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楊禁說:“你确實很拖後腿,如果不是你,那天我一個人早跑了。

時一羲的頭低得更深了,看不見表情,大約還是那副早就認清現實的模樣,認真又平靜地說:“對不起。”

“沒有別的可說的了?”楊禁問。

時一羲愣了,擡起頭看向楊禁,努力想了半天,又多想出了一些道歉的話:“都是我不好,我應該聽你的話的,不應該貿然跑出來給你添麻煩。”

楊禁一直盯着時一羲,他自己也消化了很久這句話,兩個腦回路對不上的人,總得有一個去試圖理解另一個,不過楊禁發現自己根本理解不了。

“那既然這樣,你回家吧。”楊禁說。

時一羲動了動手指,有點不自在地問:“那我……我要怎麽回到地球上?”

“……”楊禁想翻白眼了,惡聲惡氣地說,“你真是笨得能氣死我。”

“對不起。”時一羲還是道歉,不過到這裏,他就有點不太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如果笨也是原罪的話。

“那時候你為什麽要開槍?”楊禁說,“不解釋一下自己的心路歷程麽?”

時一羲慢吞吞地說:“考試的時候,鷹司叫我開槍,但是我把槍丢了出去,害的大家很慘。然後,那個時候,那個人在你背後拿出了刀……我看到了手邊的槍,下意識的就去那麽做了。我想保護你,但是好像……”

楊禁長這麽大第一次聽見有人說想保護他,這很可笑。他是誰?他救過的人能從裏排隊排到地球上,單單是死亡就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他的生命交付于世界,保護各種各樣他壓根兒都不認識的人,可從來沒有一個人用這麽天真的口氣跟他說,其實我想保護你。

偉大的英雄怎麽可能被別人保護?該不該說時一羲不自量力呢?

楊禁說:“你沒有做錯,相反,你做的很好。我只是故意逗你……哎,你确實聽不出來,也不會因為被誤解而生氣,你這十八年是怎麽過來的?”

“媽媽說我不是個聰明的人,但至少可以做一個懂事的人。”時一羲說,“我就是這麽過來的。”

楊禁一時無話可說。他忽然間回憶不起來自己像時一羲這麽大的時候是怎樣一個狀态,仿佛那是很遙遠的記憶,而且,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懂事”的人。基于這種差異,叫他對時一羲生出了一種俯瞰的姿态,一邊輕蔑他如蝼蟻,一邊憐憫他如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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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覺很複雜,楊禁沒辦法用太過具象的形容去表達,他明明不會同情弱者的,但也無法用太刻薄的口氣去揭穿事實,最終嘆息一般地說:“哎,小笨蛋。”

“那……”時一羲問,“我……我該怎麽回家?”

楊禁心中本來留有的一點同情瞬間煙消雲散,他站起來,說:“除非我死,否則你這輩子都別想回家了!”他理也不理時一羲,扭頭就走。

“楊……”時一羲叫了一個字出來,至于後面該叫“老師”還是“禁”,他都沒想好,一下子就噎住了。

就這麽會兒功夫,楊禁消失不見。時一羲坐在原地想了想,手裏握着楊禁給他帶的冰涼汽水,暗暗覺得,應該是不用回家的。

封盲這個人,一旦進入工作狀态,就像個二十四小時連軸轉的機器。

按照地球時間來計算,現在應該是淩晨了,從白天到現在他經歷了若幹事情,可仍舊有足夠的精力投入在楊禁那把槍的分解工作當中。期間只抽了一點功夫去指導鷹司一些技巧和經驗,鷹司竟然也能很快上手幫他一些忙了。

“你也是怒風學院畢業的?”封盲問,“來杯咖啡麽?”

“我被開除了。”鷹司回答,“不喝咖啡。”

“那就喝牛奶吧。”封盲笑道:“我是二年級被開除的,你呢?”

“我什麽都不喝。”鷹司想了想說:“入學幾個月吧?我不記得了,期中考試沒通過。”

“你是什麽潛能?”封盲又問。

“B級,機械專精。”鷹司回答。

“你簡直就是世界上另一個我。”封盲忽然感覺鷹司也沒那麽讨厭了,好像一下子見到了同類一般。

“我可不想成為你。”鷹司明顯拒絕封盲的親近,“一臉聖母樣兒,我讨厭聖母。”

“少年,別這麽暴躁嘛,英雄心中可不能都是殺戮,要有愛與和平。”封盲低頭鑽研手裏的東西,說話前言不搭後語,“槍體的金屬很少見,密度很高,幾乎見不到縫隙……拿來當冷兵器都能敲死人了,千帆哪兒找來的這東西?”

鷹司沒見過有人能夠一邊兒愛與和平一邊兒冷靜的研究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他覺得封盲一定是個精分。

“沒有必要百分之百複原吧?”鷹司說,“其實我一直不能理解千帆為什麽要做一把這麽高端但是有着明顯續航問題的槍。雖然它的彈藥推力系統非常厲害,但是都什麽年代了竟然還在使用金屬的子彈,功能性太單一了。”

封盲饒有興趣地問:“你想怎麽做?”

鷹司在全息影像中的槍管的連接處加了一點東西,說:“我們可以改良射擊方式,改變能量貯存,這樣解決了續航問題的同時還可以降低發射阻力。至于這個地方,如果改成全自動,那麽在近戰時這就變成了一把高精度步槍。”

“不錯的想法,我們可以把它變成一把适用于各種戰鬥形态的綜合性武器。至于外殼,我想水星那裏應該有許多選擇。”封盲說,“不過,你知道楊禁對這把槍的需求是什麽麽?”

“精度高?”

“不是。”

“殺傷性大?”

“不是。”

鷹司想了半天都不知道楊禁能提出什麽需求來,問:“那是什麽?”

“要帥。”封盲回答。

鷹司想砍死楊禁。

“所以啊。”封盲笑了笑,“武器制造也是一門藝術啊,讓我們來想想它的造型吧。楊禁那樣的人适合什麽配色呢?”

鷹司說:“屎的配色吧。”

遠離地球的生活好像遠離一切問題困擾,不過,在太空工廠的這些日子裏,楊禁仍舊能收到來自洲際同盟的消息。楊禁嫌煩,煩煩就都幫他屏蔽了。

除了和白允慈一起收集分析聖地的資料之外,楊禁也無事可做,偶爾在太空工廠裏逛一逛。這裏名義上是一個工廠,但實際上卻像一個城市,該有的生活設施一應俱全。有人在這裏工作久了,甚至結合了家庭,有了孩子。

這樣看來,這個太空工廠存在的時間應該有很久了,可是楊禁完全沒有聽說過,這令他感到奇怪。

封盲叫楊禁去看新的設計模型,像個銷售員一樣天花亂墜地吹了半天牛逼,楊禁覺得挺有意思的。當他從實驗室出來的時候,他打算去找白允慈。剛到白允慈房間門口時,看見時一羲從裏面出來,白允慈跟在他身後,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目光看着時一羲,時一羲低着頭整理自己的衣服。

楊禁想上前打個招呼,霎時,白允慈手裏多了一把刀,飛快地刺向時一羲。

“住手!”楊禁大喝一聲,飛身上前。刀勢無法被完全收住,在時一羲臉上劃出了一道細細的傷口。

傷口雖細,但是血一下就湧了出來。時一羲根本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愣愣地用手摸了摸臉,掌心一片通紅。

“你瘋了啊!”楊禁抓着白允慈的衣領質問。

“你幹嘛這麽緊張?”白允慈滿不在乎地說。

楊禁知道白允慈是個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的主兒,殺人放火也毫不眨眼,但他想不通時一羲能怎麽樣白允慈,致使白允慈痛下殺手。白允慈揮開了楊禁的手,悠閑地用手指鉗着時一羲下巴,輕輕地把他的臉拉向自己,自言自語地說:“我就是想……試試。”

時一羲瞪大了眼睛,腦中一片空白,沒有任何反應。

白允慈用手指劃過時一羲的臉頰,還沒看清楚血跡下的傷痕就被楊禁推開了。楊禁拉着時一羲飛快進了白允慈的房間,把白允慈關在了門外。

他給時一羲稍微處理了一下傷口,嚴肅地對時一羲說:“如果你不想被做成标本,就離白允慈遠點。”

“他……”時一羲遲鈍地問,“要做什麽?”

“我還想問你。”楊禁說,“但很明顯,他對你有點興趣。”就說話的功夫,他看了一眼時一羲臉上的傷口,已經停止了流血,刀口似乎收窄了一些。

楊禁手下一滞。

白允慈在外面敲門,大聲問道:“你們好了沒有?”

楊禁開門,白允慈斜靠在門框上,問:“至于這麽大驚小怪?”看他的樣子,并沒有覺得自己做了什麽可怕的事情。楊禁無奈,讓時一羲先離開。經過時,白允慈還看了時一羲一眼。

就像看着什麽非常有趣的東西一樣。

門“啪”的關上了。

楊禁問:“你想做什麽?”

“別緊張。”白允慈說,“做個實驗。”他還是笑,又開口說:“楊禁,我能抽你一管血麽?”

楊禁問:“你幹嘛?”

白允慈勾勾手指,叫楊禁跟随自己去了裏面。“這裏是我找封盲要的一個小實驗室,令我沒想到的是,這個鬼地方連醫療條件都這麽好。”白允慈說,“你知道麽,我抽了時一羲一管血。”

楊禁覺得自己今天簡直就是十萬個為什麽。

“他很有意思。”白允慈說,“他肩膀上的那個傷痕已經完全消失了,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

“甚至連縫合傷口的線都完全被分解掉了。”白允慈說,“千帆裏奇怪的人那麽多,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擁有如此強大愈合能力的人——除了你。”

“所以你就想再砍他一刀試試?”楊禁無語,“你這是什麽邏輯?”

“實驗邏輯。”白允慈理由非常充足。

“不對。”楊禁忽然說,“他之前絕對不是這樣的,愈合能力沒有這麽強。”

“你之前提過,所以我分析了他的血液樣本,出現了很有趣的現象。”白允慈調出了他的實驗樣本,“他的基因片段出現了……”他很猶豫,模糊地說,“出現了不一樣的變異,感覺像是突如其來的生長。我甚至叫不出這是什麽。如果官錦城在的話,也許他會有答案。”

“別說沒用的。”楊禁說。

“所以我想抽你點血對比看看。”白允慈意味深長地問,“這是巧合麽?”

“就算我年輕的時候再怎麽努力,也不會有像他這麽大的兒子。”楊禁風涼地說,“不是巧合是什麽?”

白允慈已經拿出了注射器,朝着楊禁揮了揮:“來吧,就當為科學做點貢獻。”

楊禁說:“我讨厭科學家。”

“這不是拒絕醫生體檢的理由。”白允慈說。

時一羲的臉頰已經不像剛剛那麽疼了,有點微微瘙癢的感覺,他用手去摸,還能摸到那條發熱的劃痕。

他不知道為什麽白允慈會突然襲擊他,明明白允慈只是要求看看他的傷口……難道,他做錯什麽招白醫生讨厭了麽?

一路上他都在思考這個問題,走過一條街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來好像剛才在上一個街角聽到了什麽奇怪的聲音,又退回去看。

幾個男孩子圍在一起,中間倒着一個人,時一羲仔細看了看,是一個小女孩兒。

有人意識到來人了,轉頭看過去,惡聲惡氣地說:“喂,看什麽看?趕緊滾遠點兒!”

“你們。”時一羲問,“你們在做什麽?”

“關你屁事?”

倒在地上的小女孩兒似乎很虛弱的樣子,她稍稍睜開一點眼睛,好像在看時一羲。

“你們不能欺負女孩兒。”時一羲上前。

“欺負女孩兒?”為首的一個男生大笑了出來,“你知道她是誰嗎?”

時一羲搖頭。

那個男生踹了地上的女孩兒一腳,戲谑地說:“你是新來的?哈哈,真有意思。好了好了,讓你英雄救美一回,不過……別後悔哦!”他招呼身邊的人,“我們走了。”

事情沒有如時一羲估計的那般糟糕,那幾個男生竟然就這麽走掉了。他沒多想,走到那個女孩兒身邊扶她起來,問道:“你還好麽?”

女孩兒點點頭,但她身上有非常明顯的幾處傷。

“你家在哪兒?”時一羲說,“我送你回去吧,或者……或者我們去看醫生。”

“我……”女孩兒擡起頭看向時一羲,“我沒有錢。”

時一羲眨眨眼睛。

“我也沒有家。”女孩兒繼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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