯與他五分像也不為過。
“跟你說個好玩的事兒,我遇見一個……小朋友。”宋琪看了縱康一會兒,蹲下來把帶給縱康的罐頭和書拿出來,跟陳獵雪留下的放在一起,輕聲說。
“跟你長得很像,”宋琪笑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吓了我一跳。”
“他跟當時的你差不多大,是個大學生,學藝術的,畫畫很厲害,很有才,就是偶爾脾氣不太好,像個炮仗,一點就炸。”
“這點跟你不像,我越來越像你,他倒是像以前的我。”
頓了頓,宋琪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垂垂眼皮,改口:“這麽說也不對,以前的我渾多了,他其實挺乖的,三磕巴被小混混欺負,我沒趕到,他幫着出了手,我還把人往樹上摁,這種事兒你可做不出來。”
有風吹過,吹得常青和松柏簌簌落雪,像笑聲。
宋琪盯着縱康的照片又看了很久。
“店裏新來的小工叫面條,性格挺好的,他是真的有點兒像你,老好人。”
“我不知道你當時想開的是多大的店,現在好像還不夠,二碗太能吃了,我看着他都有點兒發愁。”
“……其實也沒有那麽愁,他們能吃能喝,我挺高興的。”宋琪又笑了一聲。
“你當時照顧陳獵雪,照顧我,照顧我媽,也是這樣過來的吧。”
樹葉沙沙響。
“對不起。”宋琪抿了抿嘴,每當跟縱康說這三個字,他的嗓子都控制不住地開始沙啞。
“我當時不是故意要推你,我沒有一天不後悔拿了那兩瓶打折的米酒。”
“那天江堯差點兒被米酒瓶子砸一身,我看着他那張臉,冷汗都下來了。”
“我是想……熬甜湯給你和我媽喝。”
“沒想到最後會砸在你心上……看見我媽跳樓,我沒能反應過來。”
“我也……”
“……我……”
撚開掉在縱康碑上的松針,宋琪慢慢地呼了口氣,張張嘴,沒能繼續說下去。
我也沒有一天不在後悔,竟然為了一千塊錢,猶豫要不要救你。
九年了,這句話他仍然無法在縱康面前說出來。
“……你可千萬不要原諒我啊。”宋琪重新跟照片裏的縱康對望,扯扯嘴角,“我說真的。”
手機突然響起來時,宋琪心裏猛地一蹦。
這裏太靜了,聲音被雪吸得一幹二淨,鈴聲像是被放大了一百倍,他都怕把誰家脾氣不好的老頭老太太從地裏震出來。
來電人是個陌生的號碼,宋琪皺着眉看了一眼就挂斷了。
沒有半分鐘,對方又撥了過來。
宋琪以往來看縱康都會把手機提前調成靜音,今天不知道怎麽忘記了,他不太想接,又怕是急事,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站起來滑了接聽鍵。
“誰?”宋琪問。
“請問你是江堯的……姨夫麽?”對面很嘈雜,一個挺年輕的女聲不太肯定地說。
“……”宋琪下意識看一眼縱康碑上的照片,不知道江堯在搞什麽鬼,沒否認也沒承認,只說:“你是哪位?”
“是這樣,這邊是第三醫院護士站,”對面聽出宋琪跟江堯認識,語氣順暢了很多,快速說:“江堯他小腿骨折,現在在我院做石膏固定手術,聯系人留的是你的號碼,需要你過來一趟。”
宋琪聽見“骨折”先是一驚,但也沒直接相信。
江堯不是回家了麽?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他怎麽了?”宋琪皺着眉繼續問。
護士估計是新來的,或者忙暈了脾氣不好,有些急地張嘴答了句:“飙車,都撞飛了。”
宋琪:“……”
“麻煩你盡快過來吧。”護士把電話撂了。
這個理由實在是真實得由不得宋琪不信,他瞪着手機給“三分像”撥了過去,簡單地跟縱康告個別,收拾好東西大步朝外走。
這小孩兒真是邪了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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