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再遇故人(一)
這聲喃喃與天上驚雷重合,天光一亮,照着她慘白的臉。衆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僅一瞬,便又再度将手中劍砍向敵手,不再理會船頭。
君初瑤被這一聲雷驚得回過神來,望一眼洶湧的江浪,已不見兩人蹤影。瓢潑大雨傾瀉直下,一片朦胧中濺起刀光血影,将這雨染得通紅。
她一動不動地緊盯着眼前的殺戮。
埋伏在船上的刺客們見容烨逃了,欲脫戰去追,但此時下了雨,江上風浪又大,要在水中找人本就困難,加之這些突然從水底下冒出來的救兵阻了他們的路,只得先應付眼前的敵手。
君初瑤在意的卻并不是這些刺客,她奇怪的是這些救兵。他們不是容烨的人。這一路走來,她大約也了解了容烨手下的行事作風,他們擅于掩藏自己,以各種裝束各種身份出現在各種場合,他們招式靈活,身法各異且各有所長,是影衛,也是散落在民間的奇人。
可眼前這些人卻不是。他們每個人的裝束、身法、招式如出一轍,顯然是經過統一的訓練。且他們極擅凫水,事先埋伏在水底,閉氣多時後破水而出,還能準确無誤使出一擊斃命的殺招。
她隐約覺得,如此水性,應是谷裏人。谷裏是水鄉,大川大河縱橫交錯,出行多要用船,民間百姓幾乎個個都是水中游龍。
纏戰中,一個刺客被人從船尾被抛到了船頭,正落在君初瑤腳邊。那刺客已然負傷,半個身子懸在船外,被浪一打,将将要落下水去,臨死前一把抓住她的腳踝,似要将她一道拖下去。
君初瑤一驚,驀然擡首,眼下,刺客們死的死,傷的傷,落水的落水,逃的逃,那些護衛已是一副大功告成欲打道回府的模樣,她此時遇險,竟無人注意。
君初瑤左腳被那刺客死命拽住,整個人已朝船外傾去,電光石火間,她忽然用右腳挑起落在甲板上的劍,手起刀落,一劍砍在他手臂上。那刺客痛苦地叫一聲,最終落入了滔滔江水中,而她,盯着那仍抓着自己腳踝的半截斷臂,急急地喘息。
她學武十餘年,從未真正傷過人,而今日,她不得不這麽做,因為……她擡起頭來,看見對面那一群護衛朝這邊走來,仿佛并未注意到方才那一幕。
他們在試探她。
風雨漸止,她的發絲全貼在臉上,看起來淩亂不堪。當先有一人朝她走來,此人看上去稍年長些,似是這群護衛的首領,呵呵笑道:“這小子倒是拉着他的世子妃逃得挺快,你是他的護衛?跟我們走吧。”
君初瑤微微一愣神,面上詫異的神情一閃而過,潇灑地丢了手中的劍,擡腿将那半截斷臂甩開,挑了挑眉冷冷道:“主子的行蹤我不知曉,你們帶我回去也無用。”
那首領模樣的人朝後做了個手勢,後邊幾人立刻上前來,架住了君初瑤的兩條胳膊。她看一眼按在自己肩頭的手,面上笑意閃爍,踩踩腳底的甲板道:“這船快沉了,有功夫對付我,不如想想怎麽脫身吧。各位傷勢不輕,不知是否還有能耐如方才一般安然渡江。”
幾個護衛看了看腳下漫上來的水,相互對視一眼,那護衛首領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拎起君初瑤的衣領,朝對江掠去,其餘幾個則紛紛跳入水中,棄船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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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初瑤在半空中驚了驚,這身手……怒華江江面寬闊,即便是只身一人,要橫飛渡江也是難事,她自知不能,可這人卻拎着她飛了出去,無絲毫吃力之象,此等身手,驚為天人!想必方才在水下射出暗器的,也是此人。
那人拎着君初瑤飛過江面,在岸邊林中停下,放開她,望一眼怒華江中正凫水而來的同伴,将劍抵在她肩頭,語速極快,“跟我走,主子交代的。”
她一愣,主子?随即反應過來,“容烨?”
他一點頭。
“你們都是……”
“不,只有我是,他們是大司徒的人。”
君初瑤又是被繩子捆了雙手,又是被黑布蒙了眼睛,又是被劍“抵”了喉嚨,走了一路,也不知到了何處,最後被人一推,推進了一個黑屋子裏,門“啪嗒”一聲關上,迎面撲來一陣灰。
她踉跄地摔在地上,咳了半晌,心裏一邊感慨,這戲倒是做得挺足。
方才一路走來,她已将船上之事想了個通透。容烨先前之所以遲遲不出手,是在等水下的救兵,此舉意在取得水下人的信任。而之後他替離笙擋劍,棄她而逃,則是為了吸引敵手的注意,讓他們錯以為離笙才是世子妃,以保她被帶走後的安全。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辰,門外來了人。門鎖被人打開,随即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君初瑤大致聽了聽,應不下十人。
“你确定這是容烨的護衛?”
“是,此女武功不低,将軍還請小心。”
“呵,就這麽個臭娘們還能傷着本将軍不成?丫頭,別浪費本将軍時間,說出你主子的下落,饒你不死。”
君初瑤沒理他,靠在牆根一動不動,忽然鋪天蓋地來了一盆子水,将她淋得一個激靈。狠!太狠!她直起身子,強忍心中怒火,“想知道可以,讓大司徒親自來。”
這是先前那護衛長交代她說的,她不知道原因,但既是容烨的手下,便是容烨的意思。
“呸!本将軍親自來審你,你竟同我說要見那糟老頭?來人,将這娘們的雙手雙腳給我砍了!”
“将軍,萬萬不可。您若是逼得她自盡,今日便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是将軍還是你是将軍,廢什麽話,給我動手!”
在場的護衛們面面相觑,竟無人有所動作。君初瑤在心裏冷笑一聲,看來是個挂名将軍。
那将軍氣得暴怒,“你們一個個都不聽本将軍的是吧?行,來日莫要後悔!要見那糟老頭就去見吧!我倒要看看,他一個風吹兩邊倒的大司徒有何能耐!”
于是,君初瑤又被拖出去了。
這回能感覺到屋子是亮堂的,空氣是幹淨的,大約是那大司徒的書房。她被帶進去,門又“啪嗒”一聲關上,然後有人往她小腿肚上踹了一腳,她一個前傾倒地,“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眼前黑布忽然被人扯開,敞亮的光刺了刺她的眼,她一個晃神仰起頭來,看向上座的人。
是個年逾七十的老頭,一身衣冠楚楚,頗有幾分上位者的架勢,可這架勢卻在君初瑤仰起頭的一瞬化為虛有。
他雙目霍然睜大,驀地從座上站起來,手指着君初瑤顫得厲害,“她……她……她是誰?”
“回大司徒,是梁國世子的護衛。”
“胡說!”他怒而拂袖,踉跄着走了下來,眼裏似有什麽奇異的光芒在閃爍,随即做了一個令在場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動作。
他跪下了,比方才君初瑤那“撲通”一聲更響,這一聲,響在所有人的心頭,他們德高望重的大司徒,居然就這麽跪在了一個敵國世子的護衛面前。
“公主!”
君初瑤被這聲嘶力竭的一句“公主”怔住,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半晌說不出話來。
前世翻飛的記憶忽如一場驚雨撲面而來,毫無征兆地。
“大司徒何事啓奏?”
“回陛下,臣今日前來,是為和親之事。臣以為,小公主這一夜長跪,是對陛下的一番心意,也是對我大韶的一番心意,還望陛下能以大局為重,成全公主的和親之請。”
“甯兒……父王最後問你一次,你當真要如此?”
“我意已決,還望父王能如大司徒所言,成全甯兒。”
“陛下,臣以為,公主此般嘉言懿行應記入我韶國史冊,以示後人。”
“那便依了大司徒所言,取這‘嘉’字與‘懿’字作為甯兒的封號吧。”
君初瑤先是經了場雨,後又被潑了一盆子水,此刻正是濕了一身狼狽不堪,聽見這一聲“公主”的瞬間,她的眼眶也濕了。
眼前的人,是韶國的大司徒,是看着她長大的人。然而,她如何能認?這一認,後果不堪設想,這一認,很可能便是江山傾覆,戰火重蹈。
她不能。
她咬了咬唇,生生将眼中的淚逼了回去,“大司徒可是認錯了人?”
他忽然一怔,眼中閃爍的淚光跟着一滞。
是啊,嘉懿公主十六年前葬身大漠,屍首為敵國所收殓,長眠于綏國王陵中,即便公主并未身死,也不可能如十六年前一般容貌,眼前的人,怎會是公主?
君初瑤看着他面上神色變幻,心中不忍,撇過頭去。
“是……是我認錯了。”他身子歪了歪,欲從地上起來,君初瑤下意識想去扶,奈何手卻還被綁在身後,然而,也幸好她的手被綁在身後,才未做出這荒唐的舉動。
大司徒站起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的神色,滿屋子的人一顆懸着的心終于落了下來,原來……他們的大司徒只是認錯了人。然而下一刻,那顆落下來的心卻又被提了上去,因為聽見他們的大司徒說:“給這位姑娘松綁,帶她去換身幹淨的衣裳,好生招待了,我晚些時候再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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