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塗鴉
許熾沒有說明去哪裏, 溫瑜卻一口答應下來,乖乖跟在他身旁。
她出門急, 只匆匆套了件外套,之前在典當行裏還不覺得冷, 此時行走在寒風中, 就免不了被刀割般的冷意凍得咳嗽幾聲。
許熾刻意放慢腳步, 讓溫瑜能輕松跟上他,在聽見咳嗽聲後三下五除二把圍巾取下來,笨拙地搭在她的脖子上。
他動作笨手笨腳,圍巾被裹成了一團亂糟糟的麻花, 幾乎要把她勒得呼吸不暢。溫瑜一邊咳一邊笑, 伸手将它整理好, 側目低聲說:“謝謝你。”
許熾抿着唇笑。他終于能在與她獨處時讓心跳頻率趨于平緩, 想起之前溫瑜孩子氣的惡作劇,他也浮起了一絲捉弄她的念頭, 于是垂眸假裝出無比正經的模樣問她:“請問溫瑜同學,你打算怎麽謝我?”
溫瑜沒想到他會這麽問,在大腦短路半秒後才想起來,許熾這人性子野,尤其愛捉弄人。
她莫名也笑了,擡眼與他四目相對。少年纖長的睫毛投下一片暗淡陰翳,像黑霧那樣朦朦胧胧罩在眼底, 而在他漆黑的瞳孔裏, 滿滿全是她的倒影。
溫瑜心尖一顫, 匆忙移開視線,在調整好陡然紊亂的呼吸後,也學着他懶散調笑的語氣說:“你想讓我怎麽感謝你呢,許熾同學?”
她化守為攻,把這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又重新抛了回來。許熾啞然失笑,他早該知道這丫頭狡猾得很。
“要想感謝我,就把今天所有不愉快的事情抛在腦後,不要再去想了。”他答得不假思索,末了又補充一句,“也不要再哭鼻子了。”
想起自己居然在他面前落淚,溫瑜不甘心地反駁:“那不是哭鼻子!是……”
她支吾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個合适的語句來代替,還是許熾慢悠悠地補充:“是被風沙迷了眼睛。”
這句話一出口,溫瑜的臉就更紅,她幹脆不再讨論這個話題,把臉頰藏在圍巾裏頭。
他們就在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裏到達了目的地。許熾帶她來的地方竟然是淮城新建的藝術街區,溫瑜早就聽說過這個地方,但一直迫于學業壓力沒有時間前來游玩。
街區內充斥着千奇百怪的雕塑與設計感絕佳的建築物,小巷與長廊構建出一座複雜且精細的迷宮,就連道路兩旁的松樹也被雕琢成創意十足的造型,看得她目不暇接。
溫瑜算半個文藝青年,乍一見到這幅景致,心情像展開翅膀的鳥雀般歡騰地躍起,家裏那些令人頭疼的事兒全被忘在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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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熾步伐沒停,她跟着他繼續往前走,穿過由鐵軌鋪就的大道與一條曲折的長巷,終于看見了道路盡頭的模樣。
那裏居然是一片新興的街頭塗鴉區,規模看起來不小,一眼望不到頭。或許是因為新建不久的緣故,許多牆面仍處于空白狀态,游客數量也不多,只有一群看起來與他們年紀差不多大的男生拿着噴漆忙上忙下。
那群男生裏空閑在一旁的人瞥見有外人靠近,漫不經心地瞥他們一眼,在看見許熾的瞬間擡高聲音喊:“哎喲,這不是熾哥嗎?”
聽見這個稱呼,正忙活的其他人也都瞬間停下了手頭的動作,喜出望外地投來驚喜的視線。一個戴了黑色墨鏡、身材高大的男生帶頭熱情迎接,幾乎要給他一個熊抱:“我兒子來了!”
塗鴉用的噴漆多數對人體有害,為了減少對人體的損害,塗鴉者們往往會戴上防毒口罩。這人的口罩也是黑色的,加上他純黑色的棉服外套,整個人看起來黑壓壓一片,威懾力十足,沒想到等他開口時卻是這種完全沒正形的模樣。
許熾靈活地避開他,拉着溫瑜的袖子帶她後退一步,冷笑一聲:“誰是你兒子?滿身油漆味,方圓幾裏的人都被你吓跑了。”
黑口罩看一眼他身邊的溫瑜,摘下墨鏡露出一副“我懂了”的了然神情:“咱弟妹……”
“我同學,叫溫瑜。”許熾趕緊硬邦邦地打斷他,轉身對溫瑜說,“這是我發小陳池,他腦子間歇性不正常,你把他當空氣就好。”
陳池樂了,同學同學,這個關系妙啊。
他又一一介紹了其他幾個男生的名字,溫瑜笑着向他們打了招呼,又聽見陳池說:“你小子今天怎麽想到來爸爸這兒玩?你不是對塗鴉沒什麽興趣麽?”
“我陪她。”許熾看她一眼,與陳池談話時嚣張的氣焰瞬間被壓回眼底,挑了眉問,“想試試嗎?”
他知道溫瑜喜歡繪畫,在許熾的認知裏,人在不開心的時候就需要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從而把傷心難過的情緒忘得徹徹底底。比如他,會選擇叫上幾個好哥們打籃球或打游戲,可這都不是女孩子的愛好,溫瑜也并不感興趣,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帶她來這裏。
塗鴉作為街頭運動的一種典型形式,不受任何主題或畫風的約束,只需要作者表達出最真實的內心狀态。它是叛逆與趣味的代名詞,同時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青少年內心情感宣洩的絕佳方式。
他想讓溫瑜痛痛快快地放肆一把。
溫瑜曾經接觸過一段時間的街頭塗鴉,她哥哥喜歡這些前衛新潮的玩意兒,加之知道妹妹有繪畫天賦,于是偷偷領着她嘗試過幾次。
她懷念作畫時不受拘束的感覺,但因為太久沒有練習,一時間拿不準主意,半晌才緩緩應道:“我試試看吧。”
陳池聞言笑了一聲。溫瑜看起來就是個溫溫柔柔的乖乖女,與街頭塗鴉四個字完全沾不上邊,而且就算她紙上畫技再好,利用噴漆在牆上作畫的技巧也與紙筆繪畫截然不同。
他已經做好了這姑娘會毀掉一堵牆面的準備,不過既然是兄弟的“同學”,他肯定得好好照顧她。
溫瑜乖乖穿上一次性外衣,戴好備用的口罩和手套,巴掌大小的臉上幾乎就只剩下一雙圓圓的杏眼。她勾起嘴角朝許熾笑笑,他雖然看不見溫瑜唇部的動作,卻看懂了她滿含笑意微微揚起的眼角一抹弧度,心裏的小人開心得跳個不停。
陳池把她領到一面空牆前,耐着性子解釋塗鴉工具的使用方法。溫瑜雖然對此一清二楚,但又不忍心打斷他滔滔不絕、偶爾蹦出一兩個生僻詞彙用以提升逼格的指導,于是安靜地聽他把話說完,不時點頭輕輕“嗯”一聲表示自己已經聽懂。
“你可以先試着用一下工具,它的使用手感和筆完全不一樣,你要多多适應才……”
然後陳池就看見溫瑜擡起手,以極度流暢的速度噴出了一個字母的大致主體,那手法,那熟練度,還有那個圓潤又利落的大寫“S”字母……怎麽看都不像是出自新人之手啊喂!
難道他們都以為是低階青銅的這個小姑娘,其實是個隐藏的王者!?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生生憋了回去,溫瑜粗略畫完後退後一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他一眼:“好像有些癟……我作畫還不太熟練,只能先從字母練起。”
陳池沒話說了。從這一秒開始,他正式從小姑娘的塗鴉老師失業為遞顏料的小弟,人生真是處處充滿了驚喜。
溫瑜起初略有些手生,加上周圍大多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下筆和用色都拘謹許多。但這種感覺很快被純粹的肆意與放縱悄然取代,在目光觸及身前一片五顏六色的顏料時,她罕有地感到了無拘無束的自由。
那些難過的、揪心的、煩悶的事情仿佛都被淹沒在顏料之下不見蹤影,她将一串字母的主體大致塗出來後,嘗試着使用更加顯眼的明黃色勾勒輪廓。
陳池不願打擾她,識趣地退到一邊,見身旁的許熾叼着支煙,順口說道:“老弟,也給我一根。”
萬萬沒想到許熾懶懶擡起眼皮瞟他一眼,咧開嘴笑了聲:“香煙糖果,你想要?”
果然,那“香煙”通體白黃兩色,末端也壓根沒有露出裏頭應該包裹着的煙草,就是根做成香煙模樣的硬質糖果。
他們小學時為了耍酷,好像就經常把這玩意叼在嘴裏來着。
“你那位‘同學’不讓抽煙?”心裏感慨着許熾真是越活越倒退,陳池一把拍上他的肩頭,語重心長,“那姑娘不錯啊,長得乖,性格好,畫畫也漂亮。不過就是太乖了,這種女孩心高氣傲不好追,也都不大喜歡我們這種人。”
“我們這種人。”許熾右眼皮跳了跳,這五個字像細密的小針紮在心頭,叫他胸口發悶,隔了半晌才自嘲低笑一聲,“或許吧。”
他說完便把注意力再度集中到不遠處的溫瑜身上。她背對着許熾,因此他只能望見一個沉默卻靈動的背影,也只有在此刻,他才能向她投以毫無保留的視線。
種種複雜的情愫被雜糅于眼底深潭之中,是傾慕與渴望,憂慮與怯懦,也是想要觸碰卻悄然收回手。
溫瑜塗鴉用了半小時,他也一言不發地看了她三十分鐘,等她轉過身的瞬間,才低下頭做出無所事事的模樣。
陳池看着他暗自恨鐵不成鋼地嘆氣,如果是他遇見了這麽喜歡的女孩,一定會用壁咚強吻加全校告白的方式輪番轟炸,直到她繳械投降——當然以上純屬腦補,要是真正見到了中意的姑娘,該慫的還是得慫,他們這幫人就這副德行。
那邊的溫瑜清脆地叫了聲:“許熾!”
他應聲擡頭,牆面上視覺沖擊力十足的字母塗鴉直直闖入眼簾。
她寫的是“STUDY”,一組非常符合溫瑜性格的單詞。字母以深綠為主,底部以黃黑兩色做出強烈的立體感,點綴其中的白色顏料則烘托出飽滿的光澤度。她線條流暢,畫面也并不因色彩繁多而顯得雜亂,最為驚喜的是,在Y字母右下角還被寫上了一串小小的“xc”,一個可愛的、隐秘的彩蛋。
許熾其實早就把它的每一處細節都看在眼底,這會兒還是忍不住揚起嘴角,給陳池塞了根香煙糖後徑直走到溫瑜身邊。
她看起來比來時開心許多,故作神秘地沖他勾勾手指頭:“你過來,我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
許熾身子頓了頓,乖乖依言彎下腰去,還沒把耳朵湊近她,就感到鼻尖上拂過一只冰涼柔軟的手掌——溫瑜不知道什麽時候取下手套,往手上噴了顏料,這時輕輕一抹,他的臉上就出現了一道墨綠色的長痕。
她只是想小小捉弄他一番,因此幾乎沒用什麽力氣。看着許熾自鼻尖直右臉頰上蔓延的綠痕,溫瑜的眼睛笑得黑亮亮,語氣輕快地說了聲:“大花貓。”
他的心都酥了,哪裏舍得再去捉弄她。許熾通過她眼中的倒影看見自己的臉,笑意從唇角湧出來,伸手撫去溫瑜作畫時在眼底留下的顏料。
他的動作輕輕柔柔,聲音也是軟的,充滿了撩人的溫柔氣息:“小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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