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一大早, 雲秋就起了床, 準備給即将到來的蕭問水展示他學會的東西。

他自己去了精細矯正班,在他平常的座位上開始切菜,準備做烤藕夾。

學校裏的休息日其實主要是開放給教師用的, 自閉症患者無所謂有沒有休息日,反而是在學校、家裏兩個環境中多次往返, 會觸發孩子們的不适應性。所以即使到了周六周日,也還有很大一部分的家長仍然照常帶着孩子來完成課程練習。畢竟一部分指導教師回家休息了, 還有受過培訓的家長和機器人看護。

此時雲秋的精細老師沒有回家,精細矯正班裏也還有三三兩兩的學生在進行訓練。大部分是串手環、剪刺猬一類的小訓練,也有跟他一樣學做飯的。

雲秋喜歡這門課的原因是同學多。他其他的課程都是高階的, 經常只有他一個人上, 即使有時候有同學一起,他也是完成的最快的那一個,而其他人需要重複接觸練習, 進度會被他遠遠地甩在後面。只有在精細班, 他會覺得很熱鬧,很開心,也有更多的大人願意陪他講話。

這天醫生和蕭尋秋去他的宿舍找人, 發現這個小東西居然不在。查了監護機器人的方位之後,才知道這個家夥居然跑過去上課了。

雲秋說:“我給你們做烤藕夾吃哦。”

蕭尋秋說:“你不想回家嗎?小秋,我們先不上課了,帶你出去吃,啊?”

可是雲秋不肯, 他說:“我要大哥哥來接我,我才會走的。”

醫生和蕭尋秋就笑他:“你看你看,我們還叫不動你了,行吧,你等先生來,我們就在那邊的辦公室等你,好不好?”

雲秋一臉嚴肅地同意了。

他把手機放在自己的桌上,等待着蕭問水什麽時候來給他打電話,順便就開始烤藕。他害怕烤箱,也不信任電磁爐,自己用了個小酒精蠟燭在那兒架着烤,一個小時過去之後,他終于做好了三塊,可是蕭問水還沒有來。

他咚咚咚地跑過去找蕭問水和醫生,問他們:“你們可以給大哥哥打個電話嗎?我給他做的藕夾烤好了,他可以來接我了。”

雲秋看見,辦公室裏還站着那天那個鋒利漂亮的女alpha,Susan醫生。她今天一身日常裝扮,畫着淡妝,非常耀眼奪目,見到他來了之後,還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小雲秋,記得我嗎?”

雲秋怕生,有點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有點害怕,還有點好奇。

Susan見他對自己沒有印象,也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沖他笑了笑:“問水他昨天淩晨處理幾個突發情況,估計還沒來得及脫身呢,可能要晚一點來接你啦,小雲秋。不過,你為什麽不自己給他打電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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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醫生慢悠悠地開口了:“小孩子拿喬,我們可不能讓先生知道我們在等他,還給他做了烤藕夾,是不是,雲秋?”

蕭尋秋跟着起哄:“就我哥一個人有藕夾吃,怎麽我們沒有呀小秋?”

雲秋嗫嚅着解釋道:“我答應給大哥哥烤的。”

醫生說:“你烤了又沒人吃,不如先給我們吃,你再去給先生烤不就得了,小偏心鬼,從今以後你就是小偏心鬼。”

雲秋從他們的話中聽出了幾分促狹和善意的打趣,不太願意理他們。他跑回教室把那三塊藕夾盛起來,啪嗒一聲放到他們的辦公桌上,給每一塊藕指定了分配對象:“這一塊給哥哥,這一塊給醫生。”

還剩一塊,他擡起眼睛看了看Susan,又不好意思明說這一塊給她,忸怩了一會兒就撂下盤子,跑回去了。

他開始重新給蕭問水烤制藕夾,一動不動地盯着酒精蠟燭上跳動的火焰,均勻地移動、翻轉着手裏的藕片,并且時不時撒點料上去。按照精細老師的要求,連每一個部分的調料都要撒得剛剛好。

正在烤的時候,蕭問水給他打來了電話。

這次不是視頻電話,雲秋趕緊放下手裏的東西,伸手接了。

雲秋一開口就是黏得要死的一聲:“大哥哥!”仿佛已經快要迫不及待了,但是又按捺着性子跟他講究矜持和驚喜,他問他:“你猜猜我給你做了幾個藕夾?”

聽得那邊蕭問水又笑了起來。

他不回答雲秋的問題,只是輕聲說:“雲秋,我這邊堵車了,可能要晚一點到。”

雲秋“哦”了一聲,有點讪讪的——還有點小小的失望。他頓了頓,很快地說:“沒有關系,我可以等你過來的。”

過了一會兒,又想起什麽似的,問他:“那你到哪裏了呀?我來接你吧?”

蕭問水說:“我盡快到,你不要亂跑。”

電話被挂斷了,雲秋扁了扁嘴,又繼續去給蕭問水烤藕夾。

這時候,教室門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中年女性和一個沉默的、健壯的少年。

是高彬和他的媽媽。

這幾天他們也會過來上精細課,雲秋跟他們混熟了。他友好地跟他們打了招呼,又送了兩塊藕給他們吃,送完後發現給蕭問水的份兒又沒有了,于是繼續烤。

一邊烤,雲秋一邊四處看着,看見高彬在母親的指導下在剪窗花,有點心動。他看了看手裏的碗盤和酒精蠟燭,探頭問高彬的母親:“阿姨,我可以坐過來嗎?我也想跟你們學剪窗花。”

高彬媽媽猶豫了一下,看神情是想要拒絕,但是雲秋已經搬着小板凳過去了,還把自己的雞蛋碗等一切材料也搬了過去,和高彬排排坐。他歪歪頭,沖高彬媽媽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又叫了一聲:“謝謝阿姨。”

高彬不理他,雲秋就自己說自己的話,還要指導他的這個從不開口的小夥伴,如何正确地拿剪刀。

高彬對他的聲音不聞不問,仍舊剪着自己的窗花,雲秋一直在旁邊叽叽喳喳,等了一會兒之後,終于見到高彬轉了轉頭,将視線放在他臉上。

那眼睛裏一片漠然,還有着漸漸湧聚的不耐煩——那種不耐煩不像是對什麽人,而像是看見某個擋路的石子,即将一腳踢開一樣。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為什麽堵了這麽久,前面出什麽事了?”

空間車副駕駛上,助理焦頭爛額地查詢者路況信息,車上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蕭問水坐在後座,并不像他平常那樣低頭用平板處理着公事。他打完給雲秋的電話之後,就一直平視前方,微微皺着眉查看路況,顯然十分在意路況。

雲秋不接電話,蕭尋秋和醫生那邊也占線,這件事有點反常。

即使他什麽都不說,助理和司機都能明顯地感覺到他的心情處于一個煩躁的狀态,這在蕭問水身上是很少見的。

助理查到了情況,回頭跟蕭問水說:“先生 ,是一個集裝箱公司的重型機器人運輸團隊集體出現線路問題,癱瘓阻擋了道路,集裝箱那邊已經撤回貨物準備清理了,但是因為使用的是重型機器人,還要進行升降運輸,那邊已經封路了,而且大學城那邊……也是空間車飛行禁區。我們現在要不要繞一條路?預計用時一個小時,小少爺那邊的話……”

助理說到一半,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蕭問水的臉色已經非常不好了。這條路趕到愛秋康複學院本來只需要二十分鐘,堵車浪費了半個小時,這樣就損耗了将近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助理小聲問:“……老板?”

蕭問水搖搖頭,低聲說:“……我感覺不好。”

助理楞了一下:“什麽?”

蕭問水重複了一遍:“我感覺不好,你們兩個下車吧,我現在開車過去。”

司機和助理于是都下了車,站在路邊,讪讪地看着他。蕭問水開啓了AI認證,三重身份認證過後,空間車微微地震動了起來,開啓了某個特權标志。

這個标志蕭問水很少動用過,他掌權近十年來,只用過一次。那一次是雲秋喝牛奶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直接進了重症監護室,情況危急,蕭問水動用這個權利,第一時間糾集了全聯盟最好的醫療資源,緊急調用給雲秋。這個舉措在當時也為他招惹了不少罵名,不過後續被他的團隊利索地公關掉了。

和他擁有全聯盟唯一的非軍方開火資格一樣,一旦這個标志啓動,所有人必須讓道,這是聯盟首相特定授予給蕭家的特權。

蕭問水開着車,一路絕塵而去,随着特權啓動,所有空間車都接到了讓道的指令。極端一點的說法是,在這個情況下,蕭問水就是開車一輛一輛地撞下去,都不會有任何責任。他具有完全的豁免權。

助理和司機兩個人被扔在路邊,彼此面面相觑:“老板這是怎麽了?”

司機悄悄說:“我是感覺從上個月開始,老板就有點奇怪了……明明之前有個房地産商想壓我們的價,說我們的那片地方容易跳樓死人,建議老板派人去做做法事,請個神像的,結果老板直接讓人掀了兇宅的房頂,日光加紫外燈暴曬兩個月,死活都不信這些東西的。前幾天卻去星城山的佛寺裏拜了佛燒了香,據說還請了東西,感覺跟換了個人似的。‘感覺不好’這種話,老板一般也不說,這是怎麽了?”

助理聳聳肩:“我哪兒知道啊。”

蕭問水越過擁堵區之後,開啓了自動駕駛系統,不斷打着雲秋的電話。最後系統提示有一個來自Susan的電話切入,蕭問水看了一眼之後,撥打回去。

“什麽事?”

Susan的電話十分焦急:“你到哪裏了?雲秋出事了!”

蕭問水握着方向盤的手有一剎那的僵硬,片刻後,反而放松了下來,只是微微發涼。

他的語氣聽起來很鎮定:“什麽事?”

“有個反社會暴力傾向的自閉症小孩和雲秋在上課的時候起了沖突,那個小孩用裁紙刀把雲秋捅了三刀……”

後面的聲音,蕭問水已經沒有聽了,系統通訊因為這一剎那突然的加速而出現了中斷。速度表盤直接轉到底,為此産生的加速度甚至讓人被按在了座椅上,讓人有着微微的暈眩感。

速度穩定下來後,Susan那邊的電話已經挂斷了,轉而給他發消息過來。

【是正在排查的黑進系統、篡改報告的那個小孩和小孩家長,為了能進來上學無所不用其極。系統漏洞之後學校對每個患兒都進行了安檢防範和隔離觀察,但是今天是假日,雲秋自己只有一個機器人跟着。每個人都過了安檢,傷人者用的就是精細課堂上的裁紙刀。】

【雲秋和他距離過近,一開始是冷不丁地被捅了第一刀,雲秋想躲開時被傷人者拽住摁在地上,連續捅了另外兩刀,還好裁紙刀比較輕薄,第一刀下去之後就折斷了,沒有造成貫穿傷,也沒有傷及要害,但是雲秋的心理暗示過強,在疼痛等級不高的情況下發生了休克,現在正在校醫院裏觀察休息。】

【傷人者已經拘留,但是傷人者的監護人已經逃離,警方已經抵達現場進行搜捕。】

【校醫院301房,你趕快過來,雲秋已經醒了,應激反應很厲害,我和那個beta醫生都沒有辦法,雲秋現在很恐懼任何人,堅持要趕所有人走。】

蕭問水說:“他有一只熊,找到了給他。”

醫生的通話同時切進來:【先生,讓人找了,我們沒找到那只熊,買了一模一樣的新熊給他,被他認出來了,反應更激烈了。】

蕭問水頓了頓,“我去找。”

空間車抵達校醫院樓下,蕭問水快步往上走,整張臉都冷着。

旁邊人說什麽話都很遙遠,像是模糊不清聚集在一起的幻影,連嘈雜的聲音都無法分辨。

像什麽時候的事情呢?

病床前圍滿了人,醫生的語氣像是左右為難:“髓系做不了CAT-T,蕭先生現在高燒不退,我們現在的建議是進行強移,沒有別的辦法了……”

他說:“我不做,給我鎮痛。”

那醫生好脾氣地跟他解釋:“已經給您上了鎮痛泵了,現在這個階段基本沒有效果了……”

他盯着眼前因為疼痛而變得模糊的人影:“你不是我原來的主治醫生吧。”

那醫生對他笑了笑:“蕭先生,您說什麽呢,一年前他就離職了,現在在國外深造呢在。都是二少爺在安排,他的去向您不用擔心,畢竟是國內基因科學第一人,沒有人會為難他。不過可惜的就是之前那個自閉症樣本死掉了……”

他冷笑起來:“小秋不會調走他,董事會現在膽子已經這麽大了?”

那個醫生不管不顧,自顧自地說:“就昨天的事情吧,那個Omega,懷了孕死在手術臺上,一屍兩命。”

噩夢般的回憶在那一剎那湧現,蕭問水長出一口氣,握着門把手的手沁出了微微的冷汗。

病房裏寂靜無聲。

他推門進去,站在門口,靜靜地往裏邊看去。

病床上的少年把自己裹得緊緊的,渾身發抖,滿眼淚水地看向他,先是警惕,而後慢慢放松。

雲秋哽咽着說:“你為什麽現在才過來。”

蕭問水轉手關上門,剛走近一步,就看見雲秋哭出了聲:“大哥哥,我好疼。”

他走過去把他抱進懷裏,把他的小熊塞給他——來到醫院之前,他以最快速度去了雲秋的宿舍一趟,找到了雲秋藏在浴室幹涸的水箱裏、擠成一團的小熊。

雲秋大哭着,所有的恐懼和委屈都在那一剎那湧了上來,如果說上輩子最後的事情帶給他的是對自然死亡的恐懼和陰影,這一次則是直截了當地感覺到來自人的冷漠,冷酷且偏執的殺意。他哭得快要過呼吸了,蕭問水伸手捂住他的嘴,幫他慢慢平複着,一聲一聲地給他道歉。

“對不起,我來晚了,沒有能保護你,寶寶。”

“對不起,對不起。”

雲秋哭得抽抽搭搭的,嗓音嘶啞,語不成句:“那你,你,下次,不,不要這樣了,你要,早點來接我,大哥哥。我給你烤了,七個藕夾,給你,烤了七個……”

他慢慢地不哭了,因為抽噎牽動傷口,又因為有蕭問水抱着他,給了他以久違的、alpha的溫柔。

雲秋擦掉眼淚,擡起眼睛朝上望去,撞見了蕭問水怔忪的眼神。

雲秋猶豫了一下,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借着這個姿勢半跪起來,抱住了蕭問水的脖子。

這個姿勢是他們從來沒有過的,因為蕭問水坐在他床邊,雲秋可以用這種姿勢摟住他,好像他們的角色調轉了一樣。他學着蕭問水以前的樣子,揉着他的頭發,小聲說:“大哥哥。”

蕭問水“嗯”了一聲,聲音很低,但是沒有動。

他擡眼看着雲秋,眼神和以前一樣無波無瀾,十分平靜。仍然是這樣強大的、寬和的、讓人心安的模樣。

雲秋卻突然把臉頰貼在他的臉頰邊,蹭了蹭,怯怯地問:“你看起來好難過啊,不要難過了,大哥哥,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蕭問水好一會兒沒回答,片刻後,才沙啞着嗓音說:“好。”

他給他唱兒歌,小熊動畫片的主題曲。這個星期在老師那裏學會的,音調很輕松,很綿軟。雲秋唱歌的聲音意外的清亮好聽,不走調,只是節奏有點亂:

“小小熊,圓耳朵,圓尾巴,胖胖肚皮小嘴巴,有一天呀離開家,遇到危險啦!”

“不和同學搶西瓜,不和妹妹争娃娃,尊老愛幼講禮貌,幫助爸媽管理家。”

……

“小朋友,小熊今天回家啦,你在哪裏看我呀?”

雲秋唱完後,還是蹭着他的臉頰,把自己整個人都貼在他懷裏,小聲問:“大哥哥,你還難過嗎?”

蕭問水揉了揉他的頭發,把他扶着在病床上躺好,沒說什麽。

雲秋看着他,只見蕭問水掀開被子,俯身查看了一下他已經包紮好的傷口。

他一來,雲秋就覺得非常安定,很乖地配合他的動作,把自己傷到的地方給他看。蕭問水看過之後,手上突然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了幾樣新鮮玩意兒——雲秋粗粗一看,是三根紅繩子。

再仔細一看,是兩根紅繩,和第三根用紅繩穿起來的玉菩薩。

這種東西和蕭問水的氣場完全不搭邊,如果讓醫生或者任何一個人進來看見了,估計都要大吃一驚。

蕭問水低頭把其中一根系在雲秋腳腕上,另外一個系在雲秋手腕上,玉菩薩則塞在雲秋枕頭下。

他低聲說:“這個東西先不戴,免得你半夜翻身會壓到傷口,就先放在枕頭底下。”

雲秋問他:“這個是什麽呀?”

蕭問水頓了頓,然後說:“沒什麽,你總是出事,這個是孫悟空保護你的咒語,洗澡也不要取下來,這樣就沒有壞東西來找你。白骨精和黑土狼都不敢來找你,以後晚上沒有我,你也可以安心睡覺。”

雲秋說:“哦。”

他又低頭瞅了瞅沒戴上的那個觸感溫潤的玉菩薩,小聲說:“可是我知道,這個是迷信。大哥哥。”

蕭問水有非常嚴重的神經衰弱,幾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有一段時間,蕭尋秋女朋友的母親給她和蕭尋秋請了兩個開光的手串,給蕭問水順便也求了一個。

但是蕭尋秋給他寄回來後,蕭問水只說:“迷信,戴這個也沒用。”

蕭尋秋反而笑眯眯地在視頻那邊說:“就當讨個口彩嘛,心理暗示的作用也是有的,哥。”

那次對話被雲秋聽見了,因為他也等在旁邊,要跟蕭尋秋有話說。

蕭問水摸了摸他的臉頰,口吻淡淡的,卻帶着一如既往的強硬:“戴着,不能摘下來。”

雲秋于是乖乖答應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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