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自殺?”聽到這裏,楊禁疑惑地問了一句。他們周圍的若幹年前的虛拟畫面暫停了下來。“你确定是自殺?一個人還好說,一群人自殺,真的不是被什麽東西蠱惑了麽?”

Pony說:“千帆成立了調查組專門調查此事,但是結果确實是自殺。”

“理由?”楊禁問。

“沒有理由。”Pony說,“如果必須有一個理由的話,應該是信念崩塌。”

時一羲不懂Pony的意思,小聲問楊禁:“什麽意思?什麽信念?”

“我怎麽知道?”楊禁随口說了一句,但是很快的,他腦中閃過了一些畫面,沉思片刻,似乎理解了Pony的意思。

他一直覺得盜火者實驗室的人都是瘋子,他們不通人情,一個個只沉迷于自己的領域。他們都是個頂個的天才,為科學的進步發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但是若一個個追問他們動機,回答追求真理的人絕對要多于為了全人類。

他們對于科學真理有多狂熱,對于這個凡塵俗世就有多冷漠。

在已經沒有了宗教等組織的基因紀元,如果說人們還能對某樣東西執着,那麽就是對于真理的追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科學就是一種“宗教”,同時也是一種最為堅定的信念。真理永恒的光芒支撐着僅有微弱火種的人類在黑暗中無畏前行,人們永遠相信彼岸是幸福通達的。

可是當一個人無比相信的東西被動搖了,信念崩塌帶來的毀滅比任何東西都要可怕。

這些盜火者們堅信基因大門的鑰匙已經握在了手裏,只要他們輕輕一轉就能打開,但是當1號的退化發生之後,握在手裏的鑰匙變成了吐着殷紅信子的毒蛇。

真理的光芒變成了赤紅的血色,手裏的火把熄滅了。

很多人開始自我懷疑,相信了那麽多年的事情忽然被推翻了,懷疑的陰雲越來越大,最終變成了狂風暴雨,席卷了他們脆弱的靈魂。

真理是假象,那麽一直以來追尋着真理的生命就變得非常微不足道了。

科學讓人變得更好,但科學也讓人變得非人。

堅強的靈魂消散了,盜火者們選擇悄無聲息的離開這個世界,離開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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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唯一的真實。

“朝聞道,夕死足矣。”楊禁問時一羲,“你聽過這句話麽?”

時一羲搖了搖頭。

“這是那些瘋子們常常挂在嘴邊的話。‘道’是上古東方哲學中的宇宙真理法則,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早上明白了真理法則,晚上就死也可以。”楊禁說,“他們啊,大概就是這麽一種人,天天悶在實驗室裏,毫不關心外面的世界,也絕對不會跟着我們去一線的戰場,因為太危險了。但是,如果你跟他們說,用一個他們尚未知曉的真理換他們的性命,也許他們會爽快答應。”

時一羲迷茫地問:“會有這樣的人麽?”

“會。”楊禁說,“普通人活着只是為了活着,而他們活着,是為了活得明白。”他說到這裏一頓,嘆息一聲,“他們可以為了真理盛裝赴死,同樣的,他們也會因為失去真理而選擇了斷,因為他們已經沒有了可追求的東西,活着的意義也就不存在了。”

“那……那家人呢?”時一羲問,“他們沒有舍不得的人或者事兒麽?”

“沒有。”楊禁搖搖頭,“他們太無情了,他們是……不一樣的。”

他們所處環境的畫面影響又動了起來。

科學家們相繼死去,最後一個失敗的樣本被銷毀。這是千帆歷史乃至人類歷史上最為宏大的計劃,神話中一直都是神創造了世界與凡人,但是在現實中,人們硬生生的想要創造一個全新的基因形态,這一次,是由人去創造神。它一度抵達真理的彼岸,但是在最後一刻化為了泡影。

這是所有人心裏的痛處,千帆決定将計劃資料一并銷毀,讓時間抹去一切的痕跡。

在這場偉大而悲壯的戰役中,唯有官錦城沒有被打倒,他靠着自己強大的意志力堅持了下來,但是從那以後,他的性格變得愈發陰郁,研究方向轉為海燕的進階開發,提升現有潛能的激發率,終日不離開實驗室。

“挺……”時一羲抓了抓頭發,措辭說,“挺浪漫的。”

“嗯?”楊禁不知道時一羲為什麽這麽說。

“你解釋完了,我就明白了。”時一羲說,“也許人只要對自己負責就好了。死好像是件令人難過的事情,但如果一個人自己認為這是正确的選擇,那麽其他人也就沒有指手畫腳的權利,對麽?因為我們永遠……永遠都不知道那個選擇結束掉自己的人正在經歷着什麽,不能感同身受的話,就保持沉默,尊重別人的選擇吧。”

時一羲說話有時候不太連貫,像是大腦需要一個很複雜的過程把他的想法轉化成語言再講出來一樣。可是這種磕磕巴巴的感覺更令人覺得時一羲每句話都有點可怕,他有他的善良與正義,但與絕大多數人不同的是,他的善良與正義有一種很殘酷冷靜的味道。

“那如果我死了呢?”楊禁說,“你會難過麽?”

“難過?”時一羲猶豫地問,“是什麽感覺?”他隐約懂,但他不想讓楊禁知道。

“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楊禁把手壓在時一羲的頭頂上,“不過我希望你不要知道那是什麽感覺。”

時一羲乖乖點頭。

楊禁深吸了一口氣,對Pony說:“所以,千帆的爆炸與官錦城有關是麽?官錦城還活着,我不知道萬弘是否也還活着。那這麽說來,在奧羅拉那次,應該也跟官錦城脫不開關系吧。”

“奧羅拉?我不知道。”Pony說,“但千帆是與他們有關的。”

時一羲問:“聖地是背黑鍋了麽?”

“沒一個好人。”楊禁搖搖頭,表情有些灰暗陰沉。

總是習慣了一種模式就會陷入另外一種模式的盲區,他常年與聖地對戰,聖地就是千帆最大的敵人,整個千帆都被消滅了,獲利最大的必然是聖地,所以他毫不懷疑地将矛頭指向了聖地。後面遇到了一系列麻煩都讓他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但是今天Pony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假的,親手殺死朝夕相處的隊友們的,就是他們最信任的長官。

那麽,這些無辜的亡魂到底是什麽呢?某種巨大利益的犧牲品麽?瘋子們的祭品麽?

最可悲的是,他們可能至死都堅信着那些“正義”的信念。

楊禁總是嘲諷盜火者們,但是此時,他明白了那種巨大的悲哀感,因為信念是假的,真相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頹然的松懈了身體的力量,垂下了頭。時一羲從背後扶了他一下,小聲問:“你怎麽了?”

“沒什麽。”楊禁慘淡一笑,“我有點累了。”

“那我們在這裏休息。”時一羲說,“休息到你覺得可以。或者……或者我們可以一直呆在這裏。”

“小蠢貨,一直呆在這裏,外面的人怎麽辦?”楊禁說,“更多的人要死了,怎麽辦?你想當一個逃兵麽?”

“如果我有一分力,我就用一分力。我有十分力,就用十分力。”時一羲說,“但是,我能做到的始終只有我能力的全部,這跟我是不是做逃兵,沒有關系。”他眨眨眼睛,問楊禁,“我這麽說,你能明白麽?”

楊禁啞然失笑,向來都是他問時一羲明不明白,時一羲這個小蠢貨會反過來問他明不明白,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不過,他是懂的,點點頭,強撐起精神,對時一羲笑了笑,然後對Pony說:“Pony,能帶我們離開這裏麽?”

“當然可以。”Pony說,“我可以滿足你提出的任何要求。”

這是非常誘人的一句話,不過楊禁的直覺告訴他,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

“所以你想要什麽?”楊禁問。

Pony笑了笑:“我要的很簡單——要你做對的事。”

“對的事?”楊禁挑眉問,“什麽是對的事?”

Pony搖了搖頭,沒有回答楊禁的問題,但是她的笑容充滿了迷惑性。楊禁一直試圖理解Pony的意思,但很快他發現,人工智能的思維在某種角度上比他們複雜的多。他直覺,Pony并沒有解釋清楚全部的事情。

“十秒鐘之後我們會離開3821號宇宙,我将暫存于你的手環中。”Pony說,“感謝郁先生,他是個天才。”

楊禁很想翻白眼。

十秒鐘很快,Pony倒計時最後一秒的時候,他握住了時一羲的手,時一羲愣愣地看着他,他說:“別走丢了。”

栾沉帶着展楓來到了聖地在水庫附近的秘密基地。那是Bishop臨時搭建的,栾沉同樣擁有進入的權限。

“別來無恙呀,德裏克。”栾沉背着手,仰着頭走在大廳裏,臉上是一成不變的笑容,“沒想到你把這個控制室修整的這麽好,怎麽樣,那個引力波發射器還能用麽?”

德裏克是Bishop的名字,他很年輕,微微佝偻着,一頭銀色雜亂的短發,臉色在屏幕光亮的映照下顯得十分蒼白,眼下發青,因為太瘦了,臉頰也微微凹陷。

像是個有點神經質的病痨鬼一樣。

“這不麻煩。”德裏克說,“Checker讓你來的?”

“對。”栾沉笑眯眯地說,“Checker讓你不要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Checker真這麽說?”德裏克狐疑地問道,“不,你騙我,他不是這種人。”

栾沉笑道:“是你自己在騙自己。”

德裏克的眼神越過栾沉看向了後面的展楓,他微微皺眉,有點踉跄地走到展楓面前,問:“你怎麽把自己搞成了這個樣子?”

展楓還未答話,栾沉冷冷說道:“我的人,不需要你來問東問西吧?”

德裏克說:“那你也不要管我做什麽。栾沉,我只是想試試……”

“試試?”栾沉笑道,“沒有意義的嘗試就是在浪費時間,你要發射引力波尋找什麽?在這個空蕩蕩的宇宙裏,不會有人來拯救你的。”

“但是我更不相信人。”德裏克說,“人是最貪婪自私的動物,盲目自大,自以為是,這樣一個物種真是糟糕透了。我寧願繼續希望于缥缈的宇宙,也不願意再對這樣卑劣的物種施以更多的耐心了。”

栾沉問:“那你又是什麽呢?”

“我何嘗不厭倦自己呢?”德裏克說,“如果不是身體條件不允許,我更希望讓這個軀幹完全的機械化。”

無論德裏克說着怎樣偏激的話,栾沉仍舊是笑着,德裏克厭惡地說:“我讨厭你笑,你身上,幾乎有我讨厭的人類的全部劣根性。”

“是麽?謝謝誇獎。”栾沉說,“不過我是個怎樣的人似乎與這件事關系不大。德裏克,我建議你不要啓動那個裝置,這确實是Checker的意思。在這場漫長的戰役中,我們有必勝的信念與把握,千帆已經覆滅了,星标達到了更高一層級的進化,洲際同盟那些爛攤子還沒有收拾清楚,你确定要在這個時候安插一個不确定的因素麽?宇宙的空間這麽廣闊,難道那些更遠的地方人類沒有探索過麽?一個信號傳出去,即便是存在更高級的文明,他們要多久來找你呢?你能确定我們是處于同一空間時間維度上的麽?那時候,我們的世界說不定已經是一個豐富多彩的多元世界了。你……确定麽?”

“你別騙我!”德裏克被栾沉的一番話激怒,他顫顫巍巍地靠近了工作臺,手下操作了一番,與此同時,大批的機械部隊手持武器湧了進來。

“你做什麽!”展楓怒斥,雙手已經掏出了武器。

“冷靜。”栾沉對展楓對說了一句,按下了他的手。他從終端裏調出了一個畫面,上面有一個漆黑的人形,發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那個聲音說,德裏克,停下你手中的一切。

“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麽。”栾沉說,“只有Checker授權才可以開啓的通信,我沒有騙你。”

德裏克臉色有一絲猶豫,手中的動作停了下來,懊惱地自言自語:“他為什麽總是不站在我這邊……我又不是在做壞事。”

“他不是沒有站在你這一邊。”栾沉向展楓使了個眼色。展楓趁德裏克不備悄悄地移動了位置。栾沉繼續跟德裏克說:“你也不是在做壞事,只是……也許不應該現在做。”

“我……”德裏克剛說出一個字,眼中的猶豫便消失了,機動部隊的火力全都對準了展楓。德裏克猙獰地說:“這就是現在要做的事情!而你們——什麽都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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