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第二天晚上八點, 蕭問水開車準時抵達雲秋打工的蛋糕店。

今天接替雲秋值班的人來得早, 雲秋提前下班了,看着時間走出店外等着。他擡頭看了看天色,月暈很重, 空氣隐隐凝結着沉悶的水汽,像是要下雨, 風刮得一陣一陣的。

雲秋打開天氣預報看了一下,發現昨天顯示夜晚無雨的界面現在已經變成了“有雨”。

有雨, 這樣就不适合再去遛蕭小狼。雲秋打開手機聯系人,翻到蕭問水的短信,猶豫了一下, 還是關閉了手機。

那條“今天晚上可能下雨, 不要來遛蕭小狼。”到底還是沒有發出去。

那個什麽“失戀手冊”裏的條條框框,他已經犯禁多次,不在乎再多一次。他現在像個課堂上背着老師偷偷做小動作的小孩, 可是他自己也并不清楚為什麽要這樣做。

只是鬼使神差的, 他只是安靜地等了下去。他抱着一個書包,等待的間隙中,就借着店裏和路燈的燈光看今天老師批改下來的畫, 有問題的和被拿出來表揚的,都反反複複地看一遍,然後記在心裏。

雲秋是個很聰明的學生,這種聰明或許正來源于他的“笨”,他幾乎不會犯重複性的錯誤, 只要挨過前期需要适應的大範圍基礎期,只要一切錯誤對他來說都是“可解決”的,那麽他在糾正錯誤上的執行力是很恐怖的,正是因為覺得自己笨,所以一切能拿分的地方,他都不會放過。

這也是他能夠在入學兩個月後迅速将分數提高到五百分的原因。至于更高的上不去,是因為他對重難點的理解掌握暫時還不太好的緣故。但是老先生的補課進程,正在幫他解決這一點。

對于普通人來說,五百分底分加上九十分的加分項目,足夠上一個還算優秀的大學了,可是很奇怪的,雲秋依然想去星大。

盡管這不再是他們的離婚條件,他也依然想去。

蕭問水過來的時候,就看見他一個人站在路燈地下看書,很認真的樣子,還很乖。路過的行人紛紛側目,覺得他好看,而雲秋渾然不覺。

他的車開過來的時候,雲秋就擡起了眼睛,像是聽出了輪胎的聲音一樣。

蕭問水降下車窗,叫了雲秋的名字,雲秋就放下書鑽進來,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他低頭把書裝進背包裏,聽見蕭問水問:“餓不餓?要不要吃點飯?”

雲秋搖搖頭。他在奶茶店裏吃過員工餐了——老板娘給他帶的一大份炒飯,他沒有吃完,想要帶回家繼續吃,順手還帶走了幾個小面包和老板娘塞給他的兩大杯奶茶。

他搖完頭之後,突然意識到蕭問水可能沒有吃飯。

不知道為什麽,他有了這個想法,看了看蕭問水之後,他有點不确定地問:“你有沒有吃飯,沒有的話,我可以在家裏給你熱一熱。家裏,還有飯,蕭小狼,也要吃飯。”

蕭問水怔了一下,然後低頭笑了笑,說:“好。”

車繼續開着,往雲秋住的小區裏駛去。

中途遇到一個紅燈,停下來等的時候,雲秋扭頭去看外面的燈光和車流,突然就聽見蕭問水說:“路燈暗,看書傷眼睛。”

雲秋“嗯”了一聲,然後說:“我沒有經常這樣子的,是因為要考試了。”

蕭問水說:“好,那就好。”

紅燈暗去,綠燈亮起,車輛重新發動。

蕭問水說:“上次我去你們學校的講座,你是不是沒有來得及聽?下周我可能還會去一次,你要不要來看看。如果來的話,我把前排位置留給你。”

他一面說,一面分神出去看雲秋,輕聲說:“我……以前也畫過幾年畫,畫的表達是一方面,應試技巧是另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對審美的培養和提升,這些東西,可能一時半刻不能講清楚。所以我覺得,你可以過去看一看。如果你沒有時間的話,我就把我的演講稿整理一下發給你,或許對你有用。”

雲秋低頭捏着手指,想起昨天在美術館裏看見的畫,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他也輕輕說:“好的哦。”

蕭問水這才像是松了一口似的,握着方向盤的手微微放松了下來。但是他的申請仍然鎮定淡然,不再有前兩天的懈怠和狂亂。

他正常了,不如說,只有見到了雲秋他才能恢複正常,找回片刻的理智,拿捏着分寸陪在他身邊。

到了樓下,雲秋和他一起上樓。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仿佛放松了一點,在狹窄的樓梯中轉身的時候,蕭問水說:“這個地方應該建一個電梯,這種樓梯走起來不太舒服,也容易摔。”

雲秋想了想,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只是“嗯”了一聲。

進門之後,雲秋要去給蕭問水熱飯菜,蕭問水說:“我來吧。”

雲秋知道他廚藝比他好,他現在做飯很難吃,就算是把冷掉的飯再炒熱一遍,也非常有可能炒糊或者炒得外邊熱,裏邊冷。

于是他把今天裝回來的炒飯交給了他,然後又去冰箱裏,拿出了還剩下的一點食材:兩個雞蛋,一根蔫不拉幾的老黃瓜,一小塊冷凍肉。

蕭問水去煙熏火燎的廚房做飯,他就在旁邊給蕭小狼做狗飯吃。

蕭小狼現在已經很大一只了,不需要再喝狗奶,雲秋現在直接給它喂狗糧、開罐頭,比以前輕松不少。

雲秋給蕭小狼喂完狗糧和水,去洗手間洗了洗手,發現蕭問水已經把飯菜做好了。除了把飯熱了一下以外,他還做了雞蛋黃瓜肉絲湯出來,聞起來很鮮美。

蕭問水說:“你也吃一點吧。”

他把飯分成兩份,要給雲秋也盛一碗,但是被雲秋攔住了——他真的已經吃得很飽了,但是可以喝一小碗湯。

蕭問水于是把大部分蛋花撈出來,肉絲也撈出來給他。雲秋半碗湯的分量快要趕上他一份飯的分量了,雲秋看了看自己的湯碗,又給他撥了一點回去。

他想起那天蕭問水吐血時,吐出來的東西裏面只有藥片和清水,他現在瘦了那麽多,肯定沒有好好吃飯。

他有一點難過地問他:“你現在是不是還很忙,沒有飯吃。你可以多吃一點,我吃不多的。”

蕭問水其實是化療之後身體的本能反應,有的人不這麽劇烈,會習慣性吐個一兩天,可是他是會在化療之後的一個星期之內都失去食欲,看見任何吃的東西都反胃。

也是因為這一點,Susan提前給他用了特效藥,接下來就看後面兩周的持續反應了。

蕭問水怕他難過,于是笑了笑,說:“還好,有時候是太忙了,不是沒有飯吃,瘦……瘦一點會好看。”

雲秋小聲說:“可是你原來的樣子好看,不胖也不瘦。”

蕭問水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繼續笑:“那好,我就努力胖起來,變回原來的樣子。”

聽他這麽說,雲秋才放下心來。看蕭問水生病,他心裏總是酸酸的,覺得他一定很難受,很可憐。

蕭問水問他:“那以後……我能和你一起吃飯嗎?”

雲秋有一點不理解他的意思。他以為蕭問水是指隔三差五的可以出去吃飯,可是那樣他又會很快沒有錢,如果只是讓蕭問水沒有飯吃,只是過來蹭飯的話,他倒是可以接受。

他說:“可以,就是我做飯很難吃,而且有時候我回來得很晚。”

蕭問水又楞了一下,然後說:“沒事,沒事的,我可以買菜做飯,等你回來。我……我現在不像以前那樣忙了。我可以等你。”

雲秋不說話了,乖乖地把一碗湯和幹淨了,覺得很飽。

吃完後,蕭問水又要搶着洗碗。雲秋看見了他手臂上青紫的紮針痕跡和埋管痕跡,有點難過,把他趕走了,自己去洗。好在兩個人吃得油膩不重,洗起來不算麻煩。

洗完後,他就和蕭問水出門了。蕭小狼知道又到了自己放風的時候,一早就開始拿門板磨爪子,興奮得嗷嗚嗷嗚直叫。

雲秋問:“你上次跟我說,有大狗包和狗玩具要帶給蕭小狼,要不要現在拿上來。”

蕭問水看着他,說:“我忘了帶過來,下次吧。”

雲秋于是又讪讪着不說話了。

兩個人出門的時候,已經很明顯地能感覺到夜晚的陰沉了,強風中帶着冰涼的水汽,路邊幹枯的書頁被風刮起來,沙沙地響動着。

蕭問水走到半路才發覺,說:“好像要下雨了。”

雲秋裝作剛剛知道這件事情一樣,小聲說:“嗯,”

他們到的地方是一個人少的公園,附近也沒什麽可以供他們進去避雨的店面之類的地方。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要回去的話估計半路就會下起雨來,兩個人加快腳步走,終于在不遠的位置上找到了一個觀賞錦鯉的涼亭。

他們前腳剛進去,後腳雨就下了起來,雨勢還不小,跟着涼風一起嗖嗖地往裏刮。蕭小狼倒是很興奮,拼命想要掙脫狗繩,像是很想在大雨裏撲騰一遍似的,被雲秋死死地拽住了。他跟在它身後,又氣又着急地罵它:“蕭小狼,壞小狗,你出去淋雨,還要在泥裏打滾,說不定會感冒,還要我給你洗澡,可是你洗澡又不聽話,你還往外面跑。”

他在這邊批評一條雪白的小狗,餘光就瞥見蕭問水在旁邊無聲地笑,于是又有點讪讪的,不說話了,只是悶頭去拽繩子,以此來對抗蕭小狼的蠻力。

拽着拽着,他身後一暖,蕭問水脫下外套給他披上了,從他身後走過來,低聲說:“風涼,別感冒了。”

雲秋不要,他“嗖”地一下竄出去幾步,跟蕭問水說:“可是你才會感冒,你身體不好。”

蕭問水說:“癌症而已,不怕冷。你上過生物課的,腫瘤熱,知道嗎?我會很熱,所以不怕冷。”

他接着走過來,要雲秋伸手把外套穿上。

他的外套尺寸顯然比雲秋要大上不少,袖扣和肩膀的地方顯得肥大很多。雲秋拗不過他,見他拉開衣袖,就乖乖地把手伸進去,見他低頭給他扣扣子,就乖乖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微微仰起臉,就像是要被他吻到。

蕭問水沒有吻他的意思,他只是有點凝重而認真地給他系着扣子。長期的輸液和埋管讓他的手指活動有些僵硬,扣得很慢,兩個人的呼吸混在一起,成為這一方狹小的空間中唯一的熱源。

兩個人的心髒都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蕭問水扣完後,松開他的手,輕聲說:“好了。”

他挺直身軀,仿佛是害怕自己失态,微微離開他幾步看他,見到雲秋的确被他裹成了毛茸茸的一團,這才放下心來。

而雲秋手中的牽引繩早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松了手,雲秋的手指微微蜷縮,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往外看了一眼,發現蕭小狼早就跑到草地裏去撒歡兒了,已經成了一直小泥巴狗。

蕭問水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也發現了一點,他笑着說:“回去我幫你給它洗澡吧,兩個人洗應該會更快。”

雲秋叫了幾聲蕭小狼,蕭小狼也不聽話,并且差點要沖回來,也給他拱上一身的泥巴,雲秋只有往後躲,躲來躲去沒地方走,然後一頭撞進了蕭問水懷裏。

蕭問水輕輕地握着他的肩膀,低頭驅趕蕭小狼:“去,去,你現在很髒,不許碰人。”

蕭小狼聽他的話,果真跑走了。

雲秋有點手足無措,他被一只手輕輕籠罩在一個久別的、溫熱的懷抱裏。他覺得這樣是不好的,不對的,于是想要掙動一下,從他懷裏離開,可是還沒等他動作,他就聽見了蕭問水的聲音自他頭頂傳來。

“先不要動,好不好?”

他哄他,很舍不得一樣,低啞着聲音輕輕笑,“就一會兒,雲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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