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別墅區外是層疊環繞、重重複雜的立體街道,雲秋一出來,就看迷了眼睛。

聯盟中心人口多,繁榮盛大,之所以到現在為止還能維持空中軌道和城市交通在一個清淨不擁擠的範圍內,全靠砸錢砸資源,幾千萬條立體空間網絡建成,幾乎到了窮奢極欲的地步。

而建成這一切的成果,跟蕭家幾代人分不開關系。民衆調查中,聯盟首相的意向人選一直被蕭氏一族的人占據,但是蕭家沒有任何一人從政。他們單靠從商,就已經能建成屬于自己的商業帝國,扼死聯盟中一大半的經濟命脈和核心技術。更奇怪的是蕭氏居然沒什麽罵名,DAN修改技術,細胞無損冰凍技術,空間射線研究……單憑這三樣,蕭氏已經在科研界如雷貫耳,被認為為人類做出了偉大貢獻。他們唯一為人诟病的,恐怕只有民衆所聽說的,蕭氏獨裁血腥的繼承人挑選方式,不近人情且殘酷至極。

每一次蕭家換代,都是能上頭條的大新聞。蕭氏太子位置落在誰手裏,也是衆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只要蕭問水想,他幾乎是無所不能的。他要監視什麽人,整座城市都會成為他的眼線。

雲秋走出別墅小區大門,充滿欣喜地看了半天,想要走上他頭頂看到的一條橫貫天空的路,但是沒有找到入口。

他抱着小熊,四處張望了一下,看見遠處仿佛有個公交站牌,于是走了過去。

他看的那些動畫片,大多數都是學齡前的小孩看的,囊括幫助幼兒建立社會常識的功用。比如過馬路看紅綠燈,比如上下車禮貌行動。針對AD患者的幹擾教育片幾乎可以等于零,但是對于雲秋來說,用處遠遠沒有用在這個年齡的小朋友身上大。

雲秋的生活環境實在是太過特殊,對別人而言,這樣的動畫片是讓他們懂得社會禮儀和規則,對于雲秋來說,他學到的卻是“外面的街道上有紅綠燈”,“坐車要找一個大站牌”。雖然都很淺顯生澀,但是對于雲秋這個第一次出門的家夥來說,居然還夠用。

雲秋找到了公交站牌。

這片區域裏基本沒什麽人會坐公交車,出行都有司機專人接送。雲秋在那裏站了一會兒,等來了一輛車,但是沒有上去。

他不知道上車後要怎麽做,因為周圍沒有其他人,可以讓他跟着學。

那車上沒多少人,司機停下來打開車門,也沒人要下來。司機在上頭看見了雲秋,随口問了聲:“走不走啊?”

雲秋陡然一驚,心跳快了起來,有點無措地搖了搖頭,下意識地就走開了,往公交站牌後面躲了過去。

車開走了,雲秋好一會兒才敢走回去,緊張得渾身冒汗。

周圍太冷清,雲秋也不懂得他可以往外走,去找下一個站牌,然後看別人是怎麽上車的。他在動畫裏學到的刻板印象讓他以為,全世界只有起點和終點兩個站牌。

不過好在他沒有等多久,不一會兒,有幾個來別墅區寫生的小姑娘走了過來,叽叽喳喳地走在一起準備等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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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注意到了雲秋:很明顯的一個男性Omega,長相相當漂亮好看,皮膚瓷白,頭發細軟烏黑,整個人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一樣。

但很奇怪的是,這個男孩子懷裏還抱着一只和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北極熊玩偶,看起來有點滑稽的幼稚。并且他還沒有穿鞋,赤腳走在地上,也沒覺得這樣不得體的意思。

遇見奇怪的人和事,總是會讨論一下,更何況遇見的還是個相當好看的Omega。女孩子們有點激動地讨論起來:“旁邊那個男生是O吧?是O吧?我終于見到活着的男O了!不知道他的A是什麽樣子的啊,哪個好看的小姐姐還是小哥哥?”

“但是看到沒有,他好奇怪啊……沒穿鞋?”

“噓,但是你們看他身上的衣服牌子,一件夠買一輛空間車,肯定不是穿不起鞋,估計是行為藝術吧。”

現在藝術自由,文化自由,街上多得是穿的千奇百怪的人,不穿鞋實在不算是什麽大事。女孩子們這麽一想,也就釋然了,單純開始欣賞身邊男孩的顏值起來。

雲秋心思一向敏感,別人在看他,他哪裏會不知道。他現在精神高度緊張起來,眼睛平視前方,一點都不敢往別的地方看。

有個膽大的女孩偷偷摸摸看了雲秋一會兒後,又看了看手裏的速寫板,幹脆利落地上千找雲秋搭話:“你好呀,請問我可以畫一下你嗎?”

雲秋緊張得幾乎要不會說話了,他擡起眼睛,看了看眼前女孩晶亮、溫柔的眼神,也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就“嗯”了一聲。

那小姑娘倒是沒計較他的冷淡——她很開心地跟雲秋道了謝,看了看一邊的電子車次版,随口說:“這邊只通85路車,下一趟來還要七分鐘呢,時間夠的夠的。”

說完就開始畫了起來。

雲秋哪哪兒都不自然,整個人僵得不行。另外幾個女孩子看到了,以為他是單純的害羞,就笑着說:“小哥哥別怕,你随便做自己的事情就好啦,”

雲秋就低下頭,打開ID卡,開始在界面裏玩消消樂,幾分鐘一把的消消樂,雲秋以前對這個不感興趣,只玩過非常簡單的幾把,成績堪憂。這次他精神高度集中,居然還破了歷史記錄。

那個框彈出來,前十名都是蕭問水的名字,只不過現在雲秋頂上了第三名的位置。

他第三名,積分是十萬,而蕭問水第一名的那次成績,足足有上百萬的分數。

雲秋看着那上面的名字,有點疑惑,也有點惶恐。

蕭問水的網絡ID永遠是一成不變的“蕭”字,但是現在系統裏錄入的ID顯然是蕭問水格外手打出來的,就是他的本名。

這三個字讓雲秋猛然記起了什麽,好似蕭問水的目光透過全息投影的畫面看着他,讓他想起來自己現在是逃家出來的。

雲秋看了一會兒那個名字,默默關閉了游戲界面。

正逢遠處開來一輛公交車,眼前畫速寫的女孩子唉唉地叫了起來:“等一等等一等,馬上就好——”

公車停了下來,她的幾個小夥伴已經先坐了上去,笑着跟司機求情:“叔叔,再等一分鐘好不好呀,你看,她馬上要畫完啦。”

這班車上本來就沒多少人,那司機長得很兇,想了一會兒,嚴肅道:“這個有時間規定的啊,再等你們半分鐘,不能多了。”

女孩們連連感謝,拿畫筆的那個女孩子更是加快了速度。不一會兒後,她終于從畫板上擡起頭來,如釋重負地說:“好啦好啦,畫完啦!我們趕快上車吧!”

這句話是對雲秋說的。

雲秋就跟着她們上了車,學着她們的樣子,将ID卡靠在感應區,假裝十分熟練地找了一個後排的空位坐下了。

剛坐下,之前的女孩子又沖他走過來,笑着把畫稿撕下來送給了他:“謝謝你呀。我這邊複刻了一張,原稿就送給你,你真好看,希望小哥哥你今天要開心呀!”

雲秋受寵若驚地接了過來。

他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經常把誇贊和祝福放在嘴邊,但這是他第一次聽見人說這樣的話。

雲秋摸着手裏小熊的頭,滿手冷汗,他猶豫掙紮很久之後,這才小聲說:“謝謝,你……你也是。”

這聲音太小,對方并沒有聽到。

這群活潑蓬勃的女孩子們沒過幾站就下車了,雲秋貼着窗玻璃往外看,有點悵然若失,又隐隐生出了一點期待。

車坐了幾站,離市中心越來越近,窗外能看見的人也越來越多。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從牙牙學語的小孩到耄耋之年的老人,千姿百态,什麽都有。

剛剛的那群女孩子給雲秋的善意,已經讓雲秋有了另外的勇氣。中間路段上車的人多了起來,空位不多,雲秋身邊的位置也有人坐了。

那個人懷裏抱着一捧小吃,還有冰淇淋奶茶,雖然沒有在車上吃,但是香氣逼人,已經往雲秋這邊過來了。

雲秋看了看自己背包裏的方便零食和高級飲料,然後又眼巴巴地去看人家的東西。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自己平常吃的零食跟人家吃的有什麽不一樣——他的零食是冷的,裝在封嚴實的包裝袋裏,飲料也是。人家的不僅是熱乎的,而且看起來也更有口感和味道,比他在家吃的淡油淡鹽的營養餐香很多。

雲秋在心裏給自己打了半天的氣,等到身邊那個乘客都準備要下車了,他才磕磕巴巴地問了一聲:“請,請問,你的這些東西要到哪裏買?”

那人看了看雲秋,又看了看外邊顯而易見的一整條商業美食街——拿看傻子的眼神看了看雲秋,最終還是決定耐心回答:“就在這外邊,你要買的話現在就下車吧,往回走一站就是我買的那幾家店了。”

雲秋如夢初醒,跳起來就要往外沖,中途想起了什麽似的,又從自己的背包裏拿出了一整盒巧克力,塞給那個人:“謝謝你。”

那人看着手裏要價一顆七十聯盟幣的酒心巧克力,傻了。

雲秋進了美食街,如魚得水。

這裏的一切東西雲秋都覺得新鮮,什麽都想嘗試一下,每經過一個新鋪面,他都要買來嘗試一下。覺得不好吃的,吃一口就丢掉,然後去找下一家;好吃的,就吃一口然後裝進背包裏,準備之後慢慢吃。

他抱着小熊晃悠了兩三個小時,還沒走完半條街。

就在這期間,美食城外已經暗中聚集樂很多雙眼睛。

“老板,雲小少爺現在仍然在美食城,他到現在為止經過了五家燒烤店、三家奶茶店、一個冷面卷餅攤,一家面館……每一家他都把所有感興趣的種類都買了一遍,買完後嘗一口就丢,按照這樣每家一口的速度,再有半個小時他就飽了。現在是否進行抓捕計劃?”

直升機上通話的電流聲很刺耳。

蕭問水的聲音冷冰冰的傳來:“抓捕?抓什麽?他又不是貓貓狗狗。”

衆人噤若寒蟬。

影片錄像發過去之後,那邊卻放松了語氣——監聽人員聽見很輕的一聲,“小敗家子。”約莫是看見了雲秋買一個丢一個的行徑。

“聯系人給他弄一雙鞋。”最後,蕭問水說。

聯系被切斷了。

手下人互相對視了一眼,噤若寒蟬:“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到底要不要把人抓回來啊?就送一雙鞋?這到底是離家出走還是出來玩啊?”

“誰知道呢,不過把小少爺哄高興了最要緊,蕭總的Omega呢,就當舍命陪君子咯。”

雲秋繼續進行着他的逃家計劃。

他吃完了好多家的東西,感覺自己有點飽了,于是找了一個公園座椅坐了下來。

路邊有人分發小東西,還有傳單。每個接過傳單的人都會獲贈一份禮物。

雲秋看了一會兒後,發傳單的人注意到了他,走過來問:“星雲游樂城有興趣了解一下嘛?”

雲秋聽見“游樂城”三個字,眼前一亮。那人把傳單遞給了他,還塞給他一堆糖果、一個小圓雞的發夾,還有一雙很滑稽的廉價泡泡鞋。

雲秋又要拿出零食去感謝他,那個人卻來連連擺手,笑着跑了。

雲秋穿上泡泡鞋,踩了幾下,發覺觸感很有趣,于是高興了起來,多走了幾步。他學着別人的樣子,把小雞發卡憋在頭頂,讓它在自己腦袋頂彈來彈去,又拆了一顆糖果放進嘴裏吮着。

這些時間裏,他看了一遍手裏的傳單。

與其說是傳單,這不如說是一張傻瓜攻略——上面詳細寫了如何從這裏抵達游樂場,游樂場裏有哪些設施。

“報告,報告,目标有了新動向,目前穿上了鞋子,正在等車,推測是想去游樂城,即将坐下一班車。”

“報告,目标已經上了車,車上有一個偷竊癖的人準備對小少爺下手,我們安排的便衣已經将其制服。”

“報告,小少爺看起來有點走不動路了,我們臨時抽調免費游客電瓶車去接他。現在工作人員正在跟他解釋寄存物品的方式,但是他拒絕交出懷裏的布偶熊。”

另一邊,醫生也在全程跟進直升機發來的雲秋行蹤。他切入頻道內,破口大罵道:“一只熊他想抱着就抱着了!那只熊現在是他的安全區,我再說一遍,任何人不要過分幹擾他的自助行為!”

“收到,這樣的錯誤我們不會再犯了。小少爺上了電瓶車游園一圈,但是也拒絕工作人員的引導,現在他一個人下車了。”

醫生擦了把臉上的冷汗,“可以,辛苦了,還有就是麻煩你們把園子裏所有跟動畫片《小鳥啾啾》裏面反派角色黑土狼相關的元素撤掉,小秋很害怕這個東西,它會觸發小秋的……”

話還沒說完,錄音裏就傳來工作人員的大叫:“他進了《小鳥啾啾》童話恐怖屋!裏面全是那個東西!現在怎麽辦?”

“不,等等……他出來了!現在狀态良好,小少爺的下一個目标好像是……等等,他往鬼屋走了!”那邊的工作人員聽起來要哭了,“攔不攔?”

醫生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操,你說什麽?”

“等等!他又出來了!這次好像是被吓到了,他抱着熊跑走了一段,但是現在反應仍然正常。他正在排旋轉木馬的隊。”

“報告老板,小少爺坐完了旋轉木馬,下一個目标是過山車。鑒于小少爺的身體報告,我們将緊急關閉過山車項目。”

“小少爺看起來有點沮喪,他給自己買了一個帽子,給熊也買了一個,現在正在前往摩天輪。”

“小少爺坐完了一輪摩天輪……現在他準備再坐第二次了!”

這個摩天輪是全聯盟最大的摩天輪,運轉一圈需要六十分鐘。

顯然雲秋還是最喜歡這種封閉的空間。摩天輪的位置做成太空艙的樣子,裏邊封閉舒适,裝着微型空調和幹濕器,外面又能将半個聯盟星城收入眼底。

這時候已經接近晚上了,天慢慢地黑下來,地面上的燈光陸續點燃。

雲秋着迷地看着外邊的景色——他不恐高,這也是出乎醫生預料的一點。地面上的房屋、搖晃着仙女棒的人群都成了點點星芒,交相輝映,把大地染成流火長河。他不知道,每晚八點,整個游樂園将開啓所有的燈光設備,做一場華麗盛大的燈光秀。

先是所有的燈滅了。雲秋往外看過去,發現地上的星火也不見了。他開始有點害怕,可是沒等他害怕起來的時候,眼前又亮了——從游樂園的門口開始,次第閃耀,雲秋趴着的窗口也亮了起來,流動着七彩變幻的光,這讓他喜悅地叫了出了聲。

摩天輪的續費支付就在艙內,雲秋一口氣刷了十次。他仍然趴在窗邊,窗邊的臺上放着他的小熊。這個動人的世界他怎麽看都看不厭,很少有人能夠理解AD患者那種驚人的專注力,像雲秋,他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久得能讓人以為監控出了故障。

最後雲秋在摩天輪車廂裏睡着了。

蕭問水過來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

雲秋平常的睡覺時間是十點,這已經超出了他的生物鐘範疇。更何況他今天在外邊瘋了一天,對他而言,這是完全透支體力的一天。早在雲秋坐完旋轉木馬的時候,他其實已經很累了,但還是在快樂驅使下強打着精神。

窄小的艙門輕輕打開,灌入涼爽溫和的夜風來,夜風中飄着淡淡的煙草香氣,還有一點清涼的薄荷味。蕭問水這次沒有釋放信息素,那股經常讓雲秋迷惑的氣息變得很淡很淡。

雖然很淡,雲秋卻在睡夢中意識到這個事情:蕭問水來找他了。

他對這個結果早有準備,事實上,能夠出來玩一整天,已經讓他覺得很高興了。蕭問水無所不能,所以他會找到他,接他回家,無論後果是被他批評還是被他兇一頓,甚至是讓他死掉,雲秋也覺得不是不可以接受。

他睜開眼,輕輕地叫了他一聲:“大哥哥。”

蕭問水俯身把他抱出來,沒說他,只是一路将他抱回車後座,開了後置燈,去看他的腳。

雲秋光着腳走了一上午,被灰塵和砂礫磨破了一層皮,後來雖然有了柔軟的泡泡鞋,但是鞋的材質本身就磨着他的腳,傷口進一步加深。

蕭問水低聲問:“不是怕疼麽?這個時候又不覺得疼了?”

雲秋安靜地看着他,眼神裏閃閃發亮,像個野孩子,一點都不乖巧。但是莫名其妙的,此時的雲秋看起來卻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好看,他的頭發亂糟糟的,臉上也帶着困倦和疲憊,偏巧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此刻燃起了星星點點的火焰。

雲秋說:“不疼。”

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他看着蕭問水,眼淚已經冒了出來。困意作用于激素水平,又或者帶着這一天筋疲力盡的快樂後衍生出的其他情緒,雲秋臉上沒有別的表情,甚至還帶着一點無措的、茫然的笑意,但是眼淚就是不停地冒出來。

雲秋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他其實沒有覺得難過或者委屈,這是第一次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掉眼淚。他拼命要跟蕭問水解釋,但是聲音已經哽咽得聽不清,“我,很開心,今天。大哥哥。”

這一剎那,蕭問水那顆不動無波的心,好像被蜜蜂蟄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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