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瓊璃國皓月三年十月初五, 初冬的第一場雪悄然降臨。
雪是偷偷在夜間下的, 翌日一早,最先醒來的人看到滿眼銀白, 驚詫的情緒一下子就不由自主地沖上了心頭,臉上挂滿了笑意。
不過,這場雪來的意外,着實比往年早了一個月。
吃過早膳,任櫻裹着狐裘擁着暖爐,看着坐在小桌前寫字的鳳秩彥一臉小大人模樣,暗嘆一聲聰明。
別看人小,機智伶俐,毛筆字寫得也是有模有樣。
消息傳來的時候,她正親手給鳳秩彥糾正一個錯字。
“王妃, 王爺讓我給您帶個消息。”婢子剛從鳳青衣的書房匆匆趕過來,聲息有些不穩, “西華郡郡守蒲天死了。”
任櫻的臉色當時就變了。
蒲天, 那位一心為國為民的郡守, 蒲風雪的爹爹。成田縣一役,他整夜整夜的失眠, 住在郡守府的時候, 聽那些下人說,他大半夜為了疏散百姓的事急得都嘔過血。
再一想到那個像小師妹一般的靈動小姑娘風雪,任櫻心裏實在不忍,從今往後她沒爹爹了。
算算日子, 她進宮也有近兩個月的時間了,深宮內苑的日子也不知道她那個性子,可還适應。如今聽到爹爹去世的消息,也不知道鳳月會不會允她回家奔喪。爹爹的最後一面沒有見着,送他下葬的機會總該給的吧。
任櫻扶着柱子一陣哀傷,卻還是多問了一句:“可知……蒲郡守是如何死的?”
任櫻本以為蒲天是病死什麽的,結果,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
幾日前蒲天風塵仆仆地從邊境的西華郡趕來了國都颢庭,獨自一人觐見了鳳月。除了鳳月和他自己,誰都不知道他們見面談了什麽,只知道離去時蒲天滿面寒霜的滄桑面容上多了一絲希冀和興奮。
誰都不知道,那代表着什麽意思。
可是,昨夜裏噩耗傳來,他在回京的路上遭遇山匪截道,當場被割斷了脖子,衣物口袋裏那少得可憐的銀兩就連山匪都懶得要,就扔在他滾了幾米遠的腦袋旁邊。
鳳月聽聞消息後震怒,連夜派人将山寨剿滅,一把火燒了個幹幹淨淨。為了安慰蒲風雪,她把蒲風雪從進宮時的嫔位升成了德妃,衆人感慨一位清官離開的同時贊嘆一國之君的處事之道。
“又是山匪?”
任櫻心裏不安,還是親自去了書房一趟。
走到門口的時候,書房裏有不甚清晰的談論聲傳來,任櫻沒有打擾,裹了裹出門時臨時加上的披風,站在房檐下靜靜地看雪。
雪還在下,剛剛清掃過的地面又被鋪上了新一層的銀白,一擡頭,原本光禿禿的樹枝上也挂滿了雪,倒還入眼了些。
身後的房門吱呦一聲響,任櫻回頭,呂婧如幾個人從裏面走了出來。
“王妃。”
任櫻點頭:“王爺可還有要緊事?”
“沒了。”房裏傳來聲音,下一刻,鳳青衣的身影就出現在了衆人身後,“夫人,進來。”
這稱呼叫任櫻一時心裏小鹿亂撞,呂婧如幾人知趣的離開緩解了一絲尴尬。
“王爺,這麽多人……”
“怎麽了?你是本王明媒正娶的媳婦,當着手下的面叫一聲夫人怎麽了?下一次,我直接叫小心肝好了,嗯,不錯。”
任櫻走上前捶了一下她的胸口,被鳳青衣順勢拉進了懷裏。
想起蒲天的事來,任櫻收了胡鬧的心思,示意鳳青衣往裏走。
“有蹊跷?”
“嗯。”鳳青衣伸手将任櫻的披風拉緊了些,“且不說蒲天離京走了多久,他夜間死在路上,誰将消息傳得那麽快的?還連夜剿匪,說不準是某人心虛了。”
任櫻咬了咬下唇:“可是,皇上為什麽要這麽做?是因為蒲郡守說了什麽嗎?”
“我正在查,但是恐怕有些難。”
任櫻點頭,若他們的談話當真只有兩個當事人在場,那蒲天一死算是死無對證了,就算有人懷疑,可鳳月那裏誰又真敢去問。
“不知道風雪過得如何?她之前恐怕從沒想過會從那麽遠的家鄉進了這深宮,她那活潑好動的性子在深宮內苑裏最要不得,何況她還會功夫。現如今皇上封她做德妃,更是把她推上了風口浪尖,只希望她能節哀順變,保護好自身的安全,莫叫別的妃嫔使壞欺負了去。”
鳳青衣對蒲風雪的印象全留在一聲“姐夫”上,但任櫻這麽擔心她,鳳青衣也順着她的意安慰了幾句。
“不知道皇上會不會讓她回去奔喪?”
鳳青衣伸長了腿,抵着任櫻的腳尖,聲音漫不經心,“不好說。”
這個“不好說”很快就得到了印證。
蒲風雪請求回家奔喪,鳳月雖沒直接說不同意,可是卻也說從京城到西華郡這一路路途遙遠,等她去了再下葬肯定來不及了。
最後蒲風雪只能壓下了回家的心思,祈求鳳月讓自己去萬順廟給爹爹祈福,算是送他一程,鳳月答應了。
去萬順廟的那日,本來停了兩天的雪又下了起來,飄零的雪花洋洋灑灑,比幾日前還要大,分分鐘就讓人白了頭。
擡轎的人穿的很厚實,但并不臃腫,有着專屬于皇宮的氣派。
轎子裏的姑娘,幹巴巴的坐着,半天都不曾動一下,眼睛都不怎麽眨。
她穿的很是貴氣,可臉色差的要命。
落轎的一瞬間,她眨了下眼,一大滴淚珠就這麽順着眼角滑落在地,悄然無聲。
“娘娘,到了。”
蒲風雪躲開了太監伸出的手臂,就這麽僵着身子自己往前走去。
雪很厚,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的,她的速度很快,後面的太監緊趕慢趕,還是落下了幾米遠。
雪越下越大,蒲風雪和後面的人距離越來越遠,太監們有些看不清她的身影,心裏着急的同時卻更是走不快,腳陷在雪裏,心底暗自咒罵。
“風雪。”
風雪,有風有雪,竟是格外的應景。
自入宮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聽人叫她的名字。
聞聲擡眼望過去,廟門前站了個人,一身紅衣在滿目銀白的世界裏很是顯眼。
“風雪。”
那人又喚了一聲,蒲風雪認出那聲音來,應答的同時淚珠又不争氣地滾落了下來,“王妃姐姐!”
任櫻踩着雪向她靠近,還有兩步遠,蒲風雪就沖上前撲在了任櫻懷裏,低聲抽噎起來,後來越來越忍不住,哭得更加大聲。
雖然大風狂雪将她的哭聲掩蓋了一些,可貼着她的任櫻卻是将她的難過聽的一清二楚。
後面跟上來的太監隐約有了些影子,任櫻拍了拍她的背哄着她先行進了廟門。
她們一起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對着菩薩。
太監們站在殿外,望了一眼背對而跪的蒲風雪,又望了一眼跪在她旁邊的香客,似乎是相安無事,這才轉回了頭安靜地守着。
任櫻雙手合十閉着眼睛小聲低喃,不讓那些太監注意到:“風雪,照顧好自己。”
蒲風雪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菩薩看,也不知道在思索什麽,“王妃姐姐,那時在府上,你和風雪說,我還沒有尋到心上人,時機一到,一切就會順遂。”
“可是一道聖旨就結束了風雪所有的期待。”
“姐姐,你說,風雪還看得到未來的希望嗎?”
任櫻聽她說這些心疼極了,可是深宮內苑,一旦進去,又如何能出來?
“風雪,只要活着,希望必定會有,不管是為了什麽。”
“若是為了我爹爹的死呢?”
任櫻沒忍住轉頭看向她,“風雪,別做傻事。”
“我不會的。不管是為了我,還是為了我爹爹。”
目送着蒲風雪在太監宮女的簇擁下離開的時候,任櫻心底越發的不安。這姑娘,短短兩個月的日子,性子好像就變了,從前那麽靈動的一個人,現今眼裏只有一片漠然。
任櫻不敢多求別的,只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因着這件事,任櫻幾日都心神不寧,做什麽事都提不起精神來,鳳秩彥這個小鬼頭耍怪逗她,總算是讓她稍稍展顏。
“怎麽了?有心事?”
任櫻正站在院裏發呆,聞聲看過去,一周未見的魚卿茵正站在幾步遠的地方,以拳抵唇咳嗽了幾聲。
魚卿茵要是不出現她都快忘了這人的存在,算起來,魚卿茵在王府裏呆了有些日子了。不過因着上次遇刺的事,她受的傷遲遲未見痊愈,這麽久了,似乎也沒什麽起色。
“傷未好還是安心休息吧,随處走動恐怕會加重病情。”
魚卿茵走近她,身形比之前消瘦了不少,“走一走活動活動,整日待在房裏都快馊了。你是怎麽了?”
任櫻望着她,搖搖頭,“沒事。”
魚卿茵見她不想說,兩個人就都沉默下來,靜靜地站在院裏發呆。
不知站了多久,魚卿茵壓抑的咳嗽聲越來越頻繁,任櫻回頭望過去,她身前的地面上已經有了一灘血色。
“你可還好?”任櫻有些慌亂,上前扶住她的胳膊,“我扶你回房吧,還是叫大夫給你看看,這開的藥要是沒有效用,看看能不能換新的。”
魚卿茵望着低頭看路小心翼翼扶着她的姑娘,眼裏深不見底,“嗯。”
這人當着自己的面吐了血,任櫻不好就這麽離開,陪在房裏等大夫給她看過一通之後開了新藥才稍稍安下心來。
“府裏準備的冬衣可還厚實?”
魚卿茵躺在榻上扯了扯唇:“還好,只是我一個走江湖的,不大穿的慣這麽富貴的衣物,還是我的衣服好。”
“你那會兒來的匆忙,沒帶厚衣服吧?”
“還不是拜你所賜,拉着我就走。”魚卿茵側頭望着她,“我就匆忙之中帶了幾件薄衣服,眼下還在包袱裏裝着。”
“你這麽一說,我還真有點想念走江湖的日子了,這傷也半天不見好,愁人啊。”
任櫻抿唇,魚卿茵受傷的事說起來和她們脫不了幹系,聽她這麽一說,心裏難免起了些愧疚。
“包袱在哪裏?”
魚卿茵疑惑:“就在那邊的櫃子最上頭,怎麽?”
“我幫你拿過來吧,俗話說睹物思人,你看看你的衣服解解愁先。”
魚卿茵看她往櫃子那邊去,笑出了聲,卻帶起了咳嗽:“咳咳……這是什麽歪理,聽着卻還挺像那麽回事的。”
任櫻回頭看她,見她沒有吐血,才又回頭去夠那包袱。
包袱在最上面,任櫻有些夠不着,踮起腳尖才勉強抓住了一片粗布。
這麽晃晃悠悠地一拽,沒曾想那包袱竟是開了,幾件衣物掉了出來,一件還砸在了任櫻的頭上,眼前一黑。
魚卿茵笑得難以自抑,任櫻微怒着扯下頭上的衣服,正要連帶着和掉在地上的衣物一起撿起來,視線突然就僵住了。
那是一件打了補丁的青色衣衫,料子在其他粗布衣服的襯托下尤其的好,以至于補丁都掩蓋不了它的貴氣。
任櫻把手裏的衣服扔開,撿起那件來舉向魚卿茵的方向,眼裏有些着急,又似乎有些希冀。
“這件衣服……你從哪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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