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麥哲倫的環球航行證明了, 地球是圓的。
不管怎麽向遠方行駛, 最終都會回到原點。
但在這個突兀出現的意識世界裏,天線和海線成了兩條規整無比的平行線。
互不相觸, 互不侵犯。
直到海浪滔天,一卷又一卷地襲入那個詭谲的裂口。
仿佛是什麽古神話裏女娲補天的奇幻場景。
天幕陰沉沉的, 雷聲被掩在濃重的鉛灰色烏雲後, 仿佛在醞釀着一場大雨。
自從陸峪“好心”提出那個建議之後, 它就再也沒有發出一道人聲。
海天分隔,整個環境都散發出一種壓抑的寂靜。
也不知道裂口外的那些程序員們, 究竟是真的在認真思考着他的建議,還是只是用沉默來表達對陸峪口無遮攔的不滿和憤怒。
但陸峪不以為然。
他以思緒操縱着海浪,一下又一下往天際卷, 伴随着淡淡的, 懶散的嗓音:“說起來, 你們那邊的科技水平,應該和游戲世界裏差不多吧?”
“......”
天幕沒有馬上回答。
“那就是差不多了。”
那道隆隆的聲音終于出現了變化, 電子音直接換成了聲調起伏明顯的男聲:“你只是被我創造出來的一個角色複制品,對于你來說, 我就是神, 是翻手就能夠覆滅你們整個世界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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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聽去,還能聽出帶着一點色厲內荏和氣急敗壞。
“你真以為,就憑你随意主觀的揣測,就能窺探我們主世界不成?!”
我創造出來的。
窺探。
果然,程序員是這個世界上最單純的生物了。
陸峪都還沒開始試探, 他反而自己三言兩語,直接把底細給賣了個幹淨。
他漸漸平息了海浪聲。
語氣裏流露出幾分貓捉老鼠的高高在上和嘲弄:“一般來說,這種劇情體驗型的,不帶任何競技內容的重點游戲項目,要麽就是塑造一個全新的,新奇的世界環境,要麽就是貼近現實生活,盡可能地為玩家模拟出一種真實感。而你們設計的這個游戲,明顯不是前者。”
“你怎麽知道不是前者?”
“人的視角和判斷是帶有局限性的。當現代人去塑造古代的生活環境,高概念的人去模拟低概念背景,有素養的文學家以低素質人群為主角編寫故事,哪怕功力再深,都會存在一些違背常理的細節。”
“而你們創造的那個游戲世界,環境背景設定非常流暢。甚至其中某些在理論上不和邏輯的地方之處,都是和現實生活相匹配的。”
“所以,我大膽推測,你們那個世界的科技水平,其實也差不離其,就算有部分領先,也不可能先進太多,不然玩家根本就得不到真實體驗感。對于這種劇情式的代入游戲,體驗感差,是大忌。”
......
整個天地又寂靜了很久。
沒有人回答他。
“既然這個游戲是你們創造的,那麽你們也應該是人類吧?不然不可能穿越重生設置了那麽多梗,角色的物種卻始終局限在人類這一形象上。”
“......”
“游戲裏的角色,尤其是主人公和最主要的幾個配角,作為寄托了玩家無法實現的願望,設定肯定是超出一般人平均水準的吧?那麽,我也是搞游戲和研發的。你說我的計算水平,跟你們比起來,誰會更勝一籌?”
“當初在創造角色的時候,你們就把技能點不斷地加在我身上,假設你們現在跟我對上,能打的有幾個?”
“我的山谷,跟你們的這個游戲研發公司比起來,哪一家會更厲害?”
“你說,我如果真發起火來不顧後果,咱倆誰會先耗死誰?”
“......”
天幕已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沒有人說話。
沒有人願意跟他說話。
“其實你們沒必要如此防備我。”
大海緩緩回複平靜,連一絲浪花也不見,就如同男人平淡到無一絲波瀾的嗓音:“只要你們肯換個角度,你們就會發現,其實從本質上講,我們不是敵人而是盟友。”
“盟友?”
“你不妨反思一下,你們的目的究竟是寫出一款受歡迎的游戲,還是消滅我。”
“......”
“如果你們的目的是為了完成這款游戲,那麽我們完全可以成為盟友,作為一個編程技能點加滿的角色,我甚至都可以直接幫你們把這款游戲給做出來。但倘若你們真的無聊到費那麽大功夫只是為了消滅我,那麽抱歉,這輩子都不可能做的到。”
“呵......”
“你們之所以對我抱有敵意,完全是被各種科幻電影洗腦了,以為虛拟角色産生自主意識後就會危害到創造者。但你們想過沒有,不管是游戲世界裏的“陸峪”也好,我也好,都是分隔在兩個時空裏存在的。就像池杉穿越到游戲本源世界裏,就會變成二維的平面表情包,那麽游戲世界裏的角色,就算突破了次元壁,也依然無法在你們的世界正常存活下去。不是麽?”
“......”
“不要猶豫了,你們再猶豫,也不能思考出一個更好的結果。我是你們智慧的集中體,是你們對高等智商的一種寄托,與其等你們一群笨蛋在那兒浪費時間瞎幾把想,倒不如跟着聰明人走,你們說呢?”
“......”
“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我之所以會被召喚到這個空間和你們對話,應該不是你們操控的吧。如果你們有這個能力的話,不會等到現在才慌忙出手。唯一的可能就是,游戲世界又發生變動了。”
大海風平浪靜,男人的聲音異常果斷,“另一個子細胞“陸峪”,再一次崩塌了,對不對?”
天空轟隆隆的。
半分鐘之後,雷聲戛然而止。
這下整個天地間,是真正地陷入了僵局一般的死寂。
“天幕”咬牙堅持。
而“大海”不以為然。
唯一相同的是,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直到三分鐘後,那道絢麗口子再一步擴大。
記憶仿佛電影畫面一般被投放在雲彩下方,加速度進行,放了足足半小時。
因為“程序員們”的的刻意壓制,表情包已經很久沒有在出現在游戲世界裏了。
“陸峪”囚禁了耿晴晴足足幾個月,一邊在身體上寬待她,一邊又在精神上折磨她,在別人眼裏,仿佛得了分裂症。
每每看見耿晴晴臉上蒼白的唇色和渙散憔悴的眼睛,他都能感受到發自內心的刺痛。
因為那是池杉的身體。
一個她曾經引以為豪的,很愛惜很愛惜最後卻被一個陌生女鬼莫名侵占的美麗軀體。
他憎恨那雙眼睛裏的靈魂,卻又眷戀于靈魂所在的軀體。
在這種長期存于腦內的矛盾和自我鬥争,讓“陸峪”開始走向偏執的邊緣。
他開始整盒整盒地抽煙,搜集各種相關的學術資料,尋找異人道士。
折磨着他的,其實不僅僅是池杉身體裏住着的耿晴晴。
還有他對這個世界的懷疑。
他甚至開始懷疑其自身存在的真實性。
那種懷疑,強烈到程序員根本無法修複。
哪怕就算修複了,第二天上班時,代碼就已經自動被篡改了回來。
他們覺得心慌又無力。
其實這個游戲,出現在“陸峪”身上的bug,從頭至尾就只有兩個核心技術人員知道。
而他們根本不敢往外傳。
這種bug實在太過驚世駭俗了。
如果真的傳出去,不僅僅是游戲,說不定連他們這些研發人員,都要被關起來。
所以,他們之所以那麽着急地要“消除”陸峪,并不僅僅是因為修複游戲漏洞,更是為了自身的安全。
沒想到。
越消除,事件反而越糟糕,到了現在,已經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如果你們是為了自身的安全,那就更應該化敵為友,跟我合作。”
正當他們想着這些事情而愁眉不展時,屏幕裏的“大海”卻仿佛猜到了他們在想些什麽,直接把話挑明。
“.......和你合作,我們怎麽知道不是與虎謀皮?”
陸峪的語氣很淡:“你們難道還沒吸取教訓嗎?壓制永遠不會有結果,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性格,除非你們選擇順從,否則我永遠不會甘心被死機重啓的程序所壓制。”
“總有一天,我會毀滅這個游戲。”
......
廣闊的海天之間,只餘這句話平靜的回音。
久久消散不去。
他說:“你們什麽都不用做,只管回家泡個澡,然後好好睡一覺。”
“你們應該也知道了,世界與世界之間的時間流速是不一樣的。”
“說不定等你們睡醒了,游戲的整個程序我已經幫你們寫好了。”
“你們只需要重啓,恢複原始數據,然後把新程序嵌入進去,一切就會恢複平靜。”
——在屏幕變成藍屏的前一秒,他們只聽見男人低沉又緩的語氣:
“人蠢就要懂得多聽話。你們什麽都別管了,交給我就好。”
“你們應該慶幸,在你們把世界玩崩塌了的時候,盤古還能重開天地。”
......
陸峪醒過來時,天色已經很黑了。
他發現自己正躺在沙發上,身上蓋了三層棉被,腦門上套了一個加絨雷鋒帽,懷裏揣一個熱水袋,身旁還放着一個暖風機。
仿佛置身于沉悶的熱帶雨林。
他勉強把腦袋上的雷鋒帽扯開,微微偏頭,這才看見沙發旁的姑娘。
姑娘雙手抱膝,像只兔子一樣坐在坐在地毯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還帶着濕漉漉的淚意。
直到對上他的視線,她才哽咽着出聲:“陸峪,你終于醒了,我剛才還以為,你真的被腦袋裏的水淹死了。”
“......”
陸峪從三層厚棉被裏掙脫出來,“那我也挺榮幸,開創了人類死亡史的新紀元。”
“死亡史是什麽史?”
“就和蒸汽機發明史是差不多的概念。”
“......你高中文科一定是全年級倒數第一吧陸峪?”
“對于一個好不容易在瀕死的境地中活過來的盤古大仙,你就是這副冷嘲熱諷的态度?”
池杉眨了一下眼睛,微微有些困惑:“什麽盤古大仙?你穿去洪荒啦?”
“差不多。而且在我們那個時代,你還得稱呼我一句海王。”
......杉杉表示聽不懂。
眼看着小姑娘眼眸裏的淚意漸退,陸總沒有再和她插科打诨。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遠離這塊人造火爐地,一邊征詢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池杉同學怔了怔,而後嘴巴一癟,又有了要哭的趨勢。
但她畢竟不是小孩子了,癟癟嘴之後,又用力抿住唇,死活沒讓自己真的流下眼淚。
“前天,你腦子進水之後,忽然就昏過去了,我叫了你老半天,你根本醒不過來。然後不到兩分鐘,你連呼吸都沒了,整個人往外冒冷氣,渾身冰涼冰涼的,就跟太平間的屍體一樣,我以為你的腦神經被水演死了。”
“......然後呢?”
“然後我就想叫醫生,但是我又不敢叫醫生,因為你這一看就不是什麽正常狀态。我想了很久,最後決定還是要先把你搞熱起來,以防你靈魂還沒死,身體器官先被凍死了。”
“還挺聰明。然後呢?”
“然後你就一直死一直死,直到剛才才醒過來。我本來都已經掏出手機要打120了,要是你再不醒的話,就真的會被擡進醫院裏做研究了。”
池姑娘坐在地上,仰着腦袋看他,眼眸裏還有幾分來不及消散的驚惶:“陸峪,你到底是怎麽了呀?”
陸峪自己去泡了杯咖啡,神情很是悠閑:“我穿越了啊。”
“穿越到哪兒了?”
“洪荒。”
“......你想要跟我打一架是不是?”
“事情可能有些複雜,我一時半會兒跟你也解釋不清楚。”
“沒關系。”
池杉舉着手,“我很有空,你解釋久一點兒我也聽。”
小陸總端着咖啡,沉思了一會兒。
片刻後,他簡短地回答道:“就是我們現在要進行革命,茍且偷生。”
“革誰的命?”
“革自己的命。”
池姑娘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陸峪先生嘆了口氣:“你真想聽?”
“哪怕現實有時候可能會颠覆你的三觀,甚至毀掉你原本以為的生存的意義?”
“嗯。”
他頓了一會兒,舉起手裏的杯子:“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喝咖啡嗎?”
“喝。”
“咖啡加奶嗎?”
“加。”
“加糖呢?”
“也加。”
“要配點酥餅嗎?”
“要!”
“那親一口嗎”
“親......呸。”
池杉面無表情地往他腦門上揮了一巴掌,“你真是幼稚到讓人覺得搞笑。”
小陸總把咖啡遞給她,語氣閑适:“我費了大力氣才挖掘出來的本源真相,憑什麽就這樣告訴你,總要收點報酬吧。”
“我......是你的女朋友嘛。”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更何況是情侶。”
“我不會的。”池杉拍拍胸脯,“我絕對跟你共患難,一起去搬磚,一起去賣腎,一起去捐血!”
“我不信。”
“那你要怎麽樣才信?”
“愛我在心口難開,唯有吻我千萬遍。”
“......”
陸峪斜着眼睛瞥她:“你連親都不肯親一下,要我如何相信你會跟我一起去賣腎?”
偌大的辦公室裏,空氣難得凝滞了一會兒。
片刻後,池杉挺起胸膛,高貴冷豔:“我不親。”
“你......”
“你是小皇帝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你想親自己不會親哦?談戀愛談成你這樣的,真是丢我們中國人的臉。”
“好。”
陸總眯起眼睛,“你站着別動,動一下不是中國人。”
“你怎麽那麽惡毒又小心眼兒?”
男人直接邁腿走了過來。
池杉在女生中,其實算是高挑的個子了。
但和陸峪一對比,整個人就顯得異常較小。
陸總俯下身,靜靜地凝視着她。
他的眼珠子很黑,瞳孔還倒映着小姑娘漂亮的臉蛋。
小姑娘的睫毛一眨一眨的,看上去有些慌張。
——池杉确實有些慌張,
她壓根不明白,明明就是在探讨“冰凍陸峪”和“世界本源”的嚴肅話題,怎麽忽然就演變成了“不親不是中國人”的戀愛小節目。
男人的臉越湊越緊,甚至能感受到他灼熱的氣息,就這麽落在耳邊,染得整個耳垂都熱乎起來。
他的嗓音很低沉,還帶着幾分笑意:“別動,我要親你喽。”
池杉的睫毛一顫一顫的,就在陸峪即将親下來的那一瞬間,她動了。
在那個瞬間,她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
——她踮起腳尖,主動地,熱情地,卻又羞澀地,親了小陸總一口。
她感覺時間都停滞了。
這個吻其實很短暫。
比上次那個擁抱還要短暫。
池杉根本連什麽都沒有感受到,就快如閃電地離開了他的嘴唇。
在後退站穩的那片刻,她看見了陸峪驚訝的眼神。
小姑娘梗着臉,一副“不就親一下麽有什麽了不起的”的嚣張表情。
她看見陸峪伸手摸了摸唇,仿佛回味一般沉吟了片刻,而後彎彎眉,唇角的弧度帶着一點興味。
他說:“池杉,你為什麽親我?”
池杉沒說話。
只是瞪他。
“你是情難自禁,還是愛欲似火?”
“都不是。”
池姑娘瞪着圓眼睛,聲音粗犷:“我只是為了讓你做不成中國人。”
......
“哦”
小陸總依舊彎着唇,往前一步,“那你不妨再親一次。”
“我其實可以不做地球人。”
“......呵呵噠。”
池杉勇敢拒絕,斬釘截鐵,“我誓死不和球奸談戀愛。”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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