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雲秋的下一次發情期在兩個月後 。

穿刺針貫入時, 雖然疼痛尚且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可是異物進入身體的感覺仍然讓人感到相當的不适。

蕭問水躺在病床上,擡頭看着頭頂懸着的點滴瓶,燈光透過淡黃色的藥液徐徐搖曳。他想起那天雲秋在醫務室, 以為沒有人的時候,也是那樣擡起頭, 去看那琥珀精靈一樣的滴液,整個人沉在半夢半醒的餘韻中。

他算着日期, 算出了是寒假中的某個星期二。Susan的操作時不時會打斷他的思緒,有時候是一枚注射針頭,有時候是體內痛覺神經在極致的痛苦之下造成的肌肉痙攣。化療的給藥過程很漫長, 還要輔以大量的藥片藥劑。

最後他得出結論:“兩個月後我還可以見他一次。再下一次又要兩個月, 還有兩次發情期,八個月就到了,我可以住院治療, 他也可以嘗試使用抑制劑和麻醉類藥物度過發情期……不過這也說不好, 他的信息素濃度之前很反常,之後會變成什麽樣,誰也說不清楚, 還是找個人勸他把腺體切除手術做了比較好……”

Susan為了幫助保持他的狀态,也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她問他:“這次見到他了,覺得怎麽樣?”

蕭問水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他怎麽能住那種地方……熱水器壞了, 沒有地方修,外邊那麽吵,空氣質量也差。可是他自己還不覺得,那麽晚了還在畫畫……他一點都不愛惜自己,可是現在我去說,他也不會聽。花錢也糊裏糊塗,自己沒什麽錢,點個外賣還要花那麽多錢。你看,沒有我的話,他會過程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這樣的話Susan聽過了不知多少遍,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她還是和平常一樣,什麽都不說,只是微笑着聽着,知道這大約是一個病人對自己最後的安慰。蕭問水說“他離不開我”的時候好像真是那麽一回事,溫室裏的花朵無依無靠,需要庇護才能生長,可是只要任何一個人見過現在的雲秋一面,立刻就會知道,這不是什麽養在溫室裏的喇叭花,這是一朵堅韌沉默的小霸王花。

那股子見誰撓誰的精神勁兒還在,盡管他沉默了很多,懂得了一些僞裝的方法,可是沒有人會比雲秋更倔。這個小孩到過雲頂的宮殿也爬過谷底的泥濘,最奇怪的是他能在任何環境下自如地生長起來,什麽困難都掐不死他。

相較之下,蕭問水這種自我麻痹,倒是顯得有點可憐。

他對化療的反應一直非常劇烈,這次針還沒打完就已經出現了副作用症狀。他的嗓音已經和以前不太一樣了,現在是真正地添上了某種不可逆轉的沙啞,因為劇烈的嘔吐,胃酸已經灼傷了食道,而他整個人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整個人蒼白得像鬼。

然而就算這樣了,他依然還很有精神地規劃着,怎麽繼續不動聲色地照顧雲秋——Susan從他這裏得知,蕭問水買下了雲秋租住的那個房子,用一個神秘的房東身份跟他聯系着,給他做了許多事情,而雲秋不知道。現在他又計劃着,什麽時候給雲秋送一點東西過去,他說:“小玩意兒,都不貴,水果啊,零食啊,顏料畫紙畫筆這些東西,都是他需要的。”

他充滿信心地覺得雲秋會收下這些東西,因為那個小孩是這樣不會跟他打交道,連客套話都不會說,死纏爛打也能送出手的。他可以利用他的心軟達成這一切,這是非常惡劣的辦法,但是他現在樂在其中,好像生活中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下了這件事。

這些天,他甚至很少去管公司的事情,蕭尋秋吃了他幾回閉門羹之後,開始自己尋求結局問題的方法,成果有好有壞。蕭問水說:“我手裏一半的股份,是你現在實習的底金,也即是說,你可以在這些錢的基礎上做你想做的任何決策,只要沒有賠這麽多錢,那你就安心自己鑽研。”

蕭尋秋畢竟是蕭家的次子,雖然對經商不感興趣,但是從小耳濡目染,基礎也不差,也慢慢地對公司事務變得駕輕就熟起來。

蕭問水說:“小秋那邊我不用擔心,而且他快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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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蕭問水忽而又說:“婚禮,雲秋應該也會來。”

怎麽會不來呢?那是他親愛的哥哥。

這樣他又可以跟他見一面。蕭問水起身找了日歷和筆,忍着疼痛,慢慢地在上面圈出日期,和見面的次數。

目前可以預見的見面,增加到了三次。還有各種各樣的暗中接觸,比如下個月要舉辦的青少年繪畫展,全國初高中藝術生強制參賽。這當中,特別獎可以拿到十萬塊的獎金,而這個獎金的定義很模糊——不是一等獎,全憑評委喜好,那就是為雲秋準備的。

他甚至想起更多細枝末節的東西:星大附中每到寒假之前,除了學生動員會之外,還會組織一次家長聚會,幫助學生和家長一起調整應考狀态。

他查過溫存銳的檔期,那時候他在外地拍電影,肯定沒辦法替作雲秋的家長,到時候免不了他去一趟。

蕭問水把數字改成了四,覺得藏在胸中的那股冰錐一樣的疼痛有了暫時的消解。另一邊,他這次的醫療活動結束了,Susan推走醫療車,收工。他像是徹底放松了下來,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陷入了沉睡。

Susan說:“你像個吸毒的。和來我心理診療室裏的那些人差不多。”

蕭問水沒有回答她,只是唇邊挂着一抹笑意。

發情期之後,他和雲秋的關系仿佛有所緩和。盡管在欲海中沉浮時,借着兩人都不清醒的那段對話,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可是雲秋不再像之前那樣抗拒他。

雲秋懂事、聽話、好哄還心軟,因為他幫過他一次,所以有了繼續靠近的理由。

過幾天之後,蕭問水休養好了,讓助理給他打了一點薄妝,至少看上去氣色沒有那麽差。他帶着一車東西去找了雲秋,等在那棟小居民樓的底下。

他從黃昏等到晚上,路燈亮了起來。這邊的路燈也很老舊了,泛着暗淡的黃光,五米外連人都看不清。

雲秋這天考完了月考,下課後去畫室呆了四個小時,然後去奶茶店一直打工到十二點。這邊雖然破舊,但是好在靠近學區,治安很好。

雲秋為了省錢,也沒有坐電車回來,而是步行了半個小時回小區。

剛到樓下,他的腳步就頓住了——他看見另一邊的路燈底下,有一輛他很熟悉的車輛。駕駛座上歪着一個閉眼小憩的人,看樣子是蕭問水。

他好像變了一個人,雲秋以前很少見到他在外面這樣松散而疲憊的狀态,不要說在外面睡着了。

雲秋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

他不知道蕭問水過來是幹什麽的,也許并不是來找他的。可是他聽說過,一個人如果整晚睡在車裏,可能會出問題。

正在他想的時候,蕭問水仿佛感知到了他的視線似的,睜開了眼睛。

他眼中的聚焦起初很散,最後慢慢聚集在他身上,漸漸凝定,最後完全清醒過來。蕭問水打開車門,下了車,看着他笑了笑:“雲秋。”

雲秋抱着書包,有點疑惑地看着他,隐隐中還是有一點抗拒。

他不說話,蕭問水就在他上樓之前搶先說:“別人往家裏送了一點水果,太多了吃不完,丢了壞了可惜,我順路路過這裏,覺得不如給你送一點。”

雲秋小聲說:“不用了。”

蕭問水說:“就當幫我一個忙,一點水果而已,也沒多少錢。尋秋也說你是長身體的時候,多補充一點維生素。”

他說着,從後座搬了兩個冷藏箱出來,裏面加起來是足二十斤重的、切好的混合水果。

雲秋不是不喜歡吃水果,但是這小孩很懶,怕麻煩,任何需要剝皮削皮,或者費力氣黏噠噠啃咬的水果,他都會覺得很煩人,寧願不吃。要吃也只吃切好的。他尤其喜歡吃山竹和羊角蜜,經常一吃就停不下來,冰的水果吃多了,還鬧了幾次肚子。

雲秋住在七樓,而且沒有電梯。蕭問水就那樣托着兩個箱子,跟他上了樓。

雲秋不太想讓他進自己的家門,步履遲疑,猶豫着要不要邀請蕭問水進去的時候,蕭問水就把箱子放在了他門前,然後說:“我走了。”

雲秋嗫嚅着說:“我可以給你錢……”

蕭問水又笑了笑:“不要你的錢,順手送送,還有幾箱我一會兒帶給另外的朋友,你記得吃。”

雲秋不知道說什麽好,于是又說了一遍謝謝。

蕭問水走開幾步,回頭看他:“進去吧。”

雲秋怔楞了一會兒,蕭問水又說:“回家吧,晚安。”

他這才開門進去,然後把兩個大箱子也拖了進去。

雲秋已經很久沒有吃上水果了,因為要省錢的緣故。冷藏箱中自帶電池,原地不動可以維持兩個星期左右,裏面全是切得整整齊齊的水果塊,大小剛好,一口可以咬盡,而且沒有支棱出來劃傷口腔壁的部分。瓜類全部取的最深的瓜瓤部分,血橙和柚子全部去了皮,把晶瑩剔透的果肉堆碼得幹淨整潔。這兩箱水果中花費的人力物力絕不止他幾十倍房租了,可是雲秋并不知道這些。

他跑到陽臺探頭往下看,看到蕭問水的車還在那裏,沒有走。太高了,他也看不清蕭問水是否已經走了出去,或者已經上了車。

他打開一盒水果,咬了一塊蜜瓜在嘴裏,又想起發情期時蕭問水渡過來的黃桃罐頭,甜膩膩的糖水味,明明很難吃,可是他總想起這種味道。

“走出失戀方法手冊第三條……大忌,不要主動提複合,這樣只會讓你失去尊嚴,世界上沒有什麽是你值得放下尊嚴去做的,學會放下,不如轉移目标,試着尋找其他人,或者試一試追星。”

這個大忌,他已經犯過了。

手裏的水果盒冰冰涼涼,凍得他手指有點疼痛。可是他那時候可以當做是神志不清時的呓語,所以大概可以不算吧?

下次發情期,他不想要蕭問水過來了。可是不要他過來,雲秋又找不到別的解決方法。

他慢慢地啃着甘甜冰涼的果子,看見溫存銳給他打了個電話,于是接了起來。

溫存銳最近在拍電影,今天剛殺青,說過幾天會回來,問他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反正寒假要到了。

雲秋的寒假計劃是報一個繪畫突擊班,然後去蛋糕店裏全職打工。到時候他的工作時間就會調整為早上十點到下午五點,而繪畫板按照正常時間休假,每周有兩天的休息時間。

雲秋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了溫存銳,對方顯然覺得很可惜:“哎,忘記你是個高三生了,小朋友,那等你有時間了,我再帶你出來玩吧。另外,最近還好嗎?”

他是知道雲秋已經和蕭問水離婚了的,連蕭問水提出的那三個條件也清楚了。不過他之前從來不過問,是怕他傷心,這時候旁敲側擊地問,也是怕雲秋不開心。

這次情況特殊,雲秋之前斷了幾天聯系,告訴他,他的發情期要到了,所以要“失蹤”幾天。

雲秋說:“都很好的,我現在可以考五百分了,大熊。”

那邊頓了一會兒,問道:“小熊,那你這次發情期,真的是……過來的?”他把蕭問水的名字隐去了。

雲秋小聲說:“嗯。”

沒等溫存銳說話,他又說:“可是我下一次,不想讓他過來了。”很難過的樣子。

溫存銳知道他的身體原因,沒辦法用抑制劑,暫時也做不了任何小手術。但是很快,他想到了一件事情:“雲秋,你要不要試試跟別人談戀愛?”

“別人?”雲秋有點遲疑。

“标記清除手術倒是很好做,做幾次皮下注射可以了,如果說你的激素不穩定,需要alpha穩定标記的話,那麽為什麽非要他來标記你呢?換個人不也挺好的?”溫存銳說完,突然想到自己也是個alpha,趕緊避嫌告訴他,“不過我這只是一個提議……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給你介紹一些alpha朋友當男朋友,我保證信得過的,他們都是非常優秀的alpha。”

雲秋垂下眼睛,心裏有些不願意。

一想到要和蕭問水以外的人做生小孩的事情,雲秋就感到非常的抗拒。想到或許還要花時間和另外的陌生人接觸、聯系,他更抗拒了。

他不是沒有被人追過,學校裏追他的人很多,甚至溫存銳那個畫家朋友在知悉他離婚之後,也嘗試着聯系過他,但是雲秋的反應都是統一的唯恐避之不及。

他的心思在這方面異常敏感,一旦涉及到親密關系,就很難有人讓他感到舒服,他們通常都帶着非常強烈的目的性和壓迫感。可是奇怪的是,同樣是壓迫感,蕭問水比所有人都更強,在交流和接觸方面,也比任何人都更加獨斷,可是雲秋偏偏只能适應他。也大概是從小到大和他一起生活,熟知他的脾氣和性格,互相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所以不會造成他的緊張感。

雲秋為此感到很沮喪。

他也想要努力走出來,可是這好像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聽見他不說話了,溫存銳大約也估摸出了他的心思,最後只是安慰他:“船到橋頭自然直,雲秋,你想一想,最多也只有一年了,等你之後身體好了,抗性和激素水平都穩定了,到時候做清除手術還是切除手術都由你,不要太擔心,好不好?我們一起想辦法。”

雲秋小聲說:“好。”

溫存銳于是又跟他說了一些其他的話題,看着差不多快要到雲秋寫作業的時間了,于是挂了電話。

第二天月考出成績,是講評日,下課比以前早,雲秋從畫室出來時,剛到下午五點。

他于是步行去了蛋糕店,打算今天多工作幾個小時。

一進門,雲秋發現店面的裝潢都不太一樣了,好像又請人特意打掃了一遍。他以為是大掃除,剛要換衣服去幫忙,就被老板娘拉到了一邊去:“雲秋雲秋,你來得正好,幫我打個掩護好不好?一會兒會有個alpha過來找我,你就說我可能堵車在路上了,手機也放店裏忘記拿了,給他弄點蛋糕奶茶什麽的,人走了你再進來叫我。”

雲秋有點迷惑地看着她。

老板娘給他比了個噓聲:“是相親,我爸媽給我安排的,我死活拒絕了,他們不聽,對方人都過來了,我也沒辦法。但是雲秋,我還沒被标記過,對方是個alpha,我不得不防,雖然這樣做有點不太好,但是我一定要避免和他的信息素有接觸,萬一出什麽事被套牢了就糟了。乖雲秋,幫我打個掩護,下個月獎金就是你的了。”

雲秋聽出了這好像是一樁騙人壞事,正在思考躊躇的時候,老板娘已經先斬後奏,帶着勝利的笑容往他臉上一捏:“就這麽說定了!”

他還沒有這樣光明正大地做過壞事,而且還是被委以重任,他很快緊張了起來。

老板娘則縮在後廚,用電腦跟他聯系。櫃臺上的消息一條一條地彈了出來,包括對方的照片、姓名地址。

那個地址顯示,此人住在在星大附中附近的一個高檔住宅區的倒數第二層,雲秋看着覺得有點眼熟,可是沒有想起來到底是什麽地方。

雲秋緊張得都不敢多看,只記住了照片的樣子,然後挨個在顧客當中盯過去,生怕因為自己錯過了而導致“任務失敗”。可是他看來看去,很久都沒有見到照片上的人,有點疑心這個人好像不會來了。

晚高峰的時段也要過去了,店裏的人慢慢地走了,店面內變得空曠起來。

雲秋覺得肚子有點餓了,請示老板娘之後,拿了一小塊巧克力包,準備切成小塊後自己吃掉。正在他低頭找餐盤的時候,自動門打開了,走進來一個男人,駐足往裏面看了看,然後來到了收銀臺,

“你好,一杯手磨咖啡。”

雲秋趕緊把手裏的餐盤放下了,伸手開單子小票,詢問對方:“那個,要什麽甜度,是否添加牛奶,要什麽溫度和輔料,您在屏幕上看一下……”

随着視線轉移到對方的臉上,雲秋慢慢地舌頭打結了。

面前的男人很高,alpha的标準體型,高挺英俊,看着很斯文,但是無形中又透着一些凝定的氣質。他的眼睛很沉,但是沒什麽壓迫力,是像靜水一樣的眼睛,一看即知出身肯定很好,教養談吐也非常好。

雲秋認了出來,這就是照片上的人。

“就是他!!秋秋沖呀!幫我拖住他!拖到他不願意等了再說!鼓起勇氣千萬別穿幫!求求你了!”

與此同時,老板娘的消息也一條接一條瘋狂地發了過來。

雲秋心裏打着鼓,努力穩住自己,避免讓他看出什麽異常來——他第一次幫人圓謊,還很不熟練,就在他低頭确認訂單的時候,這個男人卻開口了。

他微微偏頭注視着雲秋,低聲說:“你是不是……?”

雲秋沒聽清,茫然地擡起頭看他。少年人的眼睛很亮,清澈天真。

看起來還很小,十七歲?十八歲?

原來是他。

陌生alpha說:“沒什麽,請問你們老板娘在不在?”唇邊卻慢慢浮上了一絲感到巧合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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