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時一羲坐在椅子上,椅子有點高,他踩着椅子下方的橫杠,一只手撐着一邊,稍微擡頭看着屏幕。他的另一只胳膊在官錦城手裏。官錦城在他的手腕,手肘,肩胛各置入了一個放射器,他握着時一羲的手腕慢慢往他的方向拉,然後又往時一羲的方向推,反複幾次,問道:“感覺怎麽樣?”

“沒感覺。”時一羲說。

“那看來你的骨骼結構和密度跟原本的設定沒有什麽出入。”官錦城取下了放射器,回頭看向屏幕時,屏幕裏楊禁看着他們所有人講了那番話,然後一槍打掉了探測器。從楊禁殺人到結束,時一羲全程看着,眼睛都沒眨一下。

官錦城問他:“不害怕殺人麽?”

“為什麽怕?”時一羲說,“只是結束而已。”

官錦城問:“那你殺過人麽?”

時一羲搖頭。

官錦城說:“說說你對楊禁的了解吧,你在他身邊呆了這麽久,覺得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很好的人。”時一羲不假思索地說,“很厲害。”

官錦城問:“那你能贏過他麽?”

時一羲頓了頓,看向官錦城,說:“沒試過。”

“不想試試麽?”官錦城說,“他殺了亞洲同盟的主席,是公然向洲際同盟宣戰,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對大家來說都是危險。”

時一羲說:“他教了我很多東西,對我很好,對別人也很盡力,哪裏危險?”

官錦城說:“因為沒人知道他下一秒是不是要為非作歹,能力越大,威脅越大。”

時一羲說想了想,好想也沒什麽不對,能力沒有善惡之分,落在壞人的手裏會毀滅世界,但落在好人的手裏,卻是可以保護世界。

“他不會的。”時一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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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喜歡他?”官錦城疑問。

“嗯。”時一羲點頭,“很喜歡。”

官錦城說:“那如果我讓你去殺了他呢?”

“可以。”時一羲輕輕說道,比吃飯睡覺還要自然。他知道什麽是喜歡也知道什麽是不喜歡,但是他不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了。只要沒有感覺,對他來說做任何事情也就沒有區別。

殺人放火恩将仇報都有着極端的情緒色彩,但這些跟時一羲沒有關系。

官錦城很滿意這樣狀态的時一羲,他重新檢測過時一羲的基因,完美度已經高達百分之八十六,雖然他還沒有弄明白時一羲的基因生長軌跡,但是他隐約有了一些方向。時一羲的腦波可以影響到世界上所有頻段的波,他的大腦需要在極端冷靜的情況下才不會做出錯誤的事情來,這就讓他想到了在春明市那個詭異的夜晚。

人們可以人為改變天空的情況,只不過需要機器。時一羲不需要,他只需要自己,他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能量體,每一個最基礎的細胞都是科技篩選制造的成果。在那一刻他的情緒徹底崩潰了,所以天空中才産生了那種異像。

官錦城不由猜想,如果時一羲的基因能夠更完美一些,他是不是可以僅僅憑借腦波就可是殺死別人?如果這種想法成立,那時一羲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只有神才可以制造狂風怒海,吞沒渺小的人類。

官錦城注視着時一羲,心中隐隐期待那樣一股強大的力量,因為那意味着真理之門并沒有關閉。

“你不需要動手殺死任何人。”官錦城說,“你只需要好好呆在這裏,過你覺得舒适快樂的生活就好了,我不希望你殺人。”

“好。”時一羲說,“那我就不去。”

“走。”官錦城拉起了時一羲,“我們去做別的檢查。”

楊禁在摧毀掉那個微型探測器之後,耳機裏傳來了封盲的聲音:“現在沒有任何探測器,你可以帶着文頌出來了,從廚房那邊往外走,樓下有車接你。”

“好。”楊禁簡單回答了一聲,将倒在沙發上的文頌抗了起來。奇怪的是,文頌的額頭上雖然有一個紅點,但是頭上并沒有傷口,也沒有流得滿地都是鮮血。楊禁揭下了文頌額頭上的紅點,迅速的穿過武館,來到廚房。他打開窗戶的時候,下面正好有一輛黑色的車經過,車天窗打開,楊禁縱身一躍,完美地落入了車中,車子呼嘯而去。

幾分鐘之後,那輛車回避了奧羅拉所有的監控,幾乎是隐身的狀态下回到了封盲的地下車庫,楊禁扛着文頌從車裏出來,徑自上樓。

“怎麽樣?”封盲站在電梯口迎接楊禁,“我是不是很厲害?你說的那個什麽栾沉玩的那套全息技術變戲法,我稍微琢磨兩下就會玩了。”

楊禁冷笑了一下。

“你什麽意思?你不會喪心病狂地真把他殺了吧?”封盲一愣,趕緊看了看文頌,見他身上沒傷,這才稍微安心下來。

楊禁把文頌平放在沙發上,這時其他人也圍了過來。何尋給文頌看了看,說:“看來用藥劑量對于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有點大,不過沒關系,遲一點會醒過來的。”

白允慈問楊禁:“怎麽處理?”

“關起來。”楊禁說,“你們仔細聽他的話了麽?我覺得他……很多話介于能說和不能說之間,但是要看時機。封盲,你還有其他住處麽?”

“奧羅拉麽?”封盲說,“有,還有一個別墅在郊外,那裏……”

楊禁打斷他:“不是奧羅拉,其他城市,離洲際同盟遠一些的城市。”

“全球所有繁華的大城市都有我的房産。”封盲說,“到底怎麽了?”

楊禁說:“你們需要暫時離開奧羅拉。”

“為什麽?”封盲驚道。

“因為他們會找我。”楊禁說,“不知道到時候會發生什麽,保險起見而已,不用想太多。”

封盲說:“楊禁,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還是你想自己逞英雄?”

“我有必要麽?”楊禁挑眉問封盲,“這是為了你們的安全。”

封盲不想這個時候把楊禁一個人丢在奧羅拉,顯得好像他們很無情似的,自暴自棄地說:“安全?什麽地方安全?要不再回去那個水星工廠?去找個沒人的星球,沒人的地方最安全了。”

楊禁認真想了想,說:“也行……”

“我真服了你了。”封盲翻白眼。

秉着大人吵架小孩子不插嘴的原則,達莉娅和鷹司跟何尋孟蝶夫妻坐在一起,鷹司實在忍不住了,小聲說了一句:“我沒還沒找到一羲。”

楊禁看向鷹司,表情一瞬間變得有點複雜。

這件事他和白允慈還有何尋私下讨論過,白允慈向何尋坦白了楊禁與時一羲的關系,何尋倒沒有多大意外,他只是皺着眉想了好久,然後不是十分确定地問楊禁:“你認為你所面臨的,是主觀找不到人,還是客觀?”

主觀和客觀這兩個字讓楊禁一時間有點轉不過彎來,不過很快,他明白了何尋的意思,解釋說:“我其實從來沒有主動找過他,不過那是一種很淺層的意識,在平常的時候,他無論在哪兒,我都能被動的産生一種感覺,一種很心安理得的感覺。但是每當他遇到危機的時候,那種感覺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并不是他告訴我他的位置和情況,反而是一片空白,好像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何尋回想起時一羲的樣子,他雖然與這個少年接觸不多,但還是能夠在大腦中樹立起一個形象來。時一羲很沉默,總是跟在楊禁身邊,聽話懂事,并且從不說廢話。他比鷹司大一點,但總歸都是處在一個年齡段的男孩子,鷹司鬧騰還幼稚,而時一羲……說不出到底是單純還是像其他人說的那樣傻乎乎。

或者是老成。

“如果是量子層面的連接,這并不是靠你們任何一方想與不想就能簡簡單單結束的。”何尋沉吟,“意識……等等,一羲的潛能是什麽?”

楊禁與白允慈互相看一眼,兩人俱是搖搖頭,白允慈說:“很難分析,但是從他的表現來看,可能兼具身體與智慧,也有可能……”說到這裏,白允慈停了下來。他不是個猶猶豫豫的人,但那個結果,他也不敢妄下定論,“總之,他的情況非常特殊,我後來查過關于他的資料,他在進入怒風學院時的潛能評定是X,在這個等級的人基本與普通人無異,後來他發生了潛能退化的情況,一直到在沙城的那次任務,他的潛能才開始逐漸顯現。問題是,當時的情況非常複雜,無法判斷到底是哪一種情況至使他開始發育。”

“他的頻率跟楊禁很相似,所以兩個人才能夠達到創建聯系的标準。”何尋忽然說,“我有一個想法,但是僅僅是一個想法,沒有任何參考性和根據。”

楊禁說:“你講。”

何尋說:“有沒有可能,他在那個時候,不想讓你找到他?”

白允慈看向楊禁,楊禁沒有反應,可眼底透露出一種意想不到的洶湧情緒,不出兩秒,他上前質問何尋:“他為什麽不讓我找到他?為什麽永遠是最危險的時候?”

何尋被楊禁吓了一跳,他可打不過楊禁,往沙發的一角挪了挪,有點緊張地說:“我只是提出了一個想法。如果他的潛能有智慧的方面,那麽他的大腦就一定在某種方面發達異于常人。而且你們也說他是突然開始發育,這種情況太少了,不,是從來沒有過。他沒有表現出智商上的特性,那麽也有可能是意識上的……”

“異于常人?”楊禁笑了笑,“他就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傻子,他怎麽可能……”後面的話全都堵在了楊禁的喉嚨裏,他說不出下去了,因為他知道,小傻子是不可能講出那些無比通達的話語的。

楊禁忍不住朝着何尋提供的方向去想,如果時一羲每次遇險時都是主動回避他的話,那麽那個時候的時一羲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是不相信他?還是怕拖累他?還是想向他證明自己一個人也可以?

無論是哪一種,楊禁都想現在就把時一羲拎出來然後質問他那個沒有用處的大腦裏到底在想什麽東西!

“楊禁。”白允慈發覺楊禁的眼神有點不太對,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冷靜。”

“我很冷靜。”楊禁深些一口氣,“所有的原因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怎麽找到他。”

白允慈與何尋在短時間內讨論了很多種方法,想來想去才發覺,這個事情根本沒有辦法從外部去解決。何尋說:“可能只能靠你自己努力了。”他用手指點了點太陽穴,“意識是生命的本質,你可以說它是科學,也可是說它是哲學。總之,只有你自己能夠決定它。”他笑了想調節局促的氣氛,但很快神色黯淡了下去,問,“如果真的找不到呢?如果他就是已經……”

“不會。”楊禁說,“我不會放棄。”

所有人都因為鷹司一句“還沒有找到一羲”而沉默了。春明市災後接連數日公布的死亡名單中根本沒有時一羲,他們甚至還在上面看到了時榮與傅又琴。這種感覺是很痛苦的,時一羲的家人都已遇難,但是時一羲下落不明,新畫面裏那些幸存的人無比悲怆,一時間叫人分不清楚到底是死了好,還是活着好。

楊禁篤定,時一羲不會死。

“如果一定要離開的話。”鷹司站起來說,“我想去找一羲。”達莉娅也趕緊站起來,用力的點頭,她從來沒跟鷹司保持過如此一致的步調。

楊禁卻問:“怎麽找?上哪兒找?就憑你們兩個?”

鷹司抓了抓頭發,想不出來。他有很多的想法,但是沒有很多的計劃,這是小孩子總會犯的通病。

封盲對楊禁說:“我們暫時先不要分開吧,楊禁,我承認你很強,但是一個人的力量始終是有限的。如果這真的是一場硬仗,那我們無論去哪兒都躲不過,何必浪費時間呢?”

楊禁獨自走到了窗前,明明一切根本沒有過去太久,可是那些日子對他而言仿佛是上輩子發生過的。他沉默了很久,才說:“你們随便吧。”

“一羲。”官錦城叫了一聲時一羲,時一羲雙眼放在了他的身上。時一羲坐在一個椅子上,兩端的太陽穴和後腦各連接了一臺儀器,此時正在精準的監視着時一羲的大腦活動。

官錦城說:“看着我,很好。現在你看我掌心的這個金屬球。”他攤開手掌,掌心有一個銀色的,直徑大約一厘米的金屬小球,“現在你想着它,然後嘗試讓它離開我的手掌。”

時一羲照着官錦城的話做,他集中注意力看着那個小球,不一會兒,小球稍稍離開了官錦城的掌心,漂浮了起來。

“很好。”官錦城收回了手,小球仍舊漂浮在半空中。他的雙手背到身後,說,“下面,我會跟你聊天,你要在聊天的過程中保持不讓這個小球掉下來,好麽?”

時一羲說:“可以。”

官錦城看了一眼監測數據,說:“談談你自己吧,成長軌跡,喜歡做什麽事情,讨厭做什麽事情,以後想要從事什麽職業,都可以跟我聊聊。”

時一羲說:“沒什麽可說的。”

官錦城說:“你不想談?”

“不是不想。”時一羲說,“是講出來也沒有什麽意思。我的人生很普通,沒有什麽太喜歡的也沒有什麽太讨厭的,以後無論做什麽都可以,就是這樣。”

官錦城盯着時一羲好一陣打量,十八歲是喜歡胡思亂想的年紀,但是時一羲的大腦裏什麽都沒有。不是說現在,而是在他還是“廢柴”的時候。他看自己看的很明白,所以從不做夢。

“有朋友麽?”官錦城問。

“有的。”時一羲挨個把鷹司、達莉娅等人的名字說了出來。他說的平穩,儀器上的數字也很平穩。

官錦城很快問:“那喜歡的人呢?”

時一羲停下了。

“楊禁。”官錦城說,“你說過的,不記得了麽?”

“記得。”時一羲低聲說。連接他後腦的那根線所關聯的儀器上,一根穩定的波動在一瞬間小小的跳了一下,幾乎肉眼不可查。

但官錦城發現了,并且繼續問:“他喜歡你麽?他對你做過什麽親密的事情麽?”

時一羲想了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直視官錦城的雙眼。忽然,儀器上所有的數字都跳到了臨界值,發出了警報的聲音,那個小球掉在了地上。官錦城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力量壓了過來,他連忙找到了自己的耳挂帶上,才勉強克制了下來。時一羲扯掉了自己身上的那些線,站起來,慢慢走到官錦城的面前,看着他說:“這些,我不想告訴你。”

“為什麽?”

時一羲不說話。

“沒關系。”官錦城試探性地将手放在肩膀上,“那就做你喜歡的事情,做你認為需要做的事情,你可以擁有你的秘密。”他慢慢地将時一羲抱進懷裏,輕聲說道:“你是我最珍貴的寶貝,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很久之後,時一羲才點頭。他的動作幅度很輕微,讓官錦城感覺好像有一只小貓在他的肩膀上蹭。

然後,時一羲安靜了下來,警報解除了。

官錦城的通訊器裏傳來了聲音:“官教授,會議。”

“好,我這就過去。”官錦城說罷,對時一羲說,“走吧,去花園裏逛一逛,放松一下,我還有一些工作要做,不能陪你了。”

“嗯。”

黑暗的空間裏升起了四個畫面,其中一個是熄滅的。

“文頌被楊禁殺了。”懷特說,“官教授,你知道這個消息麽?”

官錦城點頭。

懷特說:“楊禁背叛了世界。”

官錦城安靜地聽。

“他是一個非常巨大的隐患,必須鏟除。”懷特說,“官教授,也許你的新版海燕要拿楊禁來試一試了。”

“好。”官錦城說,“我也想試試看。”

幾人敲定了時間和任務細節之後,決定将之前對于楊禁的追殺等級提高,務必鏟除。官錦城對此沒有什麽異議,一個沒有辦法使用的人,死掉也沒有什麽不好。他在聽着主席們洋洋灑灑的讨論着楊禁何等危險時,心裏一片漠然,仿佛站在更加旁觀的角度去看這件事。

果然,人都是一個樣子,他們需要楊禁的時候,楊禁是英雄。可當他們不需要楊禁了,楊禁就什麽都不是。當事态升級,發現楊禁對自己有威脅的時候,楊禁就成了必須要鏟除的敵人。

他對這樣的結果,一點都不意外。

晚飯時,官錦城去找了時一羲,問:“你可以幫我去做一件事麽?”

“可以。”時一羲說,“什麽事?”

官錦城用帶着戒指的左手捧着時一羲的臉頰,手指貼在了時一羲的耳後,說:“殺掉楊禁。”

時一羲眼中的迷茫消失不見,認真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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