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黑衣公子

鸾夙俯首見是一套女子衣衫,大喜過望,無意識地從被褥之中伸出左臂。她剛将裙裾攥在手中,擡首再看黑衣公子正眯着鳳眼瞧向自己,面上又是一陣羞怒。

「我要更衣了,煩請公子回避。」鸾夙提出要求。

黑衣公子卻只是搖了搖頭,雙手負立轉過身去。

鸾夙見狀立刻在他身後道:「公子應當出去。」

「你是要我看着你穿衣?」黑衣公子背對鸾夙,言語之中似有不耐。

鸾夙聞言不敢再說,掙紮半晌,才迅速伸手将榻上簾帳放下,裹在被褥中束手束腳換了衣衫。

這邊廂鸾夙剛系上腰帶,那邊廂簾帳卻已被人掀開,魅惑衆生的黑衣公子容顏顯現,俯身笑道:「你動作倒快。」言罷又瞧着她一雙玉足:「你這足踝上的圖案很是奇特,只可惜這裏沒有女子的羅襪繡鞋。」

鸾夙立刻拉過被褥蓋上雙腳,擡首瞪着他:「南公子忒膽大了。」

黑衣公子面上一愣:「你在喚我?」

「自是喚你,」鸾夙蹙眉,「你不是自稱姓南,家中行七嗎?」

黑衣公子頓足一笑:「能教美人記得,倒也榮幸之至。」

這已算是變相承認他的身份有假。鸾夙原本也是不信的,放眼黎都,哪裏有姓南的公卿世家?更無從聽聞誰家的七公子這般豐神俊朗,羞煞女子。

不知怎得,鸾夙竟鬼使神差地接話道:「公子過譽了,在公子面前,世間美人皆不算美。」

這原本并不算作一句混話,豈知黑衣公子聞言卻面色突變,鳳眼浮上一絲狠戾:「你再說一遍?」

原來他反感旁人誇贊他美貌,鸾夙知趣住口。

誰想黑衣公子卻不打算放過鸾夙,仍是俯首盯着她,語氣微冷,反問道:「鸾夙姑娘可還記得與在下初相識時,曾說過什麽?」

鸾夙沒有心思回想:「我說過很多,公子指哪句?」

黑衣公子面色幽幽,似在回憶:「姑娘當時曾說,月黑風高丶荒無人煙,甫見在下,驚為天人……實不相瞞,那是我極少數聽到旁人誇贊我的容貌之時,沒有起了殺意的。」

原來他當真忌諱旁人提他的俊美容貌,這倒是奇哉怪哉。然而鸾夙轉念一想,又立時覺察出他話中深意。

想來今日下午在原香寺時,他已認出自己便是半年前在怡紅閣廢棄後院所遇見的假小子……難為他倒是裝得挺像,當時還反問她「姑娘認得在下?」可見他為了引自己上鈎,頗是花費了一番功夫。

鸾夙忽然想起他曾在自己離開原香寺時詢問過自己的姓氏。再加上他在寺內緬懷父親淩恪的那一番話,種種跡象表明,他極有可能已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如此一想,鸾夙霎時驚出汗來,忙謹慎相問:「公子知道我是誰?」

黑衣公子挑眉冷笑:「你不就是那次女扮男裝救走臣暄的女子?是黎都名妓鸾夙,鎮國王世子寵姬。難道你還有其他身份?」

鸾夙這才稍感安心:「沒了,公子知道得很詳細。」

黑衣公子聞言理了理袖口,魅笑以告:「你放心,我對女人沒興趣,尤其是臣暄的女人……」

黑衣公子自覺這話說得已足夠令鸾夙安心,确然鸾夙聞言也的确是安了心,然而她安心之馀卻又生出好奇之心,面上不由帶了幾分遺憾與惋惜,啧啧嘆道:「如此風姿,竟是個斷袖。當真令天下女子傷心欲絕。」

黑衣公子剎那變了臉色:「你說什麽?」

鸾夙長於青樓之中,早知有男子喜好男風,且其中不乏俊美之人。僅聞香苑中便有不少伶倌曾被斷袖之人包養,自然,朗星是誓死不從的,他那手腳功夫亦無斷袖敢大膽調戲。

正因在煙花柳巷耳濡目染,鸾夙早已對斷袖之人見怪不怪,尤其對俊美的斷袖還報以寬容之态,心中總是帶着幾分遺憾。大約是自覺世間女子皆比不過,才會轉向愛慕同性吧?鸾夙看着黑衣公子,頗為善解人意地點頭道:「鸾夙都懂的。」

公子聞言面色更黑:「你懂什麽?」

鸾夙低低輕嘆,不敢再言。她轉念又想,這黑衣公子既然是個斷袖,臣暄又是風姿清俊,莫非……眼前這公子對臣暄有意?卻又誤以為臣暄對自己癡迷?是以才将自己擄了來?

鸾夙覺得這個猜測是不可思議中帶着幾分合情合理,越想越欲求證真僞,遂觀察了黑衣公子表情,謹慎相問:「公子将鸾夙擄來此處,究竟為何?可是為了鎮國王世子?」

「你猜得不錯。」黑衣公子回道:「世人都道鎮國王世子流連花叢,卻對聞香苑的鸾夙姑娘情有獨锺,甚至不惜開罪國舅之子。在下倒是好奇得緊,想要看看你在臣暄心中究竟有幾分重量。」

鸾夙恍然:「原來如此。」

黑衣公子再次冷笑:「你懂的還真多。」

鸾夙對此話深以為然:「争風吃醋一事,不僅女子能為之,男子亦可為之。」

鸾夙自問這句話說得極為隐晦,暗指黑衣公子将她擄來不過是因為愛慕臣暄,心中吃了她的醋。然而聽在黑衣公子耳中,卻是另一番意思。他自是以為鸾夙所言,是接了他的前一句話,解釋臣暄與國舅之子為了她而争風吃醋,大打出手。

黑衣公子并未再言,只微微颔首附和,這一「争風吃醋」的話題便就此揭過。兩人各有各的心思,各自誤會了彼此的意思,誰想這一誤會,竟是長久沒有機會解釋。

既已求證了黑衣公子是個斷袖,鸾夙也漸漸放下心來,至少不再擔心他會對她有非分之想。如此自我安慰着,鸾夙倒也對被黑衣公子強制出浴的事釋懷了幾分,心道不過在一個斷袖面前走了光,且這斷袖長得比女人還美,應是自己汗顏才對。

鸾夙在心中暗暗稱奇,這黑衣公子不知她的真實身份,又誠心尊敬父親淩恪,不僅有着絕世容顏,且還是個絕世斷袖……她身在青樓八載光景,自問已算是閱人無數,而如眼前這位公子一般的妙人,她從前當真聞所未聞丶見所未見。

這亦算是一場緣分吧。他感嘆於淩府的悲慘下場,又與她同為臣暄所累,倒也不是一般的巧合。然而不提臣暄還好,此刻想起臣暄,鸾夙立時又恨得咬牙切齒,遂在心底狠狠對他腹诽了一番。

「你在想什麽?」鸾夙正在腹诽臣暄,卻聽到黑衣公子問她:「在想臣暄為何還不來救你嗎?」

鸾夙生怕自己提及臣暄會讓黑衣公子吃醋,忙擺手道:「不……不是的……我是在想……」她尋思着應該找一個借口,然而所思所想卻皆是黑衣公子在原香寺的緬懷之語,於是又出口問道:「我是在想……公子今日在原香寺內曾說過的話。」

鸾夙擡首看向黑衣公子,繼續道:「公子瞧着年紀不大,可北熙淩相已身亡八載時光……想來淩相在位之時,公子尚且風華年少,又如何得知淩相風姿高潔丶深受朝野稱贊?且還在其府中舊址用心憑吊?」

鸾夙此話問得直白,亦是常人心中所想。眼前這公子至多二十左右,大約和臣暄年紀相仿,如此推算,父親去世時他不過十一二歲,難道還能懂得家國大事了?除非他當真天賦異禀,少年便知憂國憂民。

黑衣公子聞言并未即刻答話,只在鸾夙面上逡巡半晌,反問道:「你倒是奇怪得緊,旁的女子大都關心胭脂水粉丶紅顏綠水,你怎得對這事好奇?想法當真與衆不同。」言罷又低低自語:「自是要有些不同之處,否則又怎能入了臣暄的眼?」

鸾夙暗察黑衣公子的低語表情,更堅信他乃是一個斷袖。她有心分散他的注意力,忙道:「明明是我問你,怎得又扯到鎮國王世子身上了?」

黑衣公子似對鸾夙的追問很是無奈,沉吟片刻才回道:「淩相去世時我尚且年少,不過是聽他一個故人講得多了,心中向往而已。」

「故人?淩相的故人嗎?」鸾夙有意再問。

黑衣公子點點頭:「這位故人與淩相淵源頗深,亦是堅韌之人。然他得知淩相滿門遇害之時,卻是大恸一場……铮铮鐵漢,英雄拭淚,看着便讓人難受。」

鸾夙聞言亦是動容:「公子便是聽這位故人講得多了,才對淩相産生了敬佩之情?」

黑衣公子沉吟須臾:「倒也還有別的情由……不過說來都是托了這位故人的福……也算是因他而起吧。」

原來父親還有這樣的故交,會在淩府滅門之後恸哭哀悼,會對旁人細細述說父親的濟世情懷……鸾夙越想越是感嘆,若不是自己身份隐晦,又怕牽累聞香苑諸人,她當真想要見一見這位故人,将自己的身世與血海深仇據實以告。

這些事在心中藏得久了,都是萬千負擔,若得一人傾訴,想來自己會好受許多。

然而鸾夙心中卻知,無論自己如何動容,大仇未報之前,都不能與那所謂的「淩相故人」相見。但她還是忍不住想要知道那人姓名,於是再問道:「不知公子可吝相告,淩相那位故人姓甚名誰?家在何處?」

「你還問上瘾了?」黑衣公子語中頗有幾分危險之意,出語警告:「不該打聽的,便不要打聽了。」

是了,他大約是擔心她有朝一日說漏了嘴,再讓原歧知道北熙還有人敢為逆賊淩恪喊冤,無端牽累了這位故人。鸾夙心中有些失望,卻也知曉此事自己無能為力。這黑衣公子既不願說,自己再追問下去,反倒惹他懷疑。萬一再賠進了自己的身世,才是得不償失。

鸾夙心裏這樣想着,面上的失落感懷也溢於言表。黑衣公子看在眼中,反倒不忍拂了她的面子,終是嘆道:「罷了,告訴你也無妨,左右臣暄也會将我的真實身份告知於你。」

他垂眸想了片刻,再擡首坦然道:「我說的這位故人,名叫……」

淩相的故人之名尚未出口,但聽屋外忽然響起了熟悉的聲音:「鎮國王府臣暄,深夜特來拜會閣下。」

竟是臣暄找來了!

黑衣公子循聲望向窗外,冷笑道:「他來得倒快。」再俯身看向榻上的鸾夙:「可見你在他心中份量不輕。」

她自是在臣暄心中份量不輕,臣暄還指望她助他逃出生天呢!鸾夙心中這樣想,面上卻有心安慰這一位俊美的斷袖:「世子并非為我而來,想是為你而來吧。」

黑衣公子并無深究鸾夙話中之意,只露出一個勢在必得的微笑:「今夜有勞鸾夙姑娘了,你的任務業已完成,這便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鸾夙聞言很是詫異,她原以為他會挾她為質,對臣暄提出什麽非分之求。

黑衣公子見鸾夙表情,冷冷一問:「怎麽?你舍不得走?那便留下多陪陪我吧。」

鸾夙一聽,連忙擺手:「不不不,有勞公子看顧多時,鸾夙心中感激不盡……這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後會……」

「是想說『後會無期』嗎?」黑衣公子鳳眼微眯,接過話茬:「只是要勞煩姑娘裸足回去了。夜深露重,可別凍着。」

鸾夙立刻從榻上跳下,強忍着地上的冰冷之意往門外蹿。剛出了院子大門,便瞧見臣暄獨立夜色之中,手持冷劍,對鸾夙道:「你先回去。」言罷指了指一旁的馬車。

「那你如何……」鸾夙見臣暄持劍,不免有些擔心。

「我自有辦法,聽話,你回去等我。」臣暄打斷鸾夙疑問。

他既然有此一說,鸾夙便也不再多問。她一面祈禱黑衣公子莫要對臣暄因愛生恨,一面赤着腳坐上馬車,結束了這匪夷所思的驚魂一夜,往聞香苑疾馳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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