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喂你……”楊禁被孟蝶最後一句話挑釁到了,細數他的人生,似乎真的沒有從女人身上讨到過任何便宜。他不知道為什麽千帆裏的女人看上去各有各的風格,但動起手來一個比一個狠。孟蝶已經四十多歲了,按照常理來說,就算沒有退役,她也已經度過了巅峰狀态,可跟他打起來絲毫不落下風。

楊禁能感覺到,這是他從未遇到過的那種敵手,跟以前的那些隊友不是一個量級的。

“既然說開了,那咱們就別站在這裏了。”封盲攔下了楊禁,笑着對他們說,“大家都是自己人,是吧?自己人……”他用眼神示意展楓放了何尋,展楓看了一眼楊禁,楊禁點點頭,他才松了手。

“走啦走啦。”封盲說。

鷹司經過楊禁時,幸災樂禍地小聲說:“你也有今天。”

楊禁那個樣子着實不太好看,對于鷹司的挑釁也沒有惱火。事實就是他剛剛差點被孟蝶丢出幾十層的高樓外,這個時候為了一丁點面子問題去狡辯也沒有什麽意義。

跟鷹司打嘴架他可絕對不會輸,但問題是,贏了也沒什麽意義。

反倒是時一羲的出手叫他有點意外。

不,是非常意外。

這個小鬼的成長速度幾乎以秒計算,這個瘦弱的身體裏到底還能迸發出多少能量來?楊禁不由得有些期待。

“你怎麽想的?”楊禁低聲問時一羲,“剛才那麽危險,你不怕被卷進來?”

時一羲說:“下意識的,沒有想那麽多。”

鷹司說:“哪天我們去找達莉娅試試?”

時一羲笑道:“還是不要了吧……”

達莉娅轉頭:“你們在說我什麽?”

鷹司攤手:“沒什麽,你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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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剛才一場惡鬥,沒人敢單獨再跟孟蝶聊天了,索性大家都去了一個會客室裏,封盲還給他們沖了咖啡,但是根本沒人想喝。

他只能自己端着杯子走到了距離孟蝶非常安全的範圍,說:“那個……誰先開始?”

楊禁對孟蝶說:“繼續你剛剛的話吧,我在千帆服役的時間也不短了,為什麽從來沒聽說過你說的那件事?”他還問白允慈跟展楓,那兩個人也是搖頭。

“我怎麽知道呢?”孟蝶反問說,“在千帆,所有人的信息都不對等,而且一旦離開就是銷聲匿跡仿佛沒有存在過,那麽多未知的問題……我怎麽知道呢?”

楊禁問:“你在曾在千帆服役,那你先生呢?你們又是因為什麽原因退役的?你先生為什麽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這些你總該清楚吧。”

孟蝶被楊禁問得不耐煩,動了動胳膊,何尋按住了她,溫和地說:“我曾經也在千帆服役,我是醫療組的組長,在任務中認識了小蝶并組成了家庭。後來因為我意外受傷,沒辦法繼續留在千帆,所以小蝶就跟我一同退役了。退役之後我們來到了奧羅拉,一直生活到了現在。”

當何尋說自己是醫療組組長的時候,楊禁和展楓臉上都露出或多或少的驚訝。任何一個職業在千帆都不是簡簡單單只做自己的本職工作,嚴格來說,他們都是多面手,只是某一項潛能尤其突出,更适合做某一方面的事情,才會被分配到各自的崗位中去。如果何尋所說是真的,那麽他當初必然是個極其優秀的男人,才能夠成為醫療組這種重點部門的組長。

甚至白允慈因為一些原因都沒有到那個位置。

楊禁和展楓不約而同地望向了白允慈,算來算去,何尋應該算是白允慈的大前輩。可是白允慈仿佛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麽號人似的,他眉頭緊鎖,說道:“看來,我應該問跟楊禁同樣的問題了,我們同屬一個部門,我甚至服役的時間比楊禁還久,為什麽我完全不知道你的信息?”

何尋說:“有一些人确實會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千帆,存在過的所有痕跡都會被清除的一幹二淨,哪怕是當世的英雄,很快也會被遺忘的。”

“遺忘不代表消失。”楊禁頓了頓,說道,“等等,你這話的意思,完全不像是因傷退役,而像是背後有什麽隐情。”

何尋看看孟蝶,孟蝶“哼”了一聲,好像不打算阻攔何尋似的,何尋才說:“二十年前,我和小蝶作為當時最出色的成員,參加過一個秘密任務。那個任務時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具體是什麽,而且我們加入的時候,任務已經進行了很多年,我們只是負責其中一個很細小的環節。小蝶負責把一些東西押運到千帆,而我則在千帆的實驗室,跟當時的分支任務組長官……官……”

“官錦城。”楊禁說。

“對,官錦城,看我這記性。”何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跟他共同負責一部分基因研究的內容,後來因為一次實驗意外,我遭受了很強的輻射,潛能劇烈退化,沒有辦法留在千帆裏面,只能退役。我本人是不介意什麽的,實驗嘛,有時候發生意外死掉都是很正常的,只是潛能退化,還在我接受的範圍內。我能接受千帆的決定,但是小蝶不能,她覺得我是因為工作而變成了這個樣子,結果現在沒用了,千帆就随意的丢掉。”

“站在實際利益角度出發,這個選擇确實也沒有什麽問題。”楊禁剛剛說出這種話,孟蝶一記眼刀就飛了過來。楊禁無奈地說:“大姐,我們每天都有人甚至連命都丢了,僅僅是被迫退役,這問題不大吧?退役好歹能有命活着啊。”

“你覺得這是一種性質的事情麽?退役和戰死,我寧願選擇後者。”孟蝶說,“你能理解你為了所信仰的東西付出一切之後,自己沒能光榮的落幕,而是像是垃圾一樣被掃地出門的感覺麽?在千帆,活着退役有時候并不是一件多麽光彩的事情。”

活下去,是很多人最為原始的動力。

時一羲想起了他和鷹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參觀千帆基地時的對話。他們通過榮譽長廊,那裏懸挂着那些英雄們的肖像,每一個都神采奕奕,但是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已經死了。其餘那些是退役還是繼續留任,時一羲也不清楚。他從孟蝶的話中感受到了一種隐隐得悲憤,仿佛無聲無息地離開千帆是一件比死還痛苦的事情,這甚至對他們而言是失去尊嚴的。

曾經屹立在頂端的衆神仿佛一下子就跌落了凡間,去經歷原本不屬于他們的人間悲苦。潛能逐漸喪失,英雄變得平庸,這種無休止的平凡生活似乎是每一個人都不願意面對的事情。

因為落差有時比死亡更可怕。

那個長廊上還活着的人,到底都在經歷着怎樣的人生呢?時一羲看了看楊禁,他就是其中之一,但好像又與所有人都不同。他在那樣巨大的災難中活了下來,就像是死寂的廢土中還存留的一朵生命的花,旗幟一般永遠的矗立在那裏。

他能成為那個頂端的角色也許就是以為他被那麽多人寄托希望,好像只要他還在,事情就沒有陷入絕境。

時一羲忽然擡起頭,說道:“千帆的榮譽長廊裏也沒有你們的照片,如果你們那麽厲害的話……”

“所以我說那個任務非常神秘呀。”何尋笑了笑,“它不允許我們留下任何痕跡。”

楊禁問:“是什麽樣的任務?”

何尋搖頭:“我說過了,不知道。除了少數幾個核心成員之外,沒人知道那是什麽。我只是偶爾聽他們提起,每一個人眼中都是無限的信念與希望。也許你知道,搞科學技術的,包括我在內,大多都對一些與物質世界無關的東西充滿着向往。”

“你說千帆不希望你們留下痕跡。”楊禁繼續問道,“那麽為什麽允許你們退役?你就算了,這位……”他猶豫再三,“這位大姐明顯還是當打之年,千帆為什麽會批準呢?”

“因為我們是夫妻。”何尋說,“小蝶有權利做出這樣的選擇,而且潛能退化之後,我們都是普通人了,對千帆不會有什麽太大的影響。退一萬步講,我們仍舊在千帆的觀察名單上,沒人敢去街上搶劫。”

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看看孟蝶又看看楊禁,問道:“剛剛你們發生那麽劇烈的争鬥,千帆竟然沒有發出警告?怪了……”他低頭思考一陣,仿佛想到了一個什麽令人難以接受的答案,“難道千帆……”

“對,千帆毀了。”楊禁說,“目前除了我們幾個之外,無一生還。”

何尋陷入了沉默,孟蝶反倒有點幸災樂禍,輕輕說道:“活該。”

她如此輕浮的态度叫一旁的封盲有些惱火,他是個局外人,可是他不理解為什麽身處局內的他們對生命的消亡如此不在乎。他站起來對孟蝶說:“你知道無一生還是什麽概念麽?難道就因為千帆放棄過你的丈夫,你就要對其他無辜的人遷怒麽?”

“原來你不瞎啊?”孟蝶仿佛才注意到封盲,笑道,“我喜歡什麽人讨厭什麽人,需要你管麽?我最讨厭別人站在一個令人作嘔的道德制高點上去評價我的行為。你标準那麽高,自己做到了麽?”

“我當然……”封盲這三個字說得理直氣壯,可後面的內容他說不出來了。他當然什麽?他還不是在從事着軍火交易?把那些最先進的技術賣給聖地,再把巨大的利潤投入到更兇殘的武器開發當中去麽。

他對于和平的向往和對于技術的追求仿佛是兩個無限的極端。一方面他崇尚愛與和平,另一方面,人類無休止的欲望和戰争才是技術爆炸的永恒推動力。

技術本身是沒有任何錯的,但他總是刻意忽略掉,暴力才是人類社會的本質。

“說說星标的事情吧。”楊禁及時地插入了話題,免得氣氛朝着詭異的方向發展。“因為那次的事故導致你的潛能退化,并對你的身體造成了傷害,你們是怎麽知道星标的?還有,孟……大姐為什麽還能保持如此巅峰的狀态?與星标有關麽?”

何尋說:“她……我也不清楚,我們那個年代的海燕跟你們使用的版本可能不太一樣,海燕的效力沒有在她身上消失。而且我們本身進入千帆的篩選方式也比較古早,那時候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從小培養的條件基礎。我們從事各種各樣的工作,然後才來到的千帆。在此之前我就是一個外科醫生……有點跑題了。為了安靜地生活,她也從來沒有使用過潛能。至于我的話……”他又笑了笑,“我們這種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結交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星标就是幾年前知道的。它雖然不能讓我恢複到正常的狀态,至少叫我活得不那麽痛苦。”

楊禁說:“能提供給我們對方的信息麽?”

“沒有信息。”何尋沒有必要在這件事上對他們撒謊,并補充說,“這東西流通得還算廣。”

楊禁的眼神落在了展楓的身上,展楓說:“星标的生産确實有一定的規模,但是我也不知道流通範圍。”

“也許他們想找到那些退役的人進行……”楊禁說不好是實驗還是計劃,故而不再分析下去。他換了稍微輕松一點的口氣,說:“那麽,你們有什麽想問我的麽?”

孟蝶問:“你現在為誰做事?千帆?洲際聯盟?還是聖地?”

“誰都不為。”楊禁說,“我只做我認為對的事情。”他讓煩煩調出了洲際聯盟發過來的所有信息,ZZ用極為冷淡的聲音召回他,但是他從未有過任何回複。

這個過程中,孟蝶一直盯着楊禁,好像她才是審訊的那個人。一直到聽完了所有的消息,她的嘴巴才動了動,只吐出了四個字:“不要回複。”

“看來我的直覺還是挺準确的。”楊禁笑笑,朝着孟蝶稍稍坐近了一些,“你還知道什麽?”

孟蝶說:“我只想知道我們什麽時候能離開?我對手下敗将的問話可沒什麽太大的耐心。”

一旁的鷹司噗嗤就拍大腿笑出來了,達莉娅看熱鬧不嫌事兒多地說:“姐姐,我欣賞你。”

楊禁也笑了,不過有點無奈:“為了你們的安全,暫時請先不要離開。有事兒找那個人。”他指了指封盲,“他有的是錢,別客氣。”

“不,我要走。”孟蝶堅持。

楊禁說:“那我們再打一架?”

孟蝶問:“你哪兒來的勇氣?”

楊禁只是游刃有餘一般地盯着孟蝶,但他感覺到旁邊的時一羲好像往前動了一下。他拍了拍時一羲,示意他沒事。

“不要看着我了。”孟蝶好像讀懂了楊禁的眼神,“我能說的都說了。二十年前的千帆跟你現在所知道的千帆并不是同一個世界。在這過程中,有太多人更換,太多人銷聲匿跡,太多人被歷史所掩埋。而我們真的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沙子。”

“不會的。”楊禁說,“你對這個世界所做的貢獻,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回來。”

“沒有意義的。”孟蝶說。

這場談話到最後有幾分無疾而終的意味,沒有更多的有效信息,沒有洲際同盟也沒有聖地,好像只是了解了一下兩個寒酸的中年人的輝煌過去。

還有幾分苦澀。

最終在何尋的決定下,他跟孟蝶暫時沒有離開這棟大樓。大家各自散場,楊禁獨自一人去了天臺上透氣。

“走路不用偷偷摸摸的。”楊禁說,“再輕我也能聽到。”他轉過身來,不意外地看到了時一羲,“有事兒?”

“該吃飯了。”時一羲說,“是白醫生叫我來叫你的,不是我自己要來打擾你。”

“沒關系。”楊禁對于時一羲蹩腳的辯解沒有什麽反感,“不算打擾。”

時一羲大着膽子問:“你在想事情麽?”

“嗯,很多事情。”楊禁招招手把他叫到了面前,手指在他的眉心一點,“你剛剛也從頭聽到尾,能想到什麽?讓我看看你的小腦袋瓜有沒有再開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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