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房間內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沒有人質疑這句話有什麽問題,因為他們都清楚這句話的背後是怎樣的殘酷。人都喜歡沉溺在和平安逸的幸福生活當中,但這樣的幸福生活,正是靠着不斷的奮鬥與犧牲換來的。奮鬥,值得表揚,犧牲,則會被遺忘。

“确實在所難免。”楊禁說,“因為犧牲的人從來不是你自己。”

栾沉莞爾,他豎起一根手指很随意的向上指了指,笑道:“也不是他們。”

楊禁先是擡眼向上看了看,然後笑了一下,微微揚起下巴,用餘光去看栾沉,那模樣輕蔑得不可一世。栾沉坐在椅子上,位置上的高低并沒有讓他在這種近乎對峙的氣氛中有絲毫的弱勢。

這時,白允慈開口問:“所以,你們企圖推翻洲際同盟?”

“只是探讨更多的可能性。”栾沉說,“我們都學習過歷史,都知道歷史是勝利的人所撰寫的,我們贏了才能叫推翻,輸了,只能說是危害世界的恐怖組織罷了。所以這不需要提前下什麽定義。”

白允慈望向楊禁,楊禁歪了下頭,想了想,說:“千帆已經不存在了,官錦城和萬弘背叛了千帆,他們和洲際同盟有巨大的利益往來關系。我們今天處理掉的那六個所謂千帆的人,是在千帆覆滅之後由官錦城在短時間內制造出來的更為強大的戰争機器。海燕,就是你們一直想得到的那個東西,現在在官錦城的手上。以他的本事,完全能夠在短時間內将潛能激發百分比再提高一個臺階。”

“你是暗示我們在這場潛能的較量中處在一個極為劣勢的位置麽?”栾沉說,“我承認星标無論再怎麽開發都無法比拟海燕的力量,但是楊禁啊,你有沒有想過,所謂的潛能只不過就是單兵作戰中的強大武器。戰争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也絕對不可能有一個個體成為英雄。在絕對力量的龐然大物面前,潛能這個東西就像是在抖機靈一樣。”

“是麽?”楊禁問,“所以你們搞出了什麽東西?”

“無可奉告。”栾沉聳肩。

楊禁說:“看來,你對合作這件事,似乎有什麽理解上的偏差。”

栾沉說:“有偏差的人,是你吧?”他笑時眯起了眼睛,讓楊禁對他的觀感差到了極致,兩個人之間碰撞的火花也越來越大。白允慈走過去拍了拍楊禁的肩膀,他怕洲際同盟的人還沒來呢,這兩個人先鬧個天翻地覆。

雖然以目前栾沉的狀況來說,來十個也打不過一個楊禁。

“好了好了,放輕松點。”栾沉擺擺手,“至少現在,我們都是一樣的。奧羅拉的事情并不是我們做的,春明市的事情……雖然德裏克那個蠢貨把一切變成了爛攤子,但是那确實是個意外。不過洲際同盟那幾個老狐貍利用了這個意外,他們置數十萬人生命不顧,延緩救援時間,為的不就是把鍋甩到我們身上,好找一個正義的借口來發動全面戰争?”他說到這裏,停下來觀察每一個人的表情,“自诩正義的人不也是在犧牲無辜平民的性命麽?而且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彼此之前鬥了那麽多年,為什麽偏偏要在這個時候發動全面戰争?”

楊禁沉下心來,順着栾沉的話重新梳理了一遍時間線。自從千帆毀滅到現在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它們看上去毫無關聯,但他的本能告訴他,冥冥之中這一切像是被安排的一樣。

“Pony。”楊禁喚道,“你在麽?”

“在。”

“出來吧,我想跟你聊聊。”

幾乎是同時,那個長發的美女翩然出現在衆人眼前,優雅地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面帶微笑地看向楊禁:“有什麽想要聊的麽?不過在你說話之前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這個地方似乎被某種微弱的信號幹擾着,我也有點受它影響。不知道是不是太靠近南極了,磁場什麽的都跟正常值有偏差。”

“也許吧。”楊禁對此不以為意,“你到目前為止,還能連接上多少千帆的個人終端?”

“只有你。”Pony說,“只有你還活着。”

楊禁想了想,說:“你曾經說過,是官錦城和萬宏共同切斷了你的系統,以至于你在爆炸中沒有成功啓動。也許他們這麽做是因為那個計劃,那個已經本應該成為時間塵埃的計劃被你備份了,你能連接到所有人的終端,這個巨大的隐患。那麽他們為什麽不希望那個計劃見光呢?所以在他們原本的設想中,千帆所有的人都應該被消滅。而按照一般邏輯來說,那麽希望千帆毀滅的人只有聖地,沒有什麽事能夠比用毀滅千帆來論證聖地的邪惡之處更有力的證據了。消除你知道的一切,把聖地推向極端的深淵,這看上去是個一舉兩得的事情。但是代價太大了。”

所有人的神色都有了起伏,只有Pony還在面帶微笑地聽着楊禁的猜想。

“但總有意外,這個意外就是我竟然還活着。”楊禁說,“洲際同盟不得不拖拖拉拉的執行根本不存在的救援計劃,連媒體對此都保持緘默,然後開始實施對我的追捕。但我那時一直以為是聖地的人在追殺我,這是根本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解決掉的慣性思維。也正是因為我還活着,所以他們沒有辦法像預期的那樣把鍋甩到聖地身上,所以才有了後面接二連三的事件。”

白允慈皺眉說:“不,代價還是太大了,他們完全可以使用別的手段去達到目的。犧牲一整個千帆,還是有點……”

楊禁看着Pony,像是求證一樣地說:“可能除了那個計劃之外,你還知道一些什麽別的,他們無法确定你是否把一些秘密通過終端發給了更多的人,最穩妥的辦法就是毀掉你,殺掉所有可能知道那個秘密的人,對麽?一定有更大的砝碼能夠讓這個交換天平保持等量,對不對?”

Pony點點頭,說:“楊禁,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

楊禁捶向桌子,怒道:“如果你一開始就知道,為什麽不直接說!難道就像你隐瞞我的身世的理由一樣麽!為什麽!”

“楊禁,人類的固有意識是很難打破的,哪怕你……或者你們所有人在一開始就得知真相,也并不會有什麽更好的結果。”Pony說,“如果你自己不去主動撼動它的存在,別人向你重複一萬遍,你也不會去相信的。你們人類這種生物感性永遠大于理性,會根據以往的經驗去做出判斷,思維慣性和意識牢籠是禁锢人類的永恒障礙。楊禁,你曾被植入過不屬于你的意識,強迫你讓你接受與其相悖的概念,會毀了你,我并不能執行這種事情。”

“所以……”楊禁壓抑着自己的怒火,強行克制自己不對一個女人亂發脾氣,低聲說,“你還知道什麽?”

Pony說:“洲際同盟公約,是一場集權的陰謀。”

她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都無比清晰,句子很短,但如同一場山呼海嘯似的席卷了楊禁等人的心。

沉默是今晚的旋律,在這樣一個暴風雪的夜晚,幾個人在世界的最南端的不起眼的小屋裏,窺探了這個世界原本的醜陋面目。

“你們知道,在全球體系中,千帆的地位與洲際同盟持平,在圓桌會議中享受一席。”Pony說,“千帆不擁有土地,但是擁有獨立的體系,一直以來的宗旨是維護《洲際公約》,維護世界和平。這是洲際同盟與千帆成立之初的協定,但是随着時間的推移,這種本應當健康的關系,逐漸變成了一場互惠互利的交易。洲際同盟不希望這個世界上有任何反駁的聲音,聲音越少,越好管控,最終,權利被集中到那張桌子上,他們需要一個暴力組織為他們掃平障礙。而千帆……需要創世神,需要強有力的體系去支撐探索,但是他們不希望這個計劃被洲際同盟知道。他們彼此之間的目的,統一而矛盾,互相欺騙,但也互相坦誠。”

楊禁問:“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Pony說:“在我被官錦城與萬宏終止的一瞬間,我才頓悟這件事,但為時已晚。”

楊禁心想,怪不得。他終于明白為什麽天平的一邊是千帆的毀滅,而另外一邊始終無法持平的原因了。因為他想到的理由僅僅只是其中一部分,僅僅是個體之間的矛盾。也許有人滲透腐蝕了組織,讓一切朝着歪曲的軌道上前行,但這太渺小了,根本不足以支撐如同雪崩一樣的事态。

從來都不是一個人或者某幾個人在從中作梗,把他們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是原本構建這個世界的根源秩序!

千帆的犧牲固然重大,但是比起整個世界規律的運轉,比起一場長達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權力游戲相比,區區千百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麽呢?千帆需要被消滅,因為每一個人都有可能知道了“聖子降臨”計劃的秘密,知曉了那時連洲際同盟都不知道的野心。也都有可能知道了高層與洲際同盟之間的利益網,而他們會撼動世界的穩定。

怪不得連像白允慈這樣在外執行任務的成員也會遭到千裏追殺,因為人心的猜疑是一個深淵黑洞,那些冷酷無情的瘋子一旦對其他人産生懷疑,就會不惜一切代價去鏟除對方。哪怕對方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可沒有人能在猜疑中保持冷靜,一旦被觸及到敏感的神經,扳機就會被扣下。

美其名曰,世界和平。

而他們這些人,不過是牌桌上的籌碼,在一場名為“圓桌會議”的權利交鋒中被交換,被犧牲。而對此,他們一無所知。

楊禁終于明白,原來比起接受自己的身世,接受自己所遭受過的折磨和摧殘,真正令他産生莫大心灰意冷的感覺的事情,竟然是這場權利騙局。

一場所有人都在表演,所有人都在參與,所有人都逃不開幹系的陰謀騙局。官錦城也好,洲際同盟主席們也好,瘋子也好,野心家也好,很難說是世界給了他們這樣的意識形态,還是他們的意識形态要去強行推着世界往更加極端的方向行走。

沒有人知道。

倏地,一個孤寂而響亮的掌聲回蕩在所有人的耳邊,栾沉大笑,用力鼓掌,所有人都看向他,他說:“權利一個巨大的金字塔,誰站在中心頂端,誰就受萬人敬仰。沒有人不愛這種滋味,一旦抵達那個位置,沒有人能輕易下來。你們看,這就是人。你們……”他的目光一一掃過楊禁、白允慈和孟蝶,“看來,你們的敵人從來不是我們,而是你們自己曾經的朋友——反目成仇的朋友,永遠比敵人可怕一萬倍。”他的笑容肆意擴大,“因為他們知道,怎樣殺死你們,是最痛苦的。”

楊禁和白允慈還沉浸在陰謀破冰的沖擊中,反倒是孟蝶笑了出來,說:“我當是什麽呢,不過就是一群糟老頭子的權利把戲。知道就知道了,有什麽大不了的?我的顧及沒有那麽多,追溯過去又顯得太愚蠢。我只知道,誰騙了我,誰傷害我,誰就應該不得好死!”

官錦城聽着洲際同盟同步過來的有關落雪鎮傳來的信息,他一心兩用,更大的注意力放在了時一羲身上。

他不斷的挖掘時一羲的能力,讓他能夠靠自己的意識能力去操控更多的東西。但是自從時一羲執行完那個任務回來之後,很多數據都在一個不太穩定的區域裏活躍着,官錦城夜不知是喜是憂。

“你怎麽心不在焉的?”官錦城問,“對這些無聊的消息感興趣?”

時一羲說:“只是聽一聽。”

“是麽?”官錦城回頭看向屏幕,一個畫面一閃而過,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影子,将畫面退回去,放大。那個影子逐漸清晰,是一個本來應該死掉的人——楊禁。

官錦城挑了一下眉,問時一羲:“你是在看這個?”

時一羲很誠懇地點頭。

“他應該死了,可是為什麽又活了?”官錦城看着時一羲的雙眼,“我不會懷疑你的,放心。”

時一羲問:“你要讓我去殺他麽?”

官錦城問:“你想麽?”

“答應你的事情,我會做到。”時一羲回避了他想不想的這個問題,官錦城當然聽了出來,但是他沒有揭穿,而是輕柔地摸了摸時一羲的頭發,說:“你是個乖孩子,你想維護楊禁,對不對?”

“我……”時一羲一貫漠然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絲迷茫的神态,“楊禁”這個名字對于他而言就像一個咒語,只要一提起,他就失去了神性。

“這不怪你。”官錦城說,“是他騙了你。”

“騙?”時一羲疑惑,他也有點不太确定了。楊禁說過不會騙他,但也讓他不要相信他。他想到那些事情,腦中就會變得有些混亂,如同一粒石子激起湖水中的漣漪一般。

“楊禁等人已經背叛了世界,很快,洲際同盟将發布這個消息,并且派遣部隊去圍剿。”官錦城說,“我本來不想讓你參與這種不值一提的事情,但是你似乎總是放不下楊禁,那麽,去親自證明你想知道的事情吧。”

時一羲問:“證明什麽?怎麽證明?”

“把他抓回來。”官錦城說,“讓他哪兒都不要去,永遠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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