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惡龍

許熾的禮物居然也是個厚厚的筆記本。

他終于放棄了粉粉嫩嫩的禮物，筆記本封頁一片素白, 被他用黑色簽字筆端端正正寫了幾個大字。

《送給溫瑜同學的睡前故事》。

溫瑜一見這幾個字就笑, 輕輕翻開第一頁。

在堅持不懈練字半年後，許熾的書法終于有了進步。所謂字如其人, 他的字跡就如同本人一樣瘦瘦長長, 落筆處總是不安分地翹起來, 一勾一劃都遒勁有力, 襯得線條跌宕有致。

【從前有一條很兇很兇的惡龍, 它沒有家人, 沒有伴侶，獨自居住在深山裏，只在夜裏出沒, 所有人都害怕它。】

這句話下面畫着一只黑色巨龍, 它張開雙翼飛翔在半空, 口中吐出的烈焰落在村莊的房屋上, 引起連綿大火。村民們倉皇逃竄，面露驚恐。

溫瑜想起假期時在他家裏見到的那幅畫, 那時的許熾還只能畫出不甚連貫的線條和人物變形的體态，眼前的畫作卻已經能大致看出作者日趨成熟的畫技。

他用了很可愛的兒童畫畫風, 把筆記薄生生變成了一個童話故事繪本。

她一時被勾起了好奇心, 繼續翻開下一頁。

【沒有人喜歡它, 龍也從來不關心任何人, 在黑夜裏度過一天又一天。】

配圖是巨大的黑龍蜷縮在森林深處的洞穴裏, 微微閉了眼睛小憩。小動物們只敢在遠處悄悄打量它, 害怕得瑟瑟發抖。

洞穴裏什麽也沒有，只有一點點月光透進來。

【直到有一天，龍在森林裏遇見了一個小女孩。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匆匆逃開，只是站在原地，一言不發地看着它。】

在冬日頹敗的樹林裏，巨大的黑龍與黑發黑眸的女孩四目相對，她顯得那麽小，整個人的體積還比不上它的一條腿。

與上一張圖陰郁沉悶的氛圍截然不同的是，這幅畫裏被點綴了細碎的陽光，像躍動的精靈一樣分散在整個畫面裏，顯得明亮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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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麽不逃跑呢？”

龍很疑惑地問。

女孩沒有回答，而是眨眨眼睛說：“你受傷了喔。”】

龍頭一回露出了迷茫的神情，趴在地上低頭與她四目相對，雙眼變成兩顆圓滾滾的小黃豆。

溫瑜心下一動，好像有些明白了接下來的劇情。

【龍性格暴躁，經常與同族或人類發生争鬥，受傷對它來說早就是家常便飯。

于是它冷哼一聲表示不屑。

女孩說着踮起腳尖，在它額頭的傷疤上貼了一塊創可貼。

“這樣就沒關系了。”】

在這段話下，小姑娘的手指正好觸在巨龍額頭，周圍光線兀地明亮起來，照亮它金黃色的瞳孔。

溫瑜眯眼笑了，這是她給許熾送便利貼的情節。

原來這本畫冊講述的是他們倆的故事，許熾是不讨人喜歡的黑龍，溫瑜則是誤入森林的小姑娘。

害怕龍的村民們對應不敢與之接觸的學生，經常與它争鬥的同族則是指其他不良少年。

她一邊笑着，又難免感到心酸，原來在許熾的認知裏，他曾經的生活是如此孤獨又陰暗無光，甚至于在他心裏，都下意識覺得自己只是一只兇戾的惡龍。

溫瑜垂下眼簾，再翻開另一頁。

【從來沒有人這麽溫柔地和它說話，龍心裏想，要是能和她做朋友就好了。

可它長相兇巴巴，在人類間又聲名狼藉，它實在害怕吓到小姑娘，于是忍着沒有出聲，也不敢動彈。

女孩很快就走了，龍趴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要是還能再見到她就好了。】

時間已入傍晚，女孩遠去的背影被夕陽拉長，朦朦胧胧地灑了一地。黑龍半眯着眼睛，雙眸裏有亮光閃爍。

【沒過多久，女孩所在的村莊被龍焰燒毀，黑龍因為久居附近，被村民們當做罪魁禍首抓起來。

其實它已經很久沒有再毀壞房屋，可沒人相信。

它難過極了。

“兇手不是這條龍。”

在所有村民對它冷眼相待時，忽然有個聲音這樣說。】

黑龍被綁在審判柱上，周圍的村民們眼中燃燒着憤怒的火。

為首的女人戴着眼鏡，身形細瘦，長得和他們的年級主任一模一樣。

溫瑜會心一笑，這是對應了許熾被誤以為無緣無故打架鬥毆，她在辦公室為他澄清的時候。

【女孩當着村民們的面，信誓旦旦地說：“村子被點燃時，我曾經在樹林深處見到過它的身影，這條龍是無辜的。”

她悄悄朝它笑了笑。】

群衆的臉被刻畫成清一色的灰黑，唯有站在它身旁的女孩身上着了輕柔明亮的色彩。

龍怔怔地看着她。

【從那以後，龍與女孩成為了朋友。

它讓她坐在脊背上，去往繁華的王都，看熙熙攘攘的人群與高聳入雲的大樓；去往僻靜的鄉野，聽窸窸窣窣的鳥鳴與風過樹枝的輕響。

最後他們來到山巅之上，在巨龍的秘密基地裏，女孩坐在它身邊。

“以後不要再打架，也不要破壞村莊了，好不好？”

龍看着她的側影，與它龐大的身軀比起來，女孩只有那麽小一只，他們倆本來是永遠不會有交集的兩個對象。

能與她待在一起，這件事本身就是個不可思議的奇跡。

龍說：“好喔。”】

背景是漆黑一片的夜，嬌小的女孩與樣貌兇惡的黑龍一同坐在陡崖之上。

女孩雙手撐在身後，擡頭看星星，而龍在看她。

【巨龍開始嘗試着壓抑自己的怒氣。

在女孩的叮囑下，它學會了用力量做一些小小的好事，比如将不慎落水的村民銜上岸，或是把迷失在沙漠裏的旅人駝出荒漠。

它漸漸愛上白天的生活。

白天有迎着朝陽含苞待放的花朵，有人們肆無忌憚的歡笑，還有它最喜歡的朋友。】

黑龍翺翔在陽光之下，龍鱗映出奪目的閃光，女孩坐在它背上歡笑。

【忽然有一天，許多衣着華貴的陌生人進了村子。

女孩被人群中央頭戴金冠的男人召見，原來她是國王失散已久的女兒。

她就要被帶往王都，成為一名真正的公主了。】

這幅畫裏沒有巨龍的身影，女孩與盛裝的國王相擁而泣，群衆們都露出欣慰的笑。

【女孩來向龍告別。

“我要離開了喔。”她說，“即使沒有我在身邊，你還是要好好生活——你是屬于白天的龍，不要再回到黑夜裏了。”

龍很傷心，身子蜷縮成一團。

可它知道，女孩不應該把人生荒廢在這個偏僻的小山村，她理應擁有更好的未來。

它不能成為捆綁她的枷鎖。

“今天是我的生日，在臨走之前，送我一個擁抱作為禮物吧。”

女孩說。】

畫上的巨龍失落地垂着腦袋，目光落在女孩身上，而她還是溫和地笑着。

溫瑜看到這裏，心頭莫名梗了一下。她怎麽也沒想到，這個故事居然會以悲劇結尾。

【龍低下頭，女孩輕輕抱住它的脖子。

她的懷抱溫暖極了，龍卻感到眼底一涼，一滴淚落下來。

淚水掉在地上，奇跡般地化作一顆圓潤的海藍色寶石。

“帶上它吧。”龍說，“這是我們相聚時最後的記憶了。”】

溫瑜深吸一口氣。

【從那以後，女孩再也沒有見過龍。

當她在城堡裏仰望天空，偶爾會想起他們一起翺翔在白雲之間的時候。

那顆藍寶石一直都閃爍着溫柔清澈的光。

女孩想，龍一定也正在某個明亮歡愉的地方，與她看着同一片藍天吧。】

全篇到此結束。

這個童話故事并沒有占據太多篇幅，餘下的筆記本卻還有許多頁碼。溫瑜期待着會出現一個驚喜的反轉結局，迫不及待翻開下一頁。

在紙張翻轉的瞬間，她微微怔住。

剩餘的紙頁中心處被一并挖去，空出一個足夠寬敞的暗槽，而在紙槽裏安靜躺着的，赫然是一串嵌有海藍色寶石的銀制手鏈。

藍寶石是晶瑩剔透的淚滴型，在宿舍燈光下盈盈生光，像極了畫裏龍的那顆眼淚。

手鏈觸感冰涼精細，溫瑜用指尖輕輕拂過，不知怎地無聲笑起來。

在一旁窺視已久的夏小寒見她看完，按照既定計劃，把偷偷藏在寝室裏的手機遞到溫瑜耳邊。

她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就聽見耳畔傳來許熾的聲音。

他顯然有些緊張，聲音輕輕的：“生日快樂。”

溫瑜笑了：“畫得不錯。真是沒想到，許熾同學居然送給了我一滴龍的眼淚。”

“那當然。”他一聽見她的笑聲，語氣裏局促的意味也便少了許多，有點小小的得意，“這可是我看了差不多一百本兒童繪本才學來的畫風和文字，可算是完成了。”

溫瑜從夏小寒手裏接過電話，斂了笑意道：“可我不喜歡那個結局，為什麽龍和女孩一定要分開呢？”

“惡龍怎麽能和公主在一起呢？”他不答反問，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你讓王子怎麽辦？”

“可是……”溫瑜脫口而出，在微微一愣後把即将說出的話吞回去，頓了好一會兒才說，“他們是好朋友啊。”

“龍知道的，如果把女孩留在自己身邊，她的未來會一團亂糟。”許熾的聲音微沉，随着思緒一同飄在夜色裏，“它必須放手。”

他說着聲線逐漸微弱下來。這個結局許熾也不喜歡，可他沒有信心能握住溫瑜，那個突然闖進惡龍生命裏的小姑娘。

她會遇見更多優秀的人，擁有無限機遇與挑戰，他不知道自己能陪伴她多久。

電話那頭的溫瑜沉默着不說話，許熾能隐約聽見她細微的呼吸聲。

良久，她輕聲開口。

“可女孩一定不願意離開那條龍，就像我不希望和你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