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将軍冢
矞洲大陸至東至南之處,有一片遼闊的疆域,名曰“梁”。其統治始于兩百餘年前,至今已成“晚武霸主”之一。
梁國都城長寧,山高水淺之地。城西有一座霁山,山上長着一種樹,葉綠花白,四季常開,遠望宛如蒼山負雪。雪後初晴為“霁”,山因此得名。
霁山雖美,卻罕有人跡,因梁王陵的入口就位于霁山北面山腳下。王陵自然在深處,入口為将軍冢。梁國歷代的将軍皆長眠于此,至死仍守護着他們的王。
按梁國律法,王陵非王室中人下葬之日不得進入,而将軍冢則在每年将軍祭日時允許祭拜。
臘月十八。平日素來清閑的守陵人似有些忙碌。
在一座看上去還有些新的墓室裏,白衣素面的女子雙膝跪地,俯身将前額貼上冰涼的石板,一炷香燃盡方才擡起頭來。那對驚世之眸落于身前碑文處,難抑的悲切裏也有難掩的芳華。
這是一座雙人墓。墓中人乃是梁國上一任大将軍與其二夫人。将軍封號“梁平”,殒身于三年前與綏國的一場戰役中。按禮只有正室才有資格與将軍合葬,這位二夫人在當日蓋棺之時自刎于墓前,情動梁王,因而是特許了。
“初瑤,時辰差不多了。”聽見身後大夫人的輕喚,盯着碑文愣神的女子半回身點了點頭,又對上前來的丫鬟擺擺手,示意無需攙扶。
君初瑤,将軍府養女,十五年前老将軍西征祁國,途經大漠時帶回來的棄嬰,由多年未有子嗣的二夫人撫養長大。
一行人沉默着走出了墓室。走在最前頭的,是将軍府的大夫人和三夫人。大夫人膝下有一子,承了父親的衣缽,是如今梁國的大将軍,因三年來屢立戰功被封為“靖安大将軍”。三夫人是當年因二夫人無法生育,大夫人為興君家香火替将軍所納,今膝下有一子與初瑤同歲,單名一個辰字,另有長女十七待嫁,名硯藍。
“呀。”一個略有些青澀的男聲劃破了沉寂。
走在後邊的姐姐立刻上前了幾步:“怎麽了,阿辰?”
“下雪了,”他說完頓了頓,輕聲嘀咕道,“剛才還是晴的……”
從山腳往回走,有一段山路不容車馬通行,一行人便在原地等着丫鬟小厮取來傘和裘。大夫人眉頭舒了舒,眯着眼笑:“還是初瑤心細,提醒丫鬟小厮們帶了傘。”
檐下人聽聞此言,伸手接來幾縷細雪,面上無悲無喜:“爹爹走後,年年今日都下雪。”
“大娘,”原本在後邊的君硯藍突然上前道,“哥哥忙着軍中之事,連爹爹的祭日都沒能來,不如晚些時候我給他送些雞湯去,也叫他注意注意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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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項寒這孩子啊,跟他爹一個樣。”
“您也別太挂心了,哥哥這才被封了‘靖安大将軍’,自是要勤快些。”
“他平常忙些倒沒什麽,只怕是又得出征了……”
君初瑤一直默不作聲立着,忽然側頭問:“您說哥哥要出征?”
“是啊,這不,今日碰巧點兵,才實在走不開,沒能來你爹的祭日。”
“哥哥此去……”她皺了皺眉,“可是綏國?”
“女孩子家家的,莫要成天管這些。”一旁的三夫人搶在大夫人前打斷了兩人的話茬。
她仍是無悲無喜的模樣,點點頭沒再說話。
兩輛馬車不緊不慢地朝長寧将軍府駛去,片刻後隐沒在這深冬的風雪裏。
……
大雪一連下了三日有餘,到第四日暮時才停。雪後初晴,兩位夫人饒有雅興,霁夜品茶,談話聲卻壓得有些低。
“前日梁王設冬宴,你去了,可有試探出什麽來?”
大夫人抿一口茶,又将茶盞輕輕放下,不緊不慢道:“你啊,就寬寬心吧,硯藍這門親事,算是八字有一撇了。”
“當真?”三夫人眼中似有光,“梁王應了?”
“梁王自然是沒有明說,但聽他口風,是有意與咱們将軍府結親。正所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若要從王室與将軍府中挑人,那世子正是成家的年紀,我們硯藍也恰好待嫁……”
“哎!那可不是!……”大約是自覺有些失态,她生生把後面幾個字吞了回去,面上神情卻仍是難掩的歡喜,“那……依你看,這婚事何時能定下來?”
大夫人不動聲色,又抿一口茶,等對面人似有些急了,才慢慢道:“這倒不好說。不過聽項寒講,此次出征是世子親率,約莫正月裏出發,若戰事順利,三月末便可回到長寧。世子凱旋,又逢四月初梁王壽宴……”
“到時,王室中人與朝中重臣都在場,正是賜婚的好時機!”三夫人喜得合不攏嘴,“我啊,這就去跟硯藍講。”
……
長夜過半,月落竹梢,将細密的竹葉貼上窗紙,風移影動,恍惚間是一派詭異的生氣。
屋內無風,未收的菱花鏡隐約映出淺雕屏風後半掩的銀絲紗帳,床上人睡得并不安穩,略有些急促的呼吸聲一丈外清晰可聞。
像是突生警兆般,側卧之人驀然坐起,醒神後卻又未警惕地察看四周,反倒垂下頭,将指尖拂上心口停了片刻。
這警兆并非來自周身,而來自這裏。
方才又夢見了。
十五年前的大漠古道。時隐時響的銅鈴聲。浩蕩喜豔的和親隊伍。轎中鳳冠霞帔之人聽見異響從布簾裏探出的雙眸。
夢到此戛然而止,大約是夢中人知道後面的故事。
平靜了好半響,女子仰頭看看窗外天色,勉力下了床榻,墨發繞過肩頭泉水般傾瀉而下。即刻便要燃盡的燭火照亮那對驚世之眸,也照亮眸底那點不符一個十五歲少女的哀愁。
自知已無法入眠,她便幹脆披了裘衣坐到書案邊,細細磨起硯來。片刻後硯成,她提筆在紙上慢慢寫着。
“爹爹,初瑤有一個秘密,已在心底藏了十五年。我一直想,有一日我一定要将它告訴這世上的某一人。總要有一人,知道我從何而來,因何而悲,為何而喜,我才能算是真的活着。可這些年來我始終沒能向誰開口。直至三年前您離世,我知道,這個秘密大概再無人可說。”她頓了頓筆,似有些躊躇。
“這十餘年來,您應當也有所察覺,我與一般的孩子有些不同……”她握筆的手有些顫抖,直到紙上綻開很大一團墨跡才回過神來。
“我不是什麽被遺落在大漠裏的棄嬰,我是韶國的公主,蕭甯。我的母妃雖不是後,卻深得父王寵愛,父王因此也很喜歡我。我出生的時候正是韶國的花朝節,父王将一座新砌的宮殿命名為‘花朝殿’賜予我。我在那裏長大,童年雖沒什麽特別歡喜的事,但也算無憂。十五歲那年,跟了我七年的貼身丫鬟與宮中侍衛私通,我替她瞞下此事并讓她在宮外順利産下一女。”
她擡頭看看外邊,見天已微亮,便寫得快了些。
“随後韶國國危,我不知是哪來的勇氣,闖進朝議的大殿內自請和親。父王嚴詞拒絕了我,我便在殿前跪了一日一夜,他最終拗不過我,封我為‘嘉懿公主’遠嫁綏國。我那貼身丫鬟舍不得我,說要随我一同去。我想也好,可安排她與那侍衛在綏國找一處地方安頓下來。
出行前日,我将原本為父王壽宴準備的舞畫之藝演與他看,以此作別,可惜他始終背着身,未曾回頭看過我一眼……
車馬行了一月有餘,到大漠附近時發生了一些怪事,四面風沙讓整支隊伍迷失了方向,我們從大漠邊緣被逼到了大漠深處,遇上了一群七零八落的亂軍。後來我才知曉,那時梁祁的戰事已近尾聲,祁國的亂軍被爹爹您率領的梁軍追擊,逃竄到了大漠,遇上我們時,他們已是又饑又渴走投無路。
那一日……血染大漠,和親的隊伍遭到了亂軍的劫殺,我的貼身丫鬟臨死前将她的孩子交給我,而我被侍衛送上了一匹馬,無意間去往了大漠中心,那個傳說出沒着奇物‘蠍女’的地方。”
她落筆飛快,寫下的話似已在心中重複過無數遍。
“大漠裏極熱極燥,馬很快便倒下了。我一個人抱着孩子不知走了多遠,也漸漸沒了氣力。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似是有一只人身蠍尾的奇物慢慢靠近我身旁。
我當時無力多想,只覺那是人之将死所見的幻象。我沒想過會再醒來,更沒想到,再醒來時自己竟寄生于那貼身丫鬟所生的嬰孩之軀……”
“我曾聽爹爹您講過,那次出征前的祭天儀式上來了一位瘋乞丐,同你講,此番前去必然有險,若能遇上貴人,便可化險為夷。當時您只當是戲言,誰想在大漠裏追擊祁國亂軍時,梁軍也迷失了方向,行了許久,竟發現那些亂軍橫屍遍野,并且個個死相怪異,像被什麽吸走了精氣一般。
軍中很快傳開了‘蠍女’的傳說,您竭力穩定軍心,之後便遇上了寄生于嬰孩之軀的我。當時襁褓周圍沒有其他任何人,您因此深感奇異,想起了瘋乞丐說的話,于是将我安頓在馬上。誰想,再行了不久,您竟帶着軍隊走出了大漠。”
“您自此視我若珍寶,回到梁國後,給我取名‘初瑤’,寓意‘初生的美玉’,對我疼愛有加。十餘年對于一個普通的孩子來說也許很短,可于我而言,卻像永夜般漫長。在那些每一日都像是盡頭卻又永遠沒有盡頭的年月裏,我一直未曾同爹爹講,若不是您,蕭甯早就死了,而君初瑤,也不會活着。”
寫完最後一筆,她似是嘆息了一聲,然後将那疊厚厚的信紙,引着燭火全數燃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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