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江堯這一覺從下午三點一口氣睡到了晚上十點, 連個身都沒翻,能醒過來完全是因為腿疼和口渴。

他天旋地轉地從夢裏滾出來,睜開眼都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哪兒, 房間黑洞洞的,有什麽東西在“砰砰”地響,一聲接一聲, 伴随着一下下晦暗不明的閃光,他轉轉發酸的脖子朝窗簾外看,耳朵裏的聲音逐漸明晰起來, 是煙花。

對,今天大年三十, 他在宋琪家。

得看春晚。

也不知道這莫名的執着是怎麽來的, 江堯撐着床龇牙咧嘴地坐起來,裹着石膏的腿在小杯子上架得發麻, 傷胳膊傷腿的每一條骨頭縫都往外沁着脹鈍的疼, 可能是乳酸堆積或者是心理作用, 身上沒受傷的地方也又僵又酸,肩胛骨“嘎嘣嘣”直響,跟要變身似的。

“……日。”江堯沒忍住罵了一聲,嗓子好像在他睡着的時候被宋琪用砂紙磋磨了,連個單音節都斷成兩段。

這罪受的, 以後全都得算江湖海個老玩意兒頭上。

他在床頭摸了一圈,沒摸到床頭燈,又把手往枕頭底下探, 拍了半天才想起手機在外套兜裏沒拿過來。

拿來也沒用,從昨天開始就沒電了,一直沒想着充。

江堯嘆了口氣,挺挫敗地重新往床頭一靠。白天的時候都活泛着還好,這種一覺醒來連個開關都找不着的茫然感像個真正的廢人,他想開燈得下床去門口,想下床得喊宋琪,想喊宋琪得有力氣。

可他現在既沒什麽力氣也不怎麽好意思。

媽的,死局。

七葷八素地又靠了會兒,江堯逐漸适應了屋裏的光線,他盯着從房門縫隙裏透進來的光,在煙花炸完後聽見了客廳裏電視的動靜,不知道是什麽歌舞,挺熱鬧,空氣裏還有淡淡的香味兒,很淡,那種家裏煮面食的質樸味道。

江堯這麽看着聽着聞着,心裏慢慢地又安寧下來,感到股莫名的踏實。

也不是非得讓宋琪來扶着他才能下床,下午去衛生間的時候不也胳膊一使勁兒就從沙發上站起來了麽。

恢複了點兒力氣,江堯掀開被子挪到床邊,先把好腿伸下去踩進拖鞋裏,然後撐着床頭櫃在心裏默數“一二三”。

給老子起!

“……我知道,嗯。你呢?”宋琪把鍋關上,用漏勺翻了兩下鍋裏漂浮的餃子,夾在肩頭的手機保持着通話,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麽,他笑笑,從櫥櫃上拿了兩個盤子放在水槽裏涮涮,接着說:“陳叔也挺好的吧。”

卧室的門響了一聲,他扭頭往外看,見到卧室的把手轉了兩下,先是開了條縫,門縫後的繃帶怪單腳向後一蹦,門縫也跟着被拉開一條大縫。

“……回頭說,我這邊有點兒情況。”宋琪說了一句,挂斷電話大步走過去。

“幹嘛呢你?”他先從門縫裏把胳膊遞過去讓江堯扶着,才推開門把人放出來,“在這兒再摔一跤算你的算我的?”

“我的。”江堯攥住宋琪的胳膊往外蹦,成功來到有光的地方心情很好。

“憋醒了?”宋琪帶着他朝衛生間門口走。

“還行。”江堯感受了一下,還是順便解決了一發,洗了手出來扶着宋琪往沙發跟前蹦,“主要是起來看看春晚。”

宋琪有點兒好笑地看他,用腳把輪椅勾了過來,讓江堯坐進去自己轉着玩兒。

“餓了沒。”他轉身回廚房,再泡會兒餃子都要爛了。

本來沒覺得餓,宋琪這麽一問,江堯的腸胃跟才睡醒似的,猛地記起自己一整天只吞了一個蘋果,瞬間縮得直泛酸。

“你一說就餓了。”江堯說。

宋琪端了只小碗從廚房出來遞給他,江堯接過來:“是什……”

問了一半問不下去了,宋琪給他端了小半碗……面湯。

真的面湯,連片面都沒有,純湯。

“你是人麽?”他瞪着宋琪,簡直驚了。

“給你喝的。”宋琪指指面湯,“睡半天你不渴麽?”

“哦。”江堯把小碗舉鼻子底下聞聞,“餃子啊?”

“嗯。”宋琪應了一聲,“你吃餃子帶不帶湯?”

“不帶。”江堯說。

宋琪盛出兩盤幹餃子,調了碗蘸醋,江堯推着輪椅想去餐桌旁等着,滑到桌子前面一米的地方他停下來,換了個角度再往前推了一下,又停下來。

這他媽高度不夠啊!

江堯推着輪子在餐桌前繃着臉,輪椅的高度比凳子矮了差不多一半,倒也不是夠不着桌子,但這也太蠢了,跟個巨嬰似的。

“吃吧。”宋琪把筷子放在盤子上,招呼江堯。

“扶我一把。”江堯朝宋琪抓了抓手。

宋琪看看他跟桌子間的高矮,笑了一聲,把人掇到凳子上。

電視裏鑼鼓喧天地連着表演了好幾首歌舞,江堯一口氣吞了半盤餃子,緩過來喘了口氣,跟宋琪閑聊:“沈騰出來了沒?”

“還沒。”宋琪給自己倒了點兒白酒,喝了一口。

江堯往桌上看看:“我的呢?”

“醫院裏。”宋琪眼皮都沒掀一下。

“……”江堯抓抓額頭上的紗布,有點兒捂得慌,索性直接拆了下來,“大過年的,喝一口沒事兒。”

宋琪看着他,往嘴裏送了個餃子,沒說話。

江堯猛地想起元旦那天喝完二鍋頭的破皮強吻,哂着臉摸摸鼻子,沒臉要酒了。

想想也是老天爺沒眼,前陣子他剛下決心要追人,連個準備工作都沒來及做,先成了個窮光蛋,現在更是直接升級成半殘蛋。

斷胳膊斷腿兒的,連追人的底氣都快洩完了。

“你剛接誰的電話,小梁他們?”又吃了兩個餃子,江堯盯着電視換了個話題,随口問。

問完他在心裏“操”了一聲,對啊,大過年的宋琪本來該跟那幫孤兒抱團取暖,結果一個電話給他支得只能跟他兩個孤男寡男吃餃子。

“你要不要過去一趟?”他看向宋琪。

“不是。”宋琪搖搖頭,剛才給他打電話的是陳獵雪,問他要不要去他那兒吃年夜飯。

他不怎麽餓,放下筷子去廚房把剩下的餃子都給江堯端來,又拆了盒牛奶放桌上,點了根煙重新坐回凳子上說:“是我一個朋友。年三十不跟店裏過,他們自己玩兒。”

“哦。”江堯點點頭,自在了點兒,“你同行啊?”

“我就不能認識點兒同行以外的人?”宋琪好笑地看着他。

能。不還有一堆孤兒麽。

江堯在心裏說。

“做翻譯的。”宋琪彈了彈煙灰,“德語還是什麽,忘了。”

“那挺厲害啊,”江堯又給自己舀了勺餃子,“你還能認識這種大佬,我國汽修産業日漸國際化。”

“是很厲害。”宋琪點點頭,也說,“這麽些年九死一生的,也是争氣。”

“什麽意思,也跟三磕巴他們一樣?”江堯問。

“嗯。”宋琪說。

還真他媽是各種形式的孤兒!

“怎麽這個就這麽厲害,基因好?”江堯挺好奇地問。

“命好。”煙氣往臉上飄,宋琪微微耷拉着眼皮,轉着手裏的火機,“啪”地把火機蓋頂開,又“噠”一聲阖上,“他換過心,撐過來了。”

“啊。”江堯一直當這種事只出現在雜志上,又有一種在聽感動中國的不真實感。

他想起宋琪那個死了挺多年的兄弟,小梁口中被米酒瓶活活砸死的倒黴蛋兒,明明都是一樣的病一樣的沒爹沒娘,有的人能換心當翻譯,有的人在汽修廠打工,有的人卻稀裏糊塗就這麽沒了。

猶豫了一下,江堯把好奇了挺久的問題問出來:“那你是怎麽跟他們認識的?”

宋琪重複着玩手機的動作,明明臉上也沒什麽表情,江堯就是覺得他有點兒分神,兩人對視了一會兒,江堯扭頭看向電視:“哎,沈騰是不是要出來了。”

“你頭上再包一下吧。”宋琪放下火機站起來,進卧室找了點兒藥水膠布棉紗,“看着還有點兒滲血。”

“哦。”江堯盯着電視,繼續往嘴裏塞餃子。

宋琪把東西放桌上,洗洗手過來掰江堯的頭,用棉簽三下五除二地開始擦。

“你家裏怎麽還備着這些。”江堯翻翻桌上的零碎。

“給店裏買的時候順手拿了點兒回來。”宋琪說,沒拿棉簽的手拽了拽江堯的耳朵,把他的臉拉過來,“疼就吱聲兒。”

“知道。”江堯往外側了側身,避開宋琪的胸膛繼續看電視。

離得太近了,他都能聞到宋琪身上還沒散完的煙味兒。

“我跟你說過,我有過一個兄弟,後來死了。”宋琪整着江堯的傷口,突然開口說,沒什麽起伏的聲音像一圈圈波一樣在江堯頭頂擴開。

“啊。”江堯愣愣,點了下頭,“記得……嘶!”

“別動。”宋琪趕緊把戳着傷口的棉簽撤開,給他摁上層紗布,“他不是我親兄弟,剛打電話那個翻譯,他倆是一塊兒在救助站長大的。”

“我跟那個翻譯呢,是高中同學,他有助養人,幫他換了心。那個兄弟沒有,自己打工養活自己,條件挺苦的,翻譯就幫他在我家樓下租了個破房子,讓我裝房東,騙他說租金很便宜,他才願意住。”

“我們就認識了。我媽那年自殺了三次,有一次就是他救的,最後一次跳樓,直接砸在他眼前,他……”

宋琪把紗布貼好,收回了手:“他會死,我的責任很大。”

我,操。

江堯眼也不眨地盯着電視,在心裏不知該作何感想地喊了一聲。

別說心髒不好的人了,就一個十項全能的人眼前冷不丁砸下來個自殺的人,也他媽遭不住啊。

而且……

可能是因為對這個目擊自殺現場的倒黴兄弟沒什麽實質性的概念,江堯聽完這些,覺得最慘的反而是宋琪。

這人從小到大都經歷了點兒啥啊,能不能有一件好事安排給他?

宋琪沒有說太多,到這兒就住了口,收拾收拾桌上的東西打算放回去。

他剛一動,江堯突然“啊!”了一聲,無比生硬的捂着額頭剛包好的紗布往前倒,用天靈蓋頂上宋琪不知道是胃還是胸口的部位。

“怎麽了你?”宋琪愣愣,以為江堯剛才捅那一棉簽的後勁才上來,任他頂着沒敢動。

“吱一聲兒。”江堯說,抽出他的好手環到宋琪背上,想想,又把自己僅剩的好腿也勾上宋琪的小腿。

“都過去了,大老爺們兒,灑脫點兒。”他拍拍宋琪的背,甕聲甕氣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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