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晚間,殷錄從官署回來,殷瑞和殷玮兩兄弟也從書院返家。殷府便在清荷院擺了宴為陳嬿姝洗塵。

席間,大家只閑話了些家事,殷錄與鄭櫻又問了問陳弘與鄭檀的近況,以及陳嬿姝路過鄭國時,與舅父鄭眭一家見面之事,其餘之事,并未多談。散了席,便各自回屋歇息。

因為陳嬿姝來均陽只是小住,鄭櫻便讓她與殷琉同住在梅園,只不過殷琉住在前院,她住在後院。因而,罷席之後,兩個小姐妹便同路歸去。

月色清輝,如水一般,瀉在人的身上,像是灑了一層霜似的。月下,殷琉的眉目顯得越發的清淡,但眉間的愁紋似乎仍若隐若現。

陳嬿姝忍不住将自己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琉姐姐,你大喜之日在即,我怎麽感覺你面上并無喜色?”

聞言,殷琉微微一頓,随即淡笑道:“哪有?莫不是阿蟬看錯了?”

“我可沒看錯!”陳嬿姝回過臉,看見碧绫與殷琉的侍女知梅遠遠跟在後面,遂傾過身,挽住殷琉的胳膊,低聲說道,“琉姐姐,可是對這樁婚事不滿意?”

“沒……沒有啊。”殷琉的笑容卻愈發勉強。

“你別我了。”陳嬿姝見殷琉這模樣,心中更是了然,又說道,“琉姐姐,有什麽事,別悶在心裏,跟我說說吧。你自己一個人悶着,會悶出病來的。”

殷琉一怔,随即輕聲一嘆,說道:“跟你說有什麽用?都已經成了定局!”

聞言,陳嬿姝微微一愣,忙問道:“琉姐姐,你真的不滿意這門親事?這是為何呀?我聽我阿娘說,姨父姨母給你定的是趙國右相楊家的公子,你們可謂門戶相當,應該錯不了呀?”

“阿蟬,其中有些事,你與姨母并不知曉。”殷琉咬了咬唇,似是猶豫了片刻,才又說道,“我私下得知,那楊松乃有一青梅竹馬的心愛之人,只是那女子門第不高,楊相國不答應這門親事,另與我家結了親。可楊松并不願意,還曾在家絕食相抗,最後楊相國拿了個由頭,把那女子的父兄下了獄,以此逼迫楊松。因為那女子父兄若被定罪,那女子也會被沒為官奴。楊松為了不讓心愛之人受苦,不得以違心應下了這門親事。楊相國把那女子父兄放出後,把他們一家趕往西北苦寒之地……你說,這樣的境況,我如何能歡喜?”

聽到這話,陳嬿姝面色一變。她前世就嫁給了一個心中無自己的丈夫,過得簡直生不如死。她不願意殷琉再過這樣的日子。

“琉姐姐,此事,姨父姨母知曉嗎?”她問道。

“我跟阿娘說過,父親肯定也是知道的。”殷琉答道。

陳嬿姝一愣,随即又問道:“既然如此,姨父姨母怎麽還舍得讓琉姐姐你嫁過去?”

“他們舍不舍得,還能怎麽樣?當初為了掙幾分面子,父親與楊相國一同請王上指的婚,事到如今,哪還有反悔的餘地?”殷琉苦笑。

“可是,琉姐姐就這般嫁過去,夫妻怕是難以和睦呀。”陳嬿姝急道。

“我嫁與楊松,求的本就不是夫妻和睦,而是兩個家族的利益。”殷琉邁着緩慢的腳步,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阿蟬,我們這樣的女子,不過是棋子。為了家族利益,随時都只能犧牲的。就像阿蟬想嫁與二殿下一樣,還不是想借助趙國之力,保陳國安穩?”

陳嬿姝默了片刻,說道:“琉姐姐,你,你也猜到我的來意?”

殷琉并未回答陳嬿姝的話,而是自顧自說道:“楊相國在朝中說話極有份量,以後我三個弟弟出仕,還要仰仗他幫忙。而楊家看中的,是阿娘與太後關系密切,父親是王上身邊的近臣,跟王上說得上話。我們這樁婚事,也算各取所需吧。”

“琉姐姐,那你甘願就這般嫁過去?”陳嬿姝心裏有些難受。她不願意殷琉受苦。

“我不願意,又能怎樣?”殷琉轉過臉來,望着陳嬿姝,凄然一笑,“阿蟬,你知道嗎?我與楊松定親之後,曾在一雅會上見過他。可是,他視我如無物,不曾看過我一眼。我嫁過去之後,會遭遇到什麽,我心裏早已清楚。可是,我能不嫁嗎?我敢不嫁嗎?”

聽到這話,陳嬿姝更是心疼,可是,趙王指的婚,她知道,殷琉不嫁是不可能的。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殷琉。在這個情境下,什麽樣的話語都是空洞無用的。

只是,殷琉那凄婉的笑容,久久印在她的腦海中,以致于夜不成寐。前世殷琉出嫁之後,與她少有書信往來,因而,她并不知道殷琉過得如何。如此看來,前世的殷琉,應該與她和鄭萸一樣,都是不順的吧。

想到這裏,陳嬿姝深深嘆了一口氣。

為何,對她們幾個女子來說,命運是如此的身不由己?

陳嬿姝越想越難受,直到雞都打過頭道鳴後,她才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夢中,又是北濟門!

又是把自己推下城樓的那雙手!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再一次感覺到鮮血從自己七竅中流出來。這時,那個穿着銀色铠甲,披着紅色披風的男子,縱馬來到了自己跟前。她努力瞪大眼睛,望着他。這一次她的眼睛似乎沒有模糊,她心裏一喜,正準備将他的相貌看清楚……

“公主,公主!”

碧绫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怎麽了?”想到在夢中馬上就要看見趙翓的模樣,卻被碧绫擾了,她心裏有些惱,不滿地翻了個身,“為何吵我?”

“公主,夫人差人來傳話,讓公主早些梳妝,辰時便進宮見蔡太後。”碧绫回答道。

對了,今天要進宮見蔡太後!

陳嬿姝一下把眼睛睜了開來,趕緊起床,洗漱,梳妝。原本她打算穿得素淨一些,讨老人家喜歡,可轉眼又想,自己可是進趙王宮的,萬一遇到了趙翓呢?如果第一次見面,抓不住他的目光,再想引起他的注意,便更難了。于是,她又換了一件粉荷色繡蝶衫,下身着了一條深櫻桃紅牡丹裙。又拿出妝匣,薄施粉黛,略點朱唇,一番打扮之後,銅鏡中的她,更顯得她明豔照人。

剛收拾妥當,殷琉便過來接她出了門。

殷府所在的月照巷離王宮并不遠,坐着馬車,不過兩盞茶的功夫便到了王宮門口。

蔡太後似乎對陳嬿姝這番進宮也頗為重視,早有女官在宮門前候着。見殷府的馬車到了,女官趕緊迎了上來。

鄭櫻領着陳嬿姝、殷琉下了馬車。

女官施禮:“嬿姝公主,殷夫人,殷女君,奴婢墨蘭,奉太後之命,在此恭迎三位貴人。”

“墨蘭姐姐,有禮了。”陳嬿姝便将墨蘭扶了起來。

墨蘭擡眼,往陳嬿姝微微一望,目光微微一定,随即笑道:“嬿姝公主,奴婢備了軟輿,請往這邊來坐輿入宮。”

“好。”陳嬿姝點頭一笑,遂與鄭櫻、殷琉各上了一頂軟輿。

墨蘭在前方引着路,鄭櫻的軟輿跟在後面,而陳嬿姝與殷琉的軟輿并排走在一起。陳嬿姝第一回 來趙王宮,感覺陌生而新鮮。殷琉則跟着鄭櫻進宮多次,對這王宮也算熟悉,于是,随着軟輿一邊向前走着,她一邊向陳嬿姝介紹着王宮的布置和景致。

趙王宮裏有一面湖,将整個王宮分為前庭與後宮。隔着湖,遠遠可以看見對面的官員與宮人來來往往。

“散朝了。”殷琉淡笑着說道,“阿蟬,你瞅瞅,看能否尋見我阿爹。”

陳嬿姝走在靠湖的那一邊,而殷琉則在靠面的一邊。

聽到殷琉的話,陳嬿姝轉過臉,往湖對岸望去。

一衆官員從一處雄偉的宮殿中走出來,三五成群,邊走邊說着話。陳嬿姝反正也無事,便饒有興趣的在其中尋找起姨父的身影來。

突然,她看見一張臉。一張清俊的臉,一張讓她感覺有幾分熟悉的臉。

她一愣。

兩年前,在九雲山所遇的那個少年的模樣又浮現在她的腦海中,竟然與對岸所見那張臉,慢慢重合在了一起。那人着一身紫色的袍子,走在比他年長許多的官員之中,顯得有幾分深沉與穩重,似乎與兩年前完全不一樣了。

她心頭一陣猛跳。

“琉姐姐,那人是誰?”她指着對面。

“哪個人啊?”殷琉偏過頭望了過來。

“那個!”陳嬿姝一邊指着,一邊說道,“那位身着紫袍的公子。”

“哦,那位啊。”殷琉淡笑着說道,“那是三殿下。”

“三殿下?”陳嬿姝簡直震驚得無以複加,“三殿下叫什麽啊?

“趙翎呀。”殷琉玩笑起來,“阿蟬怎麽問起三殿下?莫不是見三殿下長得俊美,移心了?”

此時,陳嬿姝心裏大亂,完全沒心情去理睬殷琉的玩笑。她怎麽也沒想到,兩年前自己在九雲山所救之人,竟然是趙國三王子趙翎。

殷琉傾過身子,把嘴靠近陳嬿姝耳邊,悄聲說道:“不過,二殿下長得比三殿下還好看呢。”

陳嬿姝有些哭笑不得,忙解釋道:“琉姐姐,我不是……”

正在這時,她突然感覺軟輿一下停了下來,随即墨蘭的聲音響起:“奴婢見過二殿下。”

殷琉一驚,随即笑道:“哎呀,還真是白日不能說人呢。剛說到二殿下,他居然就出現了。”

聞言,陳嬿姝一愣,随即仰起頭,往前方望去。只見前邊一位身着白衣的公子騎在一匹白馬之上。陽光從他身後映過來,有些刺眼,讓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相貌。

她突然想到前世自己臨死之前,看見的那個穿着銀色铠甲,披着紅色披風的身影。昨夜,她還夢到過那一幕。可惜,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看清他的模樣。

而這一回,她終于有機會看清他到底長得什麽模樣了。想到這裏,陳嬿姝感覺自己的心,似乎跳得愈加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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