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飛機上的交流僅限于一開始的搭話，楚其姝不是追星族不會興致勃勃的繼續和秦慕之尋找話題聊下去，也沒有什麽打算借着秦慕之這個稍稍有點基礎的明星來個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戲碼。于是兩個人安靜了一路以後到了目的地，彼此客氣道別之後便各自尋找了下榻落腳的地方。

秦慕之是有公司和經紀人的，不過以他的存在感經紀人自然不可能随時随地跟在身邊，因為長時間沒有通告，所以就連助理也沒有一個，真真正正的輕裝上陣孤身上路，公司那邊告訴他到了之後會在酒店安排後續事情。

楚其姝沒有把這相遇放在心上，下了飛機之後李寒江就又追來了幾個電話，大意是劇組已經準備好了，但是最基礎的試鏡還是要有的，她去走個流程就可以，不用太認真，随便玩玩就好。

當然他這話是基于了解楚其姝水準才說的，只不過這套話落在旁人耳朵裏，便多多少少能琢磨出一點微妙的意味。

有錢任性砸下重金就是為了捧一個人的土豪老板，還有水準不知道怎麽樣但是漂亮是肯定的新晉網紅……

這樣的背景條件，讓劇組其他人沒辦法不多想。

不過楚其姝不在意那個就是了。

按着李寒江的意思，楚其姝接的角色不是女主角，而是女二配置兼本劇最大boss，商音。

要說原着逼格吧，李寒江這裏大概是沒有的，就算是商音這個原着反差變化最大的boss其實在李寒江的筆下也只是一個表象平平的平板化人物。有些水準的讀者就能很輕松的感覺到商音的變化與其說是人物随着劇情自然而然的轉變，不如說是李寒江的劇情卡在那裏順手拿了個一個注定要死的炮灰當了boss反轉劇情，然後強行推動了結局發展。

但是逼格其實是個很微妙的事情。

同樣的梗在不同的人手裏能發揮出不同的風采和效果，楚其姝要做的就是把原着從下裏巴人改成陽春白雪——改劇本不是一兩天就能搞完的事情，好在網劇條件寬松，聽着電話裏話裏話外的意思，最看重這次拍攝的大概除了李寒江以外沒有別人了，想要修改也很好辦。

好歹也是舊相識，楚其姝都想好了，實在不行就自己親自動手幫忙改劇本。

她下飛機後不比秦慕之還有公司安排的助理和酒店，只是随便找了一家住宿的地方落腳，第二天照例準時出現在了試鏡的拍攝地點。

楚其姝到的時候人陸陸續續已經來了不少，前腳剛到本市後腳就跑來試鏡前後調整不到二十四小時，這樣苛刻的條件演員能呈現出來的水準估計也好不到哪裏去。

導演姓謝，單名一個晨字。手裏面有過好作品，也為了錢拍過不少爛片兒，大概就是圈子內的同行都曉得這人的确有些實力，但是太容易向資本主義低頭，拍出來的東西一般都是觀衆默認過濾掉的類型。

網劇眼下還是發展初期階段，仍是鄙視鏈的最底端，而謝晨就屬于那種錢拿得夠多就能請動的類型，但是有的時候也不是錢拿得夠多就能代表一切的，這種擺明就是土老板自己玩的劇組，就算謝晨也不會跟着太認真，大多數時候都是準備糊弄糊弄就過去了。

Advertisement

這種無所謂的消極态度，也就導致了謝導演的心裏雖然不大高興，但最後看在李寒江豐厚報酬和投資的份上，想來想去還是忍了。

他先前只是草草掃了一眼楚其姝火起來的那個視頻，因為專業人士特有的清高心氣兒和鄙視心理，對與這種網友自制的小視頻也就是草草瞟了幾眼，負面情緒太深刻，壓根沒認真看過。

楚其姝本人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別的不說，導演至少能放心鏡頭之下即将呈現的這張臉多多少少不是時下濾鏡磨皮各種濃妝造出來的虛假産物，拍出來的劇情效果不管怎麽樣，至少這張臉還是能湊合看的。

反正他只負責拍，別的環節到底出了什麽亂子那可就不是他能管得了了。

楚其姝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的表情肌肉也只是因為楚其姝那張貨真價實的臉稍稍放松了一點，并沒有太多多餘的變化。

遞給楚其姝的試鏡劇本一共兩段，她掃了一眼，不是小說原文截取，而是重新修改過後的版本。

劇情一共三段，第一段是作為男主角心中白月光的商音第一次出場，也是和暗戀男主角陳師道許久的女主角麗娘第一次見面，麗娘知道商音的存在，奠定了商音柔弱無助楚楚可憐時時需要人照顧，同時也突出了女主角麗娘的溫柔……和聖母屬性。

第二段就是商音第一次表現出反派boss的劇情。

試鏡的劇本簡單至極，如果說第一段還有對話的話，第三段就只有一句話：“商音的表情轉變，露出了不像是商音的表情。”

楚其姝：……

這就有點意思了。

謝晨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對着站在那裏有些微妙尴尬的楚其姝沒什麽表情的說道：“随便挑着演吧。”

楚其姝微微一挑眉。

演倒是沒關系，不過導演總得看着演員吧？

一旁早早就到了、也跟着走完試鏡過場的秦慕之左右看了看，覺得站在那裏的那姑娘立場有些尴尬。

于是他起身走了過去，和導演小聲說道：“用不用我幫忙搭個戲？”

謝晨擡眼睨過去，對與這種某種角度上和自己同病相憐的小演員第一印象還是不錯的。“先不用，她可以對着我演。”

謝晨擺明态度，他就是看不起這群靠臉上位的網紅，就算金主要捧她，可這個下馬威多多少少還是要給的，就算壓不住也要在心裏大致畫一個譜，要不然日後演戲還不曉得要出多少不必要的幺蛾子。

秦慕之下意識看向楚其姝，對方沖自己笑笑又搖搖頭，算是接過了他的好意。

楚其姝盯着眼前這個一臉不耐煩的導演，聲音平淡：“那就第二段吧。”

謝晨擡起頭，眼中略有幾分諷刺。

外行人來看，這種人物塑造的轉變看起來總是特別厲害也總是躍躍欲試的想要自己試試，但是對于這種更多依靠自身硬件條件和化妝技巧來強行塑造人物形象的“演員”來說，這種屬性逆轉的劇情有時候能暴露出來的不止是拙劣的演技和浮于表面的人物理解。

——還有讓人嗤笑的淺薄野心。

很明顯，楚其姝給他的第一印象不是特別好，而且正在往負面角度發展。

在這個時候，楚其姝動了。

在謝晨冷冰冰的目光之中，她擡起了頭，眨了一下眼睛。

其他演員塑造角色需要多久的時間？

——楚其姝用了一個眨眼的時間。

比起玉憐香的萬種風情媚骨天成，在舉手投足間用珠寶玉石堆砌而出的傲慢掩蓋內心的的卑微和痛苦的話，那麽商音是一個截然不同的類型。

她當然是脆弱的，縱觀全劇，比起擁有武力值的男主和女主，商音是那個随時随地都需要保護的類型，她需要依靠男主陳師道，也需要獲得女主角麗娘的保護，就連最後擁有了反差，她也必須要指望男二號厲良的輔佐。

正是這份純粹的柔弱，成就了她惡劣的名聲。

但是這種柔弱在楚其姝的身上卻變了一種味道；商音絕對沒有任何于禮不合的逾越舉止，可她就是讓人挪不開眼，無論是過分清澈無辜的目光還是溫柔似水的笑容，甚至是一些細小的動作裏給人一些奇特的錯覺。

她需要你，她渴望你，她是那株無人依靠就要死去的菟絲花，這種脆弱的柔美被她的眼神襯托到了極致；商音很弱，也很美，她擡眼看人的時候有種動人的溫柔，即使是受制于人的時候，她仍然維持着那種清高又仿佛不容人侵犯的純粹凜然。

玉憐香最脆弱的時候，也能讓人下意識屈下膝蓋乖乖做她裙下之臣；而商音最強硬的時候，她最觸動人心的仍然是那種仿佛随時都會碎掉的脆弱感。

商音這個角色，她的重點在于被粉絲一言蔽之的“白蓮花”屬性，或者說是男主角心中永遠毫無瑕疵的初戀“白月光”麽？

不對。

——在欲。

她是男人期待的白月光，卻不是讓人仰望的對象。

她的掙紮和痛苦，她的強硬和溫柔都不過是那份美麗的點綴；在他們眼中，這抹白月光不在天上，地上。

——商音觸動的，是人期待着美好毀滅之前的那份發自內心的憐惜……和對于這份即将到來的毀滅更深切的渴望。

她是那個注定要被毀滅的美好。

所以商音的笑容是罪，她的哭泣是罪，她的幸福和她的期待都是罪——哪怕是她的惡意十足的掙紮和反抗，最終也只能讓人生出扭曲的愛慕。

這是泥沼之中開出的惡花，引人堕落，自己也無從掙紮。

“你本就不愛我，不然你又怎麽會讓麗娘出現在我面前。”

那雙純潔溫柔的眼盛着盈盈的淚光，美得讓人心痛如絞，卻又有種更加期待的惡念。

旁人看着那一抹皎白純淨的月光緩緩被淚水碾碎，碎在泥土之中，也碎在她的眼睛裏，漸漸被烏墨一樣的眼吞噬，沒留下一點能讓人挽留的餘地。

一顆淚從她眼眶簌簌而落，帶走她眼中所有的光，徒然留下一雙空洞死寂的眼。

楚其姝的眼尾沒有任何淚光的殘留，幹幹淨淨，空空蕩蕩。

“……你都不在意我，我又何必要追着你。”

她喃喃念着，聲音清冽幹淨，并沒有任何哽咽的哭音。

——這是原着裏，商音和男主角陳師道決裂的臺詞。

在原着背景下，這句話讓所有人大罵商音的做作和虛僞，徹底奠定了她“白蓮花”的基調。

但是在楚其姝的眼裏，謝晨看見了一個正在死去的女人——她從來沒有認真地信任過什麽人，卻還在心底留存着一點近乎幼稚天真的執念。

而這一刻，她眼裏最後的光散去了，留下一個失去了一切，也正在意圖毀滅一切的商音。

是她，卻又不是她。

謝晨下意識捏緊了手中的筆，止住了自己的呼吸。

“導演，我演完了。”

楚其姝的聲音近乎突兀的響起。

謝晨眨了眨眼，猛然回神。

——他的面前站着笑容謙和冷淡的楚其姝，而不是那個無聲流淚讓人想要伸手安撫的商音。

……謝晨的心裏罵了一句髒話，揉了一把臉。

“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