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心結

“初瑤呀,你看見那只死肥……”君辰興沖沖走來,腳步突然滞了滞,“你……你怎麽哭了?”

“眼裏進了沙吧。”君初瑤剛從大夫人房裏出來,也沒心思理會君辰,繞過他就朝自己房中走去,留他一人愣愣站在原地。

“分明是哭了嘛……”他眼角餘光一閃,忽然看到草叢裏一團雪白的身影,“哎嘿!終于讓我逮着你了!看你還往哪逃!”

被叫成“肥貓”已經很不爽了,居然還敢揪它尾巴?它撲騰幾下翅膀,往他懷裏灑了點“甘露”,一眨眼就朝府外飛去了。

君辰掩了掩鼻子,對空喊道:“喂,你去哪啊?”

肥貓大人在空中潇灑一回首,我娘哭了,我去告訴我爹,你管得着?

“不對呀,”他揉了揉眼睛,像是突然想起什麽,喃喃自問道,“長這麽大還沒見那丫頭哭過,這是怎麽了?”

……

“二小姐,靜頤公主的轎子在外頭,說是來邀您出游的。”君初瑤正趴在桌案上,聽見這話愣了愣,看了看外邊日頭,這個時辰出游?

“我就來。”她簡單理了理便出門去,掀開轎簾又愣了愣,這是宮裏的轎子無疑,可公主人呢?

将信将疑地上了轎,一路七拐八彎後,也不知到了何處,下去一看,着實驚了驚,不想繁華的長寧城中竟還藏有這樣雅致的一隅。

眼下是溪水潺潺,跨過石橋,便見一處名曰“浣雲居”的府邸。府門不大,卻內藏乾坤,初入狹小,越往裏走則越見寬廣。兩邊的花草皆被修剪地齊整,路上的六棱石子也鋪得完滿,可見院子的主人是苛求完美之人。

她隐約覺着,帶她入府的丫鬟似對她心懷好奇,可面上卻又是恭敬模樣,分毫未露。不知走了多久,空氣中漾起一陣淡淡芝蘭香,她細細嗅了嗅,還未及往下想,身邊丫鬟忽一伸手道:“姑娘裏邊請。”然後便退了下去。

她躊躇着朝裏走去,遠遠便見亭下有一人着一身白衣錦袍,負手而立,聽見她的步子回過身來,一笑:“初瑤。”

滿園花色霎時黯然,而她眼中,只倒映那一人春光。

腦海中忽閃過往日種種,冬夜裏王宮初見,祭天大典再相逢,漫漫征途,送魂山上,大漠中心,綏軍營內,玉流花旁,王宮晚宴……這一回頭,竟已走了長長的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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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宴一別後,以為再見他,定是滿心歡喜。而如今,她滿心的歡喜皆随了那一句“初瑤答應您”灰飛煙滅,百般酸澀哽在喉間,這一聲“初瑤”,竟叫得她生生往後退了三步。

她低下頭:“世子。”

他一挑眉,似也無意問她何故如此,只同她招了招手道:“過來。”

她跟着容烨往裏走,兩人一路無言,到了一片花田前停下來。他未轉身,蹲下來道:“前些日子讓人找了這些花種來,不知能否适應長寧的氣候。”

君初瑤驚了驚,“是玉流花?”

他點點頭,舀了一瓢水:“來幫我。”

她跟着蹲下來,将花種拈在手裏看了看,“這是上品玉流花種,很難得,你在哪弄到的?”

容烨手上沾了泥,邊忙邊道:“前韶都城,谷裏。”然後向她伸出手,“給我。”

君初瑤将花種遞到他手上,手指相觸的一瞬,她微微愣了愣,一下子往回縮去。正尴尬忽然然像是想起什麽,阻止道,“等等。”然後又掬了一捧清水倒進土裏,“谷裏比這兒濕潤,這樣才好。”

他一側首,看着她一臉的認真,笑了笑沒有說話。

夕陽西斜,斑駁在院落裏,照着兩人的影子分外颀長。

“過來些,種這邊,一路向南布置,開盛後才好看。”

“水。”

“給。”

“我來吧,泥巴髒。”

“你堂堂世子身份都不嫌髒,我有什麽?髒了,洗洗便是了。”

“你在将軍府也常做這些?”

“從前是。娘親剛走那兩年,她留下的花花草草都是我在打理,不過後來……”

“嗯?”

“三姨娘找人給鏟了,我便也無心再種了。”

“記着,以後若有人鏟你的花,你便也鏟回去。”

“我可沒這麽小心眼,你倒好,還教人辣手摧花。”

他一笑,側頭定定地望着她,看得她低頭也不是擡頭也不是,才道:“你臉上沾了泥。”

她一愣,“是……是嗎?”

他又看,看了半晌才開口,“不是。”

氣得君初瑤一甩手中的泥,埋頭栽起花來。

“玉流花不好養活,若是不用心打理,怕是連芽都見不着。”

“那可如何是好?我好歹是世子,總不能日日守着這些花吧?”

“請位了解玉流花習性的花匠來便是。如今正是仲春時節,若是晴天便一日澆一回水,若是雨天便不澆。等發了芽,依着芽的長勢再看……”她說得認真,一偏頭,卻見容烨一副根本沒在聽的模樣,“你倒是認真記着呀。”

他看她一眼,理所當然道:“這不是有花匠在嗎?”

她一愣,臉色變了變,忽然站起身。

君初瑤,你是故意的吧?故意提醒他要找花匠,故意擺出一副什麽都懂的模樣,好借此接近他,好登上世子妃的位子,好完成你的承諾。

這就是你的真面目,同壽宴上那些心懷叵測的女子一模一樣,一樣的不堪。你是自何時起變成了這副樣子?還是你……從來就是如此。

“我……我先回去了。”她轉身便走,幾乎是倉皇而逃,好似只要再快一些,便能甩開那個令人厭惡的自己。

她本該如世上所有這個年紀的女子一般,因心中歡喜便笑,可不知為何,與他在一起的時光,愈是開懷,竟愈覺悲涼。

君初瑤走後許久,容烨才站起身來,半晌後輕嘆一聲,對着牆外道:“進來吧。”

一黑衣女子翻牆而入,面具後的臉在看到他此刻的眼神時似有些錯愕,一時竟忘了為何而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那邊有動作了。”

他好似根本沒有聽見,也不欲關心,突然喊她的名字:“阿笙。”

叫離笙的女子怔了怔,随後聽他淡淡道:“你說,若給不了她想要的,是不是便不該去招惹她?”他問完又沉默良久,見她未答,自顧自地笑了笑,“備馬車。”

她眼神閃爍,“您是要……?”

“回宮。”

她像是松了口氣,道:“我這便去。”

……

自這日起,有一輛馬車每日午時定會出現在将軍府門口,車外總立着兩個人,一位是車夫,一位是丫鬟,他們會等上兩個時辰,申時過半便離開,可回回都是空手而歸,從未有誰踏上過那馬車。

一連七日皆是如此,看得過路的人奇也,怪也。将軍府知曉那馬車主人身份不一般,因而不敢打發,不過,打發不能,打招呼還是可以的。

君辰日日都要上前搭話,卻也回回失望而歸,不管他說什麽,車夫和丫鬟皆不搭理,連個表情都沒有,雕像似的立着。他自覺無所不用其極,從風花雪月說到詩詞歌賦,從街上打醬油的王三胖說到隔壁讨了八個媳婦兒的金大佬,可人家卻連眼珠子都不轉一下。

直到這第八日,他實是忍無可忍,正要使出必殺技,那丫鬟卻開口了,約莫是她也忍無可忍了。

“這位公子,快去請你家小姐出來吧。我們日日在這站三個時辰,動不得,說不得,走不得,回去了,還交不了差。這日子可真真是沒法過了!”

“大妹子啊,不是哥不幫你,我們家初瑤這脾氣呀,犟得很。定是誰人得罪了她,否則她怎會一連七日躲在屋子裏一步不出呢?”

“哎。”她輕嘆一聲,“原以為一技在身,聽得懂鳥語,能混口飯吃,可不想竟招來這樣的活!”

“大妹子,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沒什麽。”她揮揮手,“你既幫不了我,便回去吧,別在我面前晃悠了!”

“肥貓啊。”君初瑤伏在桌案邊,撫着越來越胖的小雪鹞,不知是在自語還是在同它講,“我兩世為人,看盡了天命,本無意在這世上尋到依靠之人。可是他與我先前所遇之人皆不相同,他知我有心事卻不問,知我有故事卻佯裝不知,這樣一個人,卻反倒讓我想将自己的歡喜與悲傷,通通講與他聽。”

她擡頭看看窗外□□,繼續道:“壽宴過後,我曾想,若他也與我有同樣心意便好了。可從大娘房裏出來後,我忽然冒出個念頭,我想,這份心意,有我一人便夠了,若他也動了情,日後得知我一心所想只是世子妃的位子,會如何看我呢?不如從一開始,便将我與其他女子看得相同吧。”她忽然一笑,笑中似有酸澀,“我确實與其他女子相同。不是我不願見他,而是我怕見到他。他是梁國的世子,日後也必然是澤被蒼生,流芳百世的明君,他處處都好,也該遇上處處都好的女子,而我……一個攀龍附鳳的勢利女子,如何配得上他?站在他面前,我覺得自己低得像塵埃。”

肥貓一邊用心聽着她的話,一邊心裏在咆哮:這文化人說的話就是難懂!難懂也就算了,還說了那麽多!這叫我怎麽記?她說的啥來着?什麽被什麽生?流芳啥來着?攀龍附鳳又是什麽,能吃嗎?我這小小的鳥軀簡直要爆炸了啊!可是總覺得娘這番話很重要,不能不告訴爹!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它掙脫君初瑤的手,咻一下飛出去,一頭撲進了馬車邊的丫鬟懷裏,臉上是痛苦神色。

“呀,小東西,你要同我說什麽?”

“唧喳!唧唧喳喳!咿呀!咕咕!喳唧咕!嘎……”

那丫鬟頻頻點頭,撫了撫它的毛發:“真是苦了你了。”

君初瑤見肥貓忽然飛出去,一路追了出來,正見它躺在那丫鬟懷裏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她一愣,腳下步子滑了滑。

“呀!您可算是出來了!”那丫鬟兩眼放光,将手中的肥貓一丢,險些要朝君初瑤撲過來。

“我……”她看着這丫鬟大喜過望神采飛揚的模樣,竟一時不忍心告訴她自己只是來尋鳥的,任由她拉着自己扶到了馬車邊。

君初瑤站在馬車邊看着那簾子正猶豫,忽遠遠傳來一聲馬嘶,有人慌裏慌張從馬上一“咕嚕”翻下來,也來不及叩首行禮,急急道:“不好了!君将軍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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