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林敏的手臂, 幾乎動不了。好在, 辦公室裏也沒有什麽, 需要用到手臂的地方。拿筆的右手是完好的，寫寫劃劃沒有什麽問題。

上午，朱明輝過來了。林敏就順口問了一句，定做衣服的事。朱明輝說：“稍等, 我打個電話, 替你問問。”

接電話的是給林敏量尺寸的老裁縫，朱明輝必須很大聲地說話, 老裁縫才聽明白了，說：“已經好了！林科長現在在哪，我給他送過去！”

朱明輝看了林敏一眼，林敏說：“不用送了, 我過去取。”

“現在？”

“不方便？”

“沒有。”朱明輝搖搖頭, 就是, 略顯突然了。

他确實想請林敏親自去服裝廠指導的, 但這兩天, 朱明輝壓根沒想過這回事。上回去香港, 沒有任何收獲就回來了, 這回，朱明輝是想到手點什麽東西的。所以，近來他一直在準備香港行的事宜，忙得連軸轉。說好要請林敏吃飯，但根本沒來得及讓廠裏的廚子去買什麽大菜。

覺得愧然，朱明輝說：“廠裏準備的，都是些家常小菜。”

“有家常小菜，已經夠好了。”

“那，”既然如此，朱明輝只好說，“走吧。”

朱明輝是開車來的，現在開車回去。服裝廠并不很遠，前後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就到了。

廠門是大鐵門，門上拴着一條狼狗。廠裏只座落着一棟樓房，樓房旁邊，有一座矮小的平房，用作食堂。從樓房進去，迎面就是電梯，左手邊，則是樓梯。

“這樓多高？”林敏問。

“五層樓，頂層是辦公區，下面四層，是工人作業區，和工人宿舍。”

“作業區幾層，宿舍幾層？”

“工人都住在四層，其他的，都是作業區。”

“都是機器？”

“嗯。”

林敏點點頭，緊接着一笑，“朱老板，廠辦得夠大的。”

朱明輝客氣地擺擺手，“要管那麽多工人，很累人的。”他按了電梯，迎林敏進去。朱明輝按了五樓，電梯緩慢上升。

這裏的電梯只通向五樓，要去其他的樓層，都是需要爬樓梯的。平時，工人們作業，上下都是樓梯，電梯，只有朱明輝，和不多的幾個，管理層的人在用。

“其實，”林敏盯着電梯裏的數字，說，“廠是越大越好管，手下的人，也是越多越好管。”就像金字塔，朱明輝站在塔尖，觸碰不到，也根本沒必要觸碰到下面的人，只需要抓牢塔尖下的那一層，一層帶一層，一層管一層，就已經能做到面面俱到了。

“是，”朱明輝點點頭，“不過，我手下沒幾個得力的心腹，他們要管那麽多人，根本就是應接不暇。我也只好，多幫他們一把。現在，搞得我也是，捉襟見肘了。”

林敏一聽一笑，說：“你太謙虛了。”

電梯停了下來，朱明輝帶林敏去看辦公區。

辦公區，給林敏最大的感覺就是，窗戶特別多。一路走去，每隔一小段距離，牆上就開一扇窗。所以，這一層的采光特別好，一束束光投進來，把整個辦公區照了個通透。

很亮，所以，這裏的每個角落都能看清楚。林敏大致掃了一下，心想，這裏肯定是經常打掃，不管是地板，還是玻璃，都整潔幹淨，仿佛纖塵不染。

接着，就到了朱明輝的辦公室。面積不大，林敏估計了一下，和剛才路過的，另外幾間辦公室差不多大小。那幾間辦公室，應該是給朱明輝所說的，他那沒幾個的得力心腹用的。

大老板，和手下，一視同仁。

朱明輝這人，林敏不由地想，做老板做到這個份上，确實少見。

辦公室裏，同樣是窗明幾淨。門旁，豎放着一只行李箱。朱明輝把它推到靠邊的位置去，說：“去香港用的，還沒整理完全。”

然後，又走到辦公桌前，取出茶葉盒，從中抓了小把，丢進杯裏，沏上熱水，給林敏，“嘗嘗。”

林敏吹着氣，抿了一口，“好茶。”

朱明輝笑了笑，說：“但比不上你辦公室裏的。”

說起來，還是由于嘗了林敏辦公室裏的那杯茶，朱明輝才被勾起了茶瘾。但這種好東西，一般來說，市面上是買不到的。也确實如此，朱明輝托了好些人，弄回來手上這一盒，味道，依舊是趕不上林敏辦公室裏的那個。

林敏想了想，那盒茶葉，好像是他一個外地朋友給的，姓徐，和朱明輝一樣，是經商之人，更巧的是，也是做服裝的。林敏會喝茶，但并不熱衷于收集茶葉，那個朋友相反，喝不出茶的好壞，卻熱愛收集各地各種各樣的茶葉。

也算他走運，不知從哪淘來這麽一包好貨，他不懂，倒是林敏喝了贊不絕口，這位徐姓朋友，恰好又是個熱心腸的人，于是，到了最後，這包茶，被林敏收入囊中。

不過半小時的功夫，朱明輝那一壺茶，已經喝得差不多了。他收了茶具，暫且先放一邊，站起來，說：“林科，我帶你再去別處，看一圈？”

“嗯。”

整個辦公區，是很安靜的。放眼望去，幾乎沒有人。幾間辦公室的門都關着，林敏随口問：“裏面的人呢？”

“這一層的人，來去都十分自由。有事情辦，不用和我交代，可以直接出去。”朱明輝敲了敲其中一間，沒有任何回應，“沒人，就說明，是出去辦事了。”

這一排，由于辦公室門全關了，地板，是灰暗的。前面，快到樓梯口的地方，忽然，閃出一塊明亮的。那間辦公室，門是開着的，裏面有人。

林敏走過去，像是很随意地，往裏掠過一眼。辦公桌旁，坐着一個國字臉的斯文男人，朱明輝招呼他：“快出來，這位是林科長。”

國字臉走出來，和林敏握手寒暄。

朱明輝介紹：“他就是我的文書，這回去香港，他和我一起。”

林敏淡淡地嗯了一聲，并沒有表現出多大的興趣。朱明輝引着他，繼續往前走。很快到了樓梯口，下了一層樓，看了看工人宿舍，然後再下一層，就是工人作業區了。

作業區內，除了運行着的機器，幾乎沒有任何別的東西。裏面的工人手腳靈活，幾乎是人手一機。靠門的工人，注意到有人進來，擡頭看了一眼。他們不認識林敏，但認識朱明輝。

有幾個誠惶誠恐地站起來，朱明輝忙按了按手，說：“別管我，你們繼續。”

說話的聲音，基本上被機器的轟鳴聲掩蓋了。那幾個工人，還是站了起來。林敏的目光，繞過了他們，看向更裏面的地方。倒是沒有仔細地停留，而是浮光掠影一般，飛快地搜尋而過。

沒有。

林敏轉身，走向樓梯，“去樓下看看。”

看出他像是沒有進去細看的興趣，但朱明輝還是問了一句：“不進去看看嗎？”

林敏搖頭。這裏面，沒什麽值得他看的。

其實，這一連三層的作業區，都是大同小異。轟隆隆的機器、專注于作業的工人，再也沒有什麽，引得起他注意的，別的東西。

到了樓房外，朱明輝說：“林科，食堂的廚子已經在做飯了，好了會有人來叫。我們還是去五樓，我給你泡茶喝。”

“不用了。”

“那就去看看定做好的衣服。”

林敏沒有馬上回答，他差點要忘了，來朱明輝的服裝廠，是用了這麽個由頭。但是現在，他環顧了下四處，今天的日頭特別好，照得他不禁眯了眯眼。

“這邊請。”朱明輝說。

但林敏沒動，反而還轉到了另一個方向，手□□褲兜裏，說：“你這裏，一共有多少人？”

“不到五百。”

“都在這了？”

“都在這了。”

林敏笑了一下，不知是什麽意味，“那我怎麽沒看到。”這句話，沒有說全。

朱明輝接下去問：“沒看到什麽？”

林敏沒有說話，但朱明輝已經隐隐意識到了。來到廠裏，林敏就一直在找什麽。但好像，什麽也沒找到。

陳之。

朱明輝很快想到了，試着問：“在找陳之？”

林敏果然有興趣，轉過臉來，看着朱明輝，“她在哪裏？”

“我不知道。”朱明輝說，“可能在廠裏，也可能出去了。她這個人，向來是來去自如的。”

林敏哦了一聲，“她也是五樓的管理層之一？”

“不是。”朱明輝搖着頭，神色如常，并沒有因為林敏此行的別有用心，而感到任何的不高興。甚至，他還覺得，自己不妨和林敏，說幾句真話。

“其實，”朱明輝說，“陳之并不是我的員工。就像你和育才小學的老師，我和陳之，也是那樣的關系。”

朱明輝把林敏引到樓房的背面，沒想到，這裏，還有個大倉庫。進來的時候，由于視角的關系，這個大倉庫，完全被前面的樓房擋住。倉庫的卷拉門卷到了頂上，大門，是完全敞開的。

“定做的衣服，就在裏面。”

朱明輝率先走了進去，卻沒有看到老裁縫，不由地，皺了下眉頭。他的大哥大，沒有随身帶着，于是只好對林敏說：“這裏應該有人守着的，現在也不知道去了哪裏。我去找找。”

林敏點頭，朱明輝邊往外走，邊回頭說：“我很快回來。”

大倉庫，漸漸地安靜下來。

林敏走進去，但也并沒有走到很裏面，而是在靠近大門的位置停下。這裏，能把大倉庫裏的一切，全收進視野裏。

沒有窗，自然光只能通過卷拉門進來。沒有燈，自然光覆蓋不了的角落，是黑黢黢的。

倉庫裏很亂，到處堆着整套整套的衣服，還有桌椅，也是七七八八地擺放着。半空中甚至還架了一條走廊，确切地說，是這個倉庫的二層，像一座天橋一般，橋的兩側用鐵質欄杆圍着，同樣也是，堆着衣服，以及，淩亂的桌椅。一端靠牆，另一端，連接着簡易鐵梯，供人上下。

林敏草草看過一遍，很快，轉移了視線。

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裏，林敏的頭，不知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東西掉在地上，軟綿綿的，是一團針線包。

林敏四處看了看，沒找到亂扔針線包的人。而某個時候，就像是電光火石的剎那間，宛如福至心靈，他朝着架空的走廊看去，不知何時起，那裏，大堆衣服的旁邊，陳之倚着鐵欄杆站着，面容看不清，聲音卻回蕩着——

“你，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