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出征

年關将至,長寧城裏裏外外皆是張燈結彩。年三十晚,将軍府宴請了軍中幾位将領,也算是為君項寒出征踐行。幾位将領都是豪爽之人,一個個喊着“不醉不歸”,倒是給将軍府添了不少喜色。

“項寒啊,多吃點。”大夫人面上難掩憂心,邊替兒子布菜邊道,“過幾日便要出征,軍中生活苦,可吃不着這些。”

“放心吧,娘。”君項寒看一眼身邊幾位喝高了的将士,“有這些弟兄在,沒什麽苦的。”

“是啊,老夫人您就放心吧,咱們肯定替您照顧好君将軍。”

君老夫人笑了笑,親自給幾位将領斟了酒,又看向君項寒,小聲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天弟兄弟兄的,什麽時候給娘娶個兒媳回來才是正事。”

他停了筷,頓了頓道:“孩兒心裏有數,您無須操心。再說了,如今戰事不斷,這天下未平,何以為家?”

明知這些大道理只是拿來搪塞的借口,她卻也不再說話,只是輕輕嘆了一聲,給自己也斟了杯酒。

正月初三,長寧城中喜色尚未盡,卻有将士要離鄉背井西征大漠。辰時一到,遠遠便聞祭壇傳來嘹亮的誓師之辭,聽着約莫是祭天儀式結束了。

祭壇之上,兩名男子身着铠甲比肩而立,一黑一銀,皆是英姿不凡。身着銀色戰甲之人眯起眼看了看天色,側身道:“點兵之事便交由君将軍。”

“世子放心。”君項寒一抱拳,走下祭壇。

一面是齊整的點兵之聲,一面卻依稀傳來女子的呼喊:“哥哥,哥哥。”

世子容烨皺了皺眉,轉頭向身後看去,只見一绛色身影急急忙忙朝這邊奔來,後邊還跟了一大串婢女,個個提着裙子慌手慌腳地喊着“公主您慢點”。

來人是梁王後嫡女,單名一個“泠”字,雖是生得一副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大家閨秀的模樣,可在這梁王宮中卻是出了名的“惹事精”,幾乎沒人治得了她,今日穿了一身幹淨利落的男兒裝,一見着自家哥哥便撲了上去,不知又要演哪出。

“烨哥哥,你就帶我去出征吧,泠兒保證,一定不給你添麻煩。”

容烨低頭看一眼環在自己臂上的手,倒也沒推開,淡淡道:“出征之事絕非兒戲,你平日裏三天兩頭溜出宮去玩,我都不追究了,這次就老老實實待在宮裏。來人——”

這一句“來人”剛說出口,點兵那裏又傳來異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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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膽敢混入軍中?出列!”

這一聲怒斥之下,只見軍列中有一人緩緩挪步走上前來,倒不是她不願走快,只是這盔甲太重,實在礙得她邁不開步子。

“哥哥,是我。”君初瑤擡起頭,卻仍被盔帽壓住了半張臉。

“初瑤?”君項寒愣了半晌才恍然道,“原來昨日阿辰說要借我兒時的盔甲,是拿去給你了?”

她點點頭,盔帽又往下掉了幾分。

君項寒輕嘆一聲,将她的盔帽取下,看着她一副狼狽模樣不知該氣還是該笑:“你想同我一起出征?”

她胡亂理了理頭發,人贓俱獲之下只好點了點頭。

他面上似掠過一絲歡喜,頃刻卻又肅然道:“你自小便很懂事,怎麽這次也像阿辰一樣胡鬧起來?”

“我……”她一時語塞。實話實說定然是不行的,一來,在世人看來,“蠍女”之事真假莫辨,終歸只是個傳說,二來,她學幻術也是個秘密,自然不能在眼下道出。正暗自思索着該如何回答,另一邊,容烨走了過來:“令妹倒也同我這小妹一樣,心系國事啊。”

她聽見這聲音驀然回頭,只見說話人披一身凜凜之光,步子卻邁得清雅,似行于十裏春風間,踏缤紛落英而來。他走近,攜一縷淡淡芝蘭香,眉目間隐隐有些笑意,一眼望去是溫潤如玉謙謙君子,再看一眼卻又覺寒氣逼人遠在天涯。

不過,于她而言,這來人是何等無雙之貌并不要緊,要緊的是,她見過他。

那日夜闖王宮,有人推門而入,一句“何人膽敢夜闖世子書房”,也同此刻一般七分儒雅三分冷,笑不似在笑,問又不似在問。她懵了,暗悔那日別過之時自己究竟為何要說“後會有期”。

君項寒微微颔首:“臣管教無方,望世子息怒。”

——“在下乃宮中管事之人,夜巡路經此地,覺世子書房內似有異動,便過來瞧瞧。”

——“臣管教無方,望世子息怒。”

此刻,這兩句話重疊在一起,令原本語塞的君初瑤愈加瞠目結舌。世子?她寧願相信霁山上的花一夜之間全謝了,君辰其實是深藏不露武功蓋世的高人,或者……哥哥眼睛花了。

“無妨。要說管教無方,我不也同将軍你一樣?只是……”他這下是真笑了,“令妹看見我似是很吃驚的模樣。”

君初瑤立即醒神,将大張的嘴與眼通通歸位,佯裝無事尴尬一笑低下頭去,片刻後又覺自己不必如此躲閃,畢竟那日黑燈瞎火,她又蒙了面巾,這世子眼神再好,也未必能憑一雙眼睛認出她吧?這麽想着,她便稍稍擡了擡眼,卻正撞上容烨看過來的目光,驚得她忙又垂下了頭。

幸而容泠恰在此時過來打破了僵局,“想不到今日還能碰上戰友。”她輕笑出聲,走到容烨身邊,看看君初瑤又看看君項寒,“君将軍好。”

“卑職見過公主。”

“時候不早了。”容烨擡手,“來人,将公主送回宮。”

“初瑤,你也回去。”

“讓她去吧。”容烨這四個字一出,其餘三人都當是自己聽錯了。

“世子,這……有違軍紀。”話一出口,連君項寒自己也覺多言了。他是世子,豈能不知曉軍紀?可向來行事謹慎的人今日這番舉動意欲何為?

“哥哥!”原本轉身欲走的人又回過頭來,氣急道,“同是女兒身,為何她能去,我便不能?你要敢偏心,回頭我就告訴父王去。”

君初瑤暗暗抹了把汗,心道這公主今日是押錯了寶,不想容烨竟一笑:“真拿你沒法。”

“你這是答應了?”

“不,”容烨笑答,“只許你住在關內三王叔府內。”

容泠一聽,眼睛滴溜溜直轉,“那……就同父王說,我是想念三王叔了!我就知道烨哥哥最疼我!”

君初瑤一面暗自慶幸今日走了運,一面又感慨這兄妹倆腦子真好使,忽聽容烨道:“君姑娘将這身铠甲換了吧,不過,可要記得穿上男兒裝,以免擾了我梁國士兵的軍心。”他說完便走,容泠一邊跟着他離開,一邊回頭對着愣住的君初瑤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辰時過半,大軍開拔。容泠不肯坐車,非要騎馬,君初瑤便也跟着一起上了馬,兩對兄妹四人四馬并行于軍隊的中段,遠遠看去,不似出征,倒像是郊游。

尚未出長寧,因而行軍速度并不快,偶爾還能在馬上閑聊幾句。說是閑聊,其實都是容泠在問,其他人在答,這不,剛同君項寒噓寒問暖完,又興致勃勃問起君初瑤來:“君姑娘多大了?”

“過了生辰便是十六。”

“比我大一年……”她喃喃一句,側頭一笑,“初瑤姐姐。”

君初瑤一愣。

容泠見她不說話,忙問:“怎麽了?”

她搖搖頭:“只是從未有人這樣叫過我,有些不習慣。”她前世是韶國最小的公主,今生又是梁國将軍府中的次女,自然未被人喚過“姐姐”。

“那我多叫叫便是。初瑤姐姐,将軍府的孩子都得學武嗎?為何你的馬術這麽好?”

“倒也未必,硯藍姐就不曾學武,至于我……周歲那年家裏人讓我抓阄,琴棋書畫筆墨紙硯我一樣沒挑,只拿了一把紅纓槍。”

“哈?”容泠笑出聲來,“看來初瑤姐姐是我們梁國命定的巾帼英雄。”

她沒說話,只是淡淡笑了笑。畢竟說出來也沒人相信,周歲的孩子已經認得那些抓阄之物,而她是故意選了那把紅纓槍的。一來,前世久居深宮十六年,成天擺弄來擺弄去無非是些文雅之物,琴棋書畫什麽的實是膩味了,二來,抓阄時爹爹一直看着地上的紅纓槍,她猜,那是爹爹的心願。

出了城郊,容烨下令加快了行軍速度,軍隊行至栖草坡時山路崎岖不少,君項寒提醒兩人:“栖草坡下段不好走,公主還請當心,初瑤,你也是。

兩人點了點頭,都緊了緊手中的缰繩。

正值寒冬,行軍所走之路又多荒僻,縱是正午也沒有一絲暖意,密林中不見日光,風卻有些疾。剛過栖草坡,一陣怪風吹過,衆人皆不自覺眯起眼撇了撇頭,而與此同時,身下馬竟齊齊仰頭長嘯起來。有經驗的将士們一拉缰繩便将馬拽了回來,而容泠本就因栖草坡一路颠簸力竭,此刻再一驚,缰繩忽地從手中脫落。

一聲驚叫之下,她身下馬沒了缰繩的阻力,立刻便欲向前沖去,而她也被甩得半懸于馬上。電光石火間,君初瑤一手扯緊自己的缰繩,另一手拽住容泠的缰繩用力一拉,将馬給穩了回來。而另一邊,容烨也自馬上躍起,一個閃身坐到了容泠背後,将她扶穩。

這須臾過後,兩人眼神一觸,似都在驚愕對方出手之快。

容泠被這一起一落驚得說不出話來,倒是容烨先開了口:“把手松開。”

這四個字不似命令,卻教人覺着必須那麽做。君初瑤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的左手還緊緊拽着容泠的缰繩,松開後一下子湧來火辣辣的疼。

君項寒探身過來看一眼她手掌虎口處的傷勢,正欲開口說些什麽,容烨已對身後人道:“傳令下去,大軍原地休息。”

衆人得了令,下馬的下馬,席地的席地,這邊君初瑤也靠着一棵樹坐了下來。

“将軍,藥箱。”

君項寒接過藥箱,蹲下來道:“手給我。”

“我自己來。”她淡淡一笑,打開藥箱便熟門熟路開始給自己擦藥包紮,速度快得驚人,整個過程中也沒見皺一點眉頭,好像受傷的人不是自己似的。

君項寒看着她手上動作輕嘆一聲,不再說話。

剛緩過來的容泠朝這邊走來,正看到君初瑤往自己手上纏紗布,歉意道:“初瑤姐姐,是我不好,害你受傷了。”

她擡起頭來一笑:“沒事,小傷。”

容泠蹲下來盯住她的手:“這傷還小呀,都流血了,看着就很疼。”

“習武之人可都是摸爬滾打長大的。”君初瑤一面寬慰她,一面又有些羨慕她這不經事的模樣,可再轉念一想,她也不過是被囚于深宮處處受縛的可憐人,總有一天也須得承受不由己之事,就像曾經的自己一樣。

另一邊,被派去勘察四周的将士一路小跑而來:“禀報世子,在附近發現一些狼的碎屍,方才馬會受驚,應是風中血腥氣所致。”

“知道了,下去吧。”

那将士應聲退下,走到一半有些奇怪地回頭看了一眼。

世子行軍時向來醒神,今次卻答得漫不經心,這是在瞧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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