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試探
長寧城郊軍營內,有一人正手持長弓,眼望着靶心方向,一箭數發,一連數箭,奪奪之聲連響,箭箭命中紅心。
身旁人長舒一口氣,“恭喜君将軍,這傷總算是好得差不多了。”
這一句,正與營地外不遠處轎中人所言重合到一起。
“這傷總算是好得差不多了。”轎中人托着腮望着簾外,喃喃道,“看來,我也再無理由來這兒了。”
一旁立着的侍女不解,“只要公主想來,還需什麽理由?”
容泠的眼始終望着營地的方向,沉默半晌後輕聲道:“我每次來他都知道,可卻總是裝作不知道。起先那幾日,他那麽狼狽,回回大汗淋漓地躺在地上起不了身,可即便是那樣,他也未命人趕我走。”
侍女更為不解,“未趕公主走,不是好事嗎?”
她搖搖頭,“你說,若你是男子,豈願在自己心愛之人面前如此狼狽?”她輕嘆一聲,“可他根本不在乎。我寧願他來趕我走,也不要他這般視我若無物。”
“公主,奴婢也真是弄不明白了,君将軍雖好,可他這般對您,您為何還要如此堅持呢?”
“這世上感情大抵如此。母後對父王,琳琅對烨哥哥,我對君将軍,君将軍對……”她低頭笑了笑,“我們皆被困在自己的執念裏,眼中只能看到那一人。可是……我們眼中之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們也有自己的執念,一面殘忍地對待身後之人,一面也為自己心中之人所傷。”
“難道……這世上便沒有誰同誰是恰恰好的嗎?”
“怎會沒有呢?只是天意弄人,有情人大都要歷經波折。先王後與父王便是歷經了重重磨難才得以結合,只可惜後來,先王後因病早逝,留父王一人苦苦流連人間。還有烨哥哥和初瑤姐姐……”她頓了頓,停了好一會兒才繼續道,“外有祁、綏兩國虎視眈眈,內有朝堂争鬥無止無休,但望他們能平安長久。”她又嘆一聲,輕輕道,“回宮吧。”
“君将軍……”劉校尉瞥一眼不遠處調頭離去的轎子,猶豫着道,“這靜頤公主隔三差五就往我們軍營跑,也怪癡情的。您怎的……”
他回身望一眼,轉頭拿起一碗水飲盡,就在劉恒以為他不會答的時候,緩緩開口道:“給她徒增希望,才是殘忍。”
“恕末将鬥膽猜測,靜頤公主對将軍這般情深,可是先前發生過什麽?興許……是将軍因傷忘記了?又興許……将軍從前對靜頤公主也有過情意?”
他這兩個“興許”一出,君項寒擱下手中碗的動作滞了滞,“沒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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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恒正覺着奇,這失憶之人怎能對自己忘記的事如此确信,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擡頭望去倒驚了驚,世子怎麽來了?
兩人同時上前,對馬上人行了個禮。容烨放眼朝四處望了望,低頭對劉恒道:“我有事同君将軍相商,讓這些人都下去吧。”
“是。”
容烨說罷一路策馬進了營地朝箭靶而去,經過箭筐時垂手撩起一把長弓幾支箭,然後半回身看了君項寒一眼。
君項寒也上了馬跟過去,擡手拉弓,箭指靶心。兩人對視一眼,目光相交一瞬便移開,随即同時射出手中箭,奪奪兩聲出自一聲,不偏不倚正中紅心。兩匹馬調轉方向,一路狂奔,馬上人手持長弓三步一箭,奪奪之聲連響,不一會兒功夫,一整排箭靶皆被上了箭,箭箭入靶兩寸有餘。
若有觀者,必要對兩人騎射之術啧啧稱奇。
兩匹馬相離後又會合,馬上兩人皆朝對方的箭靶望去,容烨笑而未語,倒是君項寒先開了口,“世子今日前來,應不是要試探臣的傷勢,也不是要同臣比試箭術吧?”
“自然不是。”他笑一笑,“不過看到君将軍無恙,我倒也放心。今日我來,是想問君将軍一些事,并非以世子的身份。”
“世子便是世子,如何不以世子的身份?”
“撇開君臣之別,你,我。”
君項寒似在思忖什麽,片刻後道:“世子若不覺得這樣危險,倒也無妨。”
“是不是危險,待你回答完我的問題便知。”
“你問。”
“你應該知道,容炀與君硯藍的婚事是我一手主導的。”
“是。”
“可知為何?”
“為了刺激二殿下的野心。”
容烨愣了愣,似是對君項寒這般坦誠感到意外,“你既知道,為何不攔?”
“我以為,你要做的事,無人能攔。”
“若不是君硯藍,而是君初瑤呢?”
君項寒面色一沉,沒有說話。
容烨點點頭,答案已經很清楚了,在他心中,誰可舍,誰不可,從這片刻沉默中清晰可見。
“我問完了。”容烨笑一笑,“不過看你的反應,倒又生出好奇,你究竟知道多少?”
“與你所知八九不離十。”
容烨又點點頭,若有所思的樣子,“若有朝一日與你成為對手,倒真有些可怕。”
君項寒愣了一瞬,片刻後道:“你應知不會有那麽一天,但凡她在。”後邊四個字像是剛巧想起才補上去的,可不論是說者還是聽者,都明白這四個字的分量。
兩人皆沉默起來,半晌後,容烨望着遠處山脈問:“是不是後悔,出征之時親手将她推給了我?”
“我以為,感情之事沒有來由,她心向着誰,與我所做無關。我不後悔出征時讓她跟着你,我此生唯一後悔的事,是三年前讓她知曉了我的心意。”
“所以才借此機會,裝作自己什麽都忘了,以換得她對你坦然相對?”
他毫不避諱,“是。”
容烨一笑,“順帶地,也讓她對你心存愧疚,好留她在你身邊,哪怕只是短暫時日?”
他遲疑半分,看向容烨的眼睛,兩人目光相觸那一瞬不似激起萬丈火焰,而像陷入深不見底的冰淵。
“是。”他最終道。
“你既對我坦誠,我便裝作不知此事。不過,她在這些事上并不笨,興許會有所察覺。”
“無妨了。”
容烨挑了挑眉,約莫知道了他說“無妨”的意思,“過幾日我會帶她離開長寧。”他的語氣不似不大強硬,卻也不是要向君項寒征詢同意的意思。
他沉默片刻道:“也好。”
有了前車之鑒,再讓君初瑤一個人留在長寧,指不定要再出什麽岔子。他畢竟不是宮中之人,在很多事情上有心無力,無法保全她。
“那麽長寧這邊便交與君将軍了。”
“你今日來,其實是為了這個吧?”君項寒的臉上難得露出笑意,雖是笑得有些凄恻,“你要的承諾我給你,但望你也能承諾我,保她周全。”
“無須你說,那是我予她的承諾。”
……
這兩個大男人承諾來承諾去的時候,君初瑤正在長寧城西,霁山十裏開外一處竹林中黯然傷神。她走進一間破茅草屋,手指輕輕拭過木桌子,擡起來一看滿指的灰,呆坐了半晌後對着空氣不滿道:“出征回來後便不見了人,說什麽雲游四海,這麽久也不回來一次,當真是忘了徒兒了。”
她細細将屋子打掃了一番後,伸了伸懶腰走出去,習起劍法來。
這一套劍法是她十二歲那年在隐竹林習劍時所悟,還曾因此被師傅誇天資聰慧,先前容烨說見她在霁山山崖上舞劍,其實舞的也是這一套。從前倒是未給它取名,現在想來,它既是出自隐竹林,又與霁山有關,不如……姑且稱之為“霁竹”吧。
她手中劍花翻飛,所過之處陣陣生風,一個騰空而起後便是急轉直下,劍直指地面而來,她半空中身形一變,手中劍落地時輕輕彎折,借這劍力一躍踏上竹枝,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再下來時,手中劍刀刀琢于竹枝上,所用之力看似小,實則巧,她落地之時一個後仰飛出近十丈,而那竹枝在一瞬間歪倒在地,斷裂成好幾截。
她看一眼地上,輕笑一聲:“師父若是在,大概又要訓斥我不愛惜花草了。”
“還真是不愛惜花草,不知你對玉流花是哪來的耐心。”一個聲音自不遠處傳來,聽着像是邊說邊在朝這兒走近。她驀然轉頭看去,先是一愣,而後又覺此人出現在此實屬正常。
容烨負手朝她走來,一身白衣在這一色深青中顯得格外惹眼,“不過,這劍法若是放在實戰中,倒是不錯的殺招。”
君初瑤面露笑意,“還是不要有這機會的好。”
容烨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你方才說的師父是……?”
“哦,就是爹爹在世時給我請的學藝師父。”她答完覺得有些奇怪,側頭問他,“你該知道才對。”
“我為何該知道?在你眼裏,我便是什麽都知道?”
她摸摸鼻子,“我以為出征回來後,不,應該說,還在大漠的時候,你便查過我學幻術的事了。”
他瞥她一眼,笑了笑沒有說話。
“果然被我說中了。”她一副了然神色,一屁股坐到草堆上,拍了拍身旁“座位”示意他也坐下,這一拍過後手又頓了頓。他這一身白衣,又是尊貴之身,大概不會随随便便席地而坐吧。
卻不想容烨沒有半分猶豫便坐了下來,對着她臉上古怪神色很有些不解,“有什麽不對?”
“沒。”她擺擺手,慢慢道,“我的幻術是由司空師父傳授,‘司空’不是號,而是姓,師父單名一個‘月’字。雖然這樣說不太好,可我還是忍不住覺得這名字女氣了些。我所習之幻術名曰‘逆沙行’,共分九式,我自七歲那年開始研習,至今悟透了前八式。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幻術究竟有什麽用,權當強身健體了吧。”她知道這些他都已了解清楚,之所以再說一遍,是因為覺得,他應該希望自己能親口告訴他吧。
他點點頭,笑了笑,“怎會無用,溜出軍營,對付蠍女,你可沒少用。”
君初瑤一臉讪讪的神色,低頭用手指在草堆上随意筆劃着些什麽,猶豫半晌後道:“前七式你都見過了,我倒有些好奇第九式究竟是什麽。還有……”她用餘光悄悄瞟他一眼,低聲嘟囔,“你習的是什麽幻術……”
這最後幾個字太輕,容烨驀然側頭,“什麽?”
她擡起頭來看他一眼,狡黠一笑,“沒什麽。”這一笑過後又低下頭去劃草。
她這最後幾個字雖是說得輕,但以他的耳力卻不會聽不見,他既是裝作未聽見,便是不想回答吧。
“過幾日我要去谷裏。”他忽然道。
君初瑤一愣,随即明白過來,先前他為了自己匆匆趕回來,應該還有事未處理完吧?
她點點頭,“早去早回。”
“不一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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