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家裏一片兵荒馬亂,雲秋在哭,蕭問水把自己關在盥洗室不出來,後面也沒了聲音。

醫生情急之下砸了門,和機器人一起把蕭問水弄到床上去,抄起電話就沖助手吼:“趕快過來!老板喝多了,抄家夥事來幹活了!還有你趕快去給老板助理打個電話,問問他今晚到底是什麽情況,如果可以的話把二少爺也叫過來,這裏還有個小秋要哄。”

雲秋眼淚一直往下掉,醫生問起時,只說蕭問水又兇他,還把他趕了出來。聽得醫生心裏咯噔好幾下,他匆忙哄了哄雲秋,給雲秋開了動畫片讓他看,接着就趕緊去給蕭問水測血壓、血液酒精濃度和心跳情況。

這麽多年了,他頭一次看見蕭問水出現這種情況。也不能不怪醫生沒有個準備,在所有人心裏,蕭問水一直以來都是一個類似神祇的存在,這麽多年了連個感冒發燒都沒有,更別說醉得這麽厲害。

病還是有,他的神經衰弱一直不見好,但是表面看起來也沒造成什麽影響,只是每天需要攝入大量的□□而已。

助手很快匆匆趕來,協助蕭問水做了一系列檢測。蕭尋秋沒聯系上,兩個大人也顧不上旁邊的雲秋。

可是雲秋自己挂着淚珠子,偏偏也不看動畫片了。他抱着熊站在門口,有點擔心,又有點害怕地往裏邊望。

“大哥哥生病了嗎?”他還處于受到冷漠拒絕的害怕和難過中,哽咽着問道,“他是不是不舒服。”

醫生勉強抽空看了看雲秋,點點頭說:“是,先生需要休息。小秋你先睡吧,我看看……你今天先去你哥哥那裏睡,好不好?”

雲秋點了點頭,然後走開了。

醫生伸長脖子往外看,見到這個家夥也沒乖乖聽話去睡覺,而是重新回到了客廳裏,不知道在幹什麽。

醫生嘆了口氣。

“體溫38.2,半小時後再測一次,後半夜先生可能會發高燒。”

“明白。”

“二少爺不接電話,現在蕭先生助理那邊回了消息,說是去今天的晚宴上調了監控,沒有人給先生的酒和食物裏下東西,保镖也都檢查過了。先生是喝雜了,他昨天喝了五種度數不同、發酵方式不同的酒,當中先生還無意識用了加快酒精吸收的蘇打能量飲料……除此之外,先生這一周的睡眠質量持續不好,身體狀況差,估計是身體超負荷運轉之後産生的連鎖反應。”

助手把蕭問水助理發來的行程表和蕭問水的每日睡眠實踐調查報告遞給醫生,醫生看了一眼就皺起了眉頭,“難怪,這麽高的強度,再強的alpha也撐不住。先注射低劑量的鹽酸納洛酮,我現在有些擔心先生出現呼吸抑制現象,先讓他一定醒着,酒解了之後再看看能不能入睡。鎮定劑也不能用,等血液酒精濃度檢測出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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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先生?”醫生把藥劑慢慢地往蕭問水血管中推,輕聲問道,“聽得見我說話嗎?先生,先撐一下別睡過去。”

蕭問水閉着眼沒有回答,看起來已經睡着了。

醫生咕哝道:“先生這幾年的私人醫生在哪兒?我要跟他對接一下,先生可能需要一次全面的體檢。”

“沒有私人醫生,每年在公司體檢。”

就在他以為蕭問水睡過去的時候,眼前的人突然開口了。他的聲音極度嘶啞,帶着深得吓人的疲憊,“我沒別的病,不用這麽興師動衆,就是酒喝多了,你們早點回去吧。”

醫生皺着眉看着他,有點猶豫不決。

蕭問水的意志一向不容人質疑,而且他平生最忌諱手下人背着他自作主張,打亂他的計劃。醫生想了一會兒後,最終還是決定讓步了:“您想好好休息那也成,機器人會實時監控您的狀況,如果有什麽問題立刻通知我們。不過我們二十分鐘後再走。”

蕭問水又沒有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醫生委婉提起:“先生,您最好還是做個全身體檢,免得——”

蕭問水卻突然打斷了他:“白血病。”

“什麽?”

醫生聽得心裏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冷汗唰地一聲就下來了,“先生您說什麽?”

蕭問水慢條斯理地說,“也可以說是幹細胞惡性克隆或者分化障礙,血癌。我們的基因工程至今無法找到控制細胞生命進程的序列和改造方法,對于癌症的治療進程,也止步于前人的标記病竈和摧毀階段,白血病的治療也依賴于碰運氣的骨髓移植。上世紀廣為推崇的免疫療法周期過長,CAT-T技術最終也要依賴基因技術,周期過長。這麽多年都找不出控制細胞惡性增生的基因序列,是我們幾代人的恥辱。所以我爸當年得了這個病,只能說是他命不好,等到死也沒等到合适的配型。”

醫生這才聽明白,原來蕭問水說的是當年蕭父的事情。他松了一口氣,幹笑了兩聲。

蕭氏以前對于宇宙射線的研究過程,就像如今蕭問水對于DNA微創手術的關注一樣,蕭父幾乎住在空間站,和手下的研究成員日以繼夜地研究,最後作出了舉世震驚的射線與生命演化的報告,為人類在太空中采集資源的甄選提供了大量便利。

與此同時,蕭父長期處于那個環境之下,被宇宙射線幹擾患上了白血病,這個真正看運氣治療的病。時人都說蕭父命該如此,明明任何一種癌症,以蕭家的能力都可以完全治愈,偏偏他得的是情況最複雜的血液病。家屬親族中無一人對的上他的配型,病急亂投醫做的基因修改手術也引發了嚴重的後果,只能撒手人寰。

醫生不知道蕭問水這個時候提蕭父的病幹什麽,他只當他喝醉了在胡亂找話說。

醫生應和道:“先生,那是沒辦法了。本來配型就難找,更何況是A的配型,全聯盟的alpha一張表就能列出來。不過以前是以前,再過個十幾年,我們這邊的基因探測也會有成果的。”

“嗯。”蕭問水說,“過幾年還要推行出生免費保留臍帶血的議案,這也是他臨終的意思。病到自己頭上就知道痛了。”

醫生怎麽也沒想到蕭問水會以這種漠不關心的态度去談論自己的親生父親。他打了個哈哈,不打算接蕭問水這個話題,只是又給蕭問水測了一下心跳和血壓。

“好像差不多了,先生,你起來吃點東西吧,好好睡一覺,如果還不舒服就叫我們。”

醫生讓機器人把飯菜端進來。

那上面還是雲秋來找他時放的東西,解酒湯被摔了,還剩熱粥和幾樣清淡小菜。

蕭問水吃了幾口,嘴裏發麻,沒嘗出味道來,漱口時也沒有味道。

他擺擺手,讓醫生一行人先回去:“行了,我睡了,今天辛苦你們了。”

醫生把機器人調節成護理模式,出去關上了門。

出去後才發現雲秋還在客廳沙發上坐着,紅着個眼睛往裏邊看,心思顯然也沒在動畫片上。

醫生這才有功夫來管他,他走過去抱了抱雲秋,揉了揉他的腦瓜:“先生又兇你了是不是?別放在心上,我代替先生給你道個歉,他今天不舒服,喝醉了,不是故意跟你發脾氣的。”

雲秋點了點頭,又問他:“那大哥哥怎麽樣了?”

“還不知道呢,明天我們再過來一次,小秋你……”醫生想了想,把到嘴邊的“照顧好先生”幾個字吞了下去,改口說,“就乖乖的,我們不跟先生計較,讓着他,好不好?”

雲秋又點了點頭。

醫生推門出去了。

深更半夜,雲秋窩在沙發上看電影,正是上次他睡過去沒看完的哪一部。等看完的時候,他的困意也上來了,雲秋揉着眼睛往旁邊看了看。

卧室黑洞洞的,主卧悄無聲息。

他知道蕭問水生病了,在那裏休息,但是他也沒有想過要去蕭尋秋的房間睡覺。AD患者的刻板行為讓雲秋只願意把睡覺的地方劃在主卧的範圍內。

雲秋抱着熊,還在猶豫的時候,卧室裏突然想起了警報——叮鈴叮鈴的,機器人開始嗡嗡地亂撞,電子音大聲喊:“發燒了!病人發燒了!發燒了!病人發燒了!”

機器人開了房門,頭頂的天線偵查了一下,最後把目标鎖定了雲秋。它嗡嗡地朝雲秋駛過來,在他眼前亮出一個紅色警報:“房中病人已經高燒到了39.3度,已經給病人挂上了退燒點滴,現在需要你配合我為病人進行護理。”

機器人小小一坨,雲秋卻被它吓得說話都不靈光了,幾乎舌頭打結:“要,要我怎麽做?”

機器人麻利地給他“叮”地亮出了指示牌:“病人感覺冷,請為他加一床被子幫助出汗,并為他進行物理降溫。我的程序進程目前被藥物流控制系統占用,請你盡快配合我的護理行動。”

雲秋高度緊張起來,先想了半天,沒想到家裏的被子都放在哪裏,于是急中生智,扒了蕭尋秋房間的一套被子,還扒走了醫生平常睡書房的被子。兩床被子都給蕭問水抱過去了。

蕭問水睡得很沉,氣息滾燙,但就是發不出汗來。雲秋一摸,被燙得吓了一跳。他找了半天,機器人越是冷冰冰地指示他,雲秋越着急。他不會開機器人的儲物箱,拿不出酒精來,只能一邊急着哭一邊去翻箱倒櫃地找蕭問水的藏酒來。

翻到一瓶白酒,看起來和酒精長得像,問過了機器人可以用,雲秋就急匆匆地跨上床,把蕭問水的衣服扒了,給他全身上下都擦上酒,給他降溫。拿不到冰袋,就跑去冰箱裏找到了幾盒冰酸奶,都堆在蕭問水額頭上。

蕭問水臉色蒼白得吓人,被他這麽一通鼓搗,有一點醒過來的跡象,但只是難受地悶哼了幾下。他像是聞到了他身上的信息素味道,低聲問:“……雲秋?”

雲秋不想跟他說話,又怕他病死了,只是一聲不吭地給他降溫。好在蕭問水并沒有追根尋底,像是又昏睡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後,蕭問水的汗發出來了,雲秋也給他擦得精疲力竭——對于他來說,蕭問水實在是太重了,要扒光他的衣服,又給他每一處都不放過地擦一遍酒。雲秋累得氣喘籲籲,等好不容易擦過幾遍之後,蕭問水終于發出了汗,機器人又給他指示:“體溫降下來了,酒可以不用擦了,現在需要給他換兩盒牛奶,并幫他把出的汗擦幹。”

雲秋認認真真地照着做了,幾乎不停歇地一直照看着蕭問水。等到半夜時,蕭問水也終于不再出汗。雲秋在機器人進一步指示下撤掉了一床被子,最後才得到最終指示:“去睡覺,小貪吃鬼。今天你消耗了大量體力,明天我會給你煎三個雞蛋。”

雲秋氣得抓起枕頭,把機器人趕出了房間。

他又累又困還傷心難過,看着睡得好好的蕭問水,心中憤懑一擁而上。雲秋咚咚地跑去洗手間,撿起了散落一地的畫紙,又是一邊哭一邊把它們整理好了。

“我再也不想理你了。”他把畫拿回房間,想要用衛生紙擦幹淨上面的水漬,可是紙的邊緣已經蜷曲了,無法改正。雲秋吸着鼻子,“你賠我的畫。”

他自顧自哭了一會兒——最近一段時間裏,他被蕭問水弄哭的頻率持續上升中,情緒也躁動。不過片刻後他就沒了力氣,自己拉了一床被子裹着躺下了,慢慢地就睡着了。這當中還并不安穩,他間或會爬起來看看蕭問水,疑心他這麽一動不動是不是死掉了,要像電視劇裏那樣試探他的鼻息,發現還有氣,這樣才放下心來,徹底入夢。

睡夢中,雲秋不知道身邊人動了動,睜開眼睛。

自閉的漂亮少年睡在他面前,面朝他,呼吸溫熱。雲秋懷裏還塞着那捧畫,蕭問水垂眼看過去,伸手輕輕撥弄了一下,将其中一張輕輕地抽了出來。

雲秋動了動,但是并未醒來。

那雙修長的手指偷走他的一張畫,又虛虛放在了他面前,隔着幾不可見的縫隙,去描摹他稚氣天真的眉眼。

那眼角還挂着淚痕。

描到一半,雲秋像是感知到了什麽似的,在夢裏皺了皺眉,然後很難受地把頭往旁邊一扭,緊跟着就翻了個身。蕭問水指尖陡然一空,接着慢慢地收回來。

他掀開床被起身,輕手輕腳地,拿了換洗衣物往外走。他渾身都是酒味,去盥洗室用溫水沖洗了一下。

他基本不用卧房裏的浴室洗澡。那是雲秋的地盤,對于任何外來人都很敏感。

醉後和發燒的後遺症仍然明顯,洗完後,蕭問水有點頭重腳輕,但他動作很快,三兩下就穿好了衣服,推門出去了。

他去客廳打了個電話:“派車來接我,資料我拿了,今天喝醉耽擱了一點時間。”

“老板,你聲音啞得很厲害,今天要不還是取消吧,都這麽晚了,您休息一下。”

蕭問水說:“讓司機五分鐘內到。”

另一邊也不敢說話了。

蕭問水掐着時間,接了杯熱水和着藥吞下,然後又給自己沖了杯黑咖啡。仍開速溶咖啡袋時,他順手也把握在手心、被冷汗浸潤的畫紙也丢進了垃圾桶。

司機發了消息給他:【先生,我已經到小區門口了。外邊好像下雨,您記得穿上外套,別着涼。】

蕭問水往窗戶外邊看了一眼,覺得身上仍然發熱,索性懶得管。

他走出吧臺,快到門板時又改變了注意,回頭在垃圾桶邊蹲下,把那張畫紙撿了起來。揉得皺巴巴的,展開後還是一樣的敷衍和醜。

他把它抻平,折好,塞進随身的ID卡裏,就這樣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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