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在柳行周的情緒稍稍安靜了一點以後，楚其姝讓服務生送來玻璃壺泡的花茶。幹花在熱水的滋潤下重新綻放出柔柔水嫩的模樣, 可惜說到底也已經經歷過了一次淬煉, 即使在水中飄蕩的姿态仍是美妙動人, 但那片片花瓣仍是褪去了枝頭上的靈動鮮豔。

柳行周看着水中飄蕩的玫瑰花, 摸摸自己的手背和臉頰。

蒼蒼白發，紅顏枯骨, 人生輪回百轉, 不外如是。

“我老啦。”柳行周嘆息着說道。

可這一次老人的聲音裏少了先前的嘆息，她被教育的很好, 即使年華蒼老, 也帶不走她眼中的光。

“倒是沒料到能在這個歲數再見您一面。”

“人生便是這點有趣不是嘛？誰都不知道将來會發生什麽。”

楚其姝笑眯眯地說，玫瑰花茶裏放了冰糖，她先給柳行周倒了一杯後才給自己倒了一杯，花香甜潤, 柳行周惬意的用雙手捧着杯子，也跟着笑了起來。“您說的是。”

楚其姝抿了一口花茶，略有些好奇的看着柳行周寧靜祥和的側臉。

歷經戰火風霜之後，老人蒼老的側臉在這樣古樸雅致的茶館之中莫名透出了幾分寶相莊嚴的慈憫。

楚其姝笑着問道：“不過我的事情, 你倒是一點都不驚訝啊。”

“您在我小時候也沒有怎麽掩飾的打算吧？”柳行周用茶水潤了潤嘴唇, 也跟着露出了無奈的笑。“我也算是見過一點世面了, 自然曉得哪怕是正兒八經的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可也養不出您那樣的氣度。”

人歲數大了，不太适合大喜大悲, 若不是柳行周經歷的事情太多估計也沒辦法這麽快的穩定住自己的情緒，她鎮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 又繼續說：“我這麽多年一直都是将舒文和您放在一起說的，不是別的，實在是很多事情由他去做要顯得比您做出來的更加有說服力。”

“比如？”

柳行周略有些嗔怪的瞧了她一眼：“您這是在考我？”

楚其姝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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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啊……比如說那些本子，我找人鑒定的時候，人家說裏面最古老的甚至能追溯到一千多年前，而且就算年代最近的也都是以為早已失傳的名家大手的孤本殘卷，您說這些東西是舒文那個連自家最後的園子都保不下來的敗家子兒給我留下來的？我不信。”

柳行周說到這兒，忍不住哼笑起來。

“他連自己的架子都放不下來呢……他就是那麽個糊塗人，時局都看不透的糊塗蛋，哪裏是有底氣說得出‘亂世黃金，盛世古董，護好這些就能保你下半生順遂無憂’的人？”

“而且……”柳行周的語氣一頓，意味深長的看向楚其姝：“那家夥滿心滿眼真心實意揣的是誰，您當我看不出來？您這番話和我說他是對您說的我都能信……說他為了我？煙姨，我可不是什麽小孩子。”

楚其姝斜睨一眼柳行周，“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麽，大人的事情不要跟着攙和。”

柳行周面對楚其姝的這番話絲毫不惱，反倒是笑得愈發燦爛。

“如今大概也就您還會叫我小孩子家家了。”

她說完之後，忍不住嘆息一聲。

“不過煙姨，你之後去哪裏了？”

楚其姝停頓了片刻，想了想回答說。

“煙霞是真真正正的死了，你便當煙霞是我曾經唱過的一場戲吧，這場戲唱完了，我就走了，也不再是煙霞了。而當我脫離了煙霞的身份之後便沒有在這片土地上呆着，這兒的人都活不下去了，哪還有心思聽戲啊……以現在的立場來說我當年應該是在國外待着，算是休養生息吧。”

柳行周沒有細問楚其姝的情況，人活到她這個歲數，已經沒有什麽看不開的了，對她而言，鬼神之事并沒有什麽所謂，倒是能在這個歲數再見一次她活生生的煙姨，和她坐下來再喝杯茶、看她繼續把自己當成小孩的一副長者姿态，這便比什麽都好。

只不過柳行周的思緒轉了一圈，立刻溜回了自家孫子的身上。

陸孟白的小心思簡直太明顯了，先前那點眼巴巴的試探姑且不說，瞧見楚其姝在椅子上沒起身的那點不高興也能理解——無非是怕楚其姝在自己這個長輩面前的态度太過不尊重引起了老太太的不滿，直接引起了好感度下滑。不說是他的期待能否成真，可能楚其姝因為這一點不禮貌就連這個角色也可能拿不到手。

若是站在陸孟白的立場上，他沒錯；可那前提是楚其姝當真是個貨真價實的小輩，而柳行周本人也是個迂腐死板的老太太，這才會發生這種情況。

可既然已經知道楚其姝是誰了……

老夫人立刻毫不客氣的就又開始轉頭嫌棄起自己的親孫子了。

這年頭上了些歲數的老人家都喜歡有事沒事念叨一下自己那一輩年輕時候光輝燦爛的“革命家史”，柳行周也不例外；以她的角度來說陸孟白就是被他父母慣得有些過了，他家境殷實容貌出色，再加上父母吃過苦就舍不得讓自己的孩子跟着受罪，從小到大幾乎沒受過什麽委屈。

陸孟白正如這一代大多數的年輕人一樣，稍有不順心就要鬧脾氣耍性子，看上什麽東西不拿到手誓不罷休，若要再念過幾年書，就要跟着煞有其事的喊着“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落在老一輩的眼裏不過就是一群奶味都沒退幹淨的娃娃的幼稚把戲。

老實說，她孫子會看上楚其姝，柳行周是一點都不意外。

但是看上歸看上，要往家裏領給她當孫媳婦，老太太就要第一個沖上去敲孫子的腦袋。

她現在要求陸孟白對楚其姝的态度非常扭曲非常複雜：人必須要看上，你小子眼界兒高到哪裏去了看不上她這個水準的，飄得你沒邊了連楚其姝都看不上眼；但是只許看不許碰也不許要，你又是誰家的孫子連她好不容易求回來的心肝肉都想摸摸！？

……哦，忘了，那是自家親孫子。

老太太撇撇嘴，毫不留情的表現出了十二分的嫌棄。

楚其姝看柳行周的模樣，忍不住咯咯直笑。

“我還以為你會因為小白喜歡我反過來生我的氣呢。”

柳行周毫不猶豫地回答：“他喜歡不上您那就不是我孫子。”

楚其姝笑得更歡了：“但我看他喜歡我，你好像也不是很高興？”

柳行周陰沉沉的冷笑一聲：“他是個什麽孫子，還敢喜歡您？”

楚其姝頓時笑得趴在桌子上起不來。

老太太左思右想，憂心忡忡無論如何都放不下心：“哎呀，您若是拍戲繼續演煙霞，那個殺千刀的玩意兒肯定還得找人演，不行不行，我得想辦法卡卡關，這年頭拍戲真的沒個把門的都不行，什麽人都能和您搭戲真的是……”

她刷得起身就要往外走，楚其姝忍着笑攔下她的腳步讓老人重新坐下，壓着笑意問：“先說說到底怎麽回事？”

“就是演舒文的角色啊。”柳行周一臉嚴肅的說，“給您搭戲怎麽能什麽貓三狗四的玩意都上的來呢？這個必須要仔細挑，必須要！”

柳行周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說什麽就要做什麽，和楚其姝留了個聯系方式之後就風風火火的沖出了茶館，背影潇灑利索的一點也不像是個八十歲的老太太。

楚其姝喝了兩口花茶，在房間裏坐了一會，給另外一個人打了個電話，臉上還帶着尚未散盡的笑意：“師兄你在哪兒？”

“怎麽了？”雲舟的聲音寫滿了詭異的興奮：“是不是你被刷下來了需要師兄出馬！”

“師兄，你最近表現欲好強烈哦。”楚其姝照例打壓了一遍雲舟的積極性，給他報一下自己現在的地址後，才慢條斯理地說道：“角色到手了，不過有點小問題你需要來一下和你說說。”

雲舟在電話對面一咋舌：“你都不需要客氣客氣的說說‘應該’之類的嗎，直接告訴我說角色到手了這麽肯定？”

楚其姝一挑眉：“我認真要的東西還沒有拿不到手的。”

雲舟無語道：“還想問問你都不擔心被其他帶資進組的刷下去……算了我到了再和你細說。”

雲舟的速度很快，二十分鐘之後準時出現在了楚其姝所在的包間，西裝三件套搭配一件長風衣，一雙長腿邁開的時候整個人氣場十足，只可惜雲舟每一次板起臉露出總裁氣勢的時候都要被自家師妹打壓的渣都不剩。

同門情誼是什麽，不存在的——楚其姝。

雲舟剛一坐下氣還沒喘勻，楚其姝就給他遞了一張紙。

楚老板一手行書筆鋒剛勁潇灑，大氣十足，運筆流轉極見功力，單純這一手好字雲舟就不曉得被自家師父拎着耳朵嫌棄了多少次，耳朵疼得受不了的時候，雲舟甚至想過單憑他師妹隐藏着的不知道點歪了多少個滿點的技能點，他師父都不需要擔心他師妹會餓死。

他草草掃了一眼，是個計劃書。

“這是什麽？”雲舟一臉古怪。

楚其姝解釋道：“先前沒想那麽多也沒考慮什麽公司之類的，不過現在我既然已經決定接了這部戲，那眼下情況來說單純你我兩個人有些麻煩，所以給你列了一下接下來需要提前考慮好的問題。

總而言之就是該有的東西還是要準備準備的，好在這年頭準備這些東西組建個團隊也不算麻煩，師兄你如果真的有心思給我做經紀人，那麽避免你走歪路我還是給你弄個現成的比較方便。”

雲舟：“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我來找你是準備……”包養你的才對？

楚其姝一擡眼：“你有什麽要補充的嘛。”

雲舟：“……”

雲舟：“楚老板，沒什麽別的吩咐小的先下去了。”

楚老板纡尊降貴一擡手，深藏功與名。

“如果缺錢的話就說，師兄的工資我還是拿得起的。”

雲舟：……我只是想當個安靜的霸道總裁？？？

楚老板一擡眼，換了個口音，嗓音一轉捏得嬌滴滴軟綿綿，能把人骨頭聽得酥透了：“總裁也是要恰飯的嘛~你說是不是呀師兄~”

雲舟下意識舉手投降：“行行行，都聽你的好了吧？我這就去安排。”

“嗯，雖然在導演這兒過了，但是估計過兩天要有些麻煩，我在這個圈子的底子目前還是太薄，直接接了程安國的戲跳的太快了，網上會有些說法，你做一下心理準備。”楚其姝換回平日裏的口音，語氣沉穩的吩咐着。

對與網上的口水罵戰雲舟也了解一二，楚其姝這麽直接沖進來不說是碰到了某些人的蛋糕也是足以讓人眼紅了。先前的網劇雖然也有些小水花但也沒什麽大問題，說到底《令天侯》在大衆眼中仍是無所謂的小打小鬧，什麽帶資進組金主包養之類的話題大家笑笑也都無所謂，畢竟這部戲爆火不過是偶然的奇跡，尚未觸碰到其他同行的利益。

但程安國的電影卻是不一樣的，楚其姝直接越過試鏡定下來一個穩定的角色，戲份不少更是靈魂人物，這可就能讓許多人看不過去了。

雲舟沒處理過這樣的戰場，一時間反倒有些熱血沸騰的興致勃勃。

“我要去雇水軍罵回去嗎？還是提前準備一下收集黑料打臉爽回去？”

楚其姝動作一頓，回望着雲舟的表情滿是憐愛智商的悲憫，總而言之只有一句話。

崽，阿媽真的對你失望。

雲舟：“……姓楚的，我是你師兄謝謝。”

楚其姝嘆了口氣：“罵回去當然很爽，但是這樣治标不治本啊。”

雲舟擡起頭：“你想幹嘛？”

楚其姝慢條斯理的說：“先等着看看，等到該跳的都跳出來了，挑一個吵得最兇的，然後……”

雲舟：“然後？”

楚老板擡起頭，露出一個十分燦爛的微笑。

“然後把最跳的這家所屬公司買下來，讓他們從根源上學會什麽叫‘安靜’。”

雲舟：“……師妹我沒有那麽多的錢。”

楚其姝若無其事的答：“可是我有呀。”她微微停頓片刻，又補充了一句：“不過要買一家大點的公司估計需要動用一下一部分儲備資金了，師兄你不是想當總裁？到時候買下來給你玩。”

雲總裁陷入了沉默。

剛剛還在想什麽現成的，他還以為是找已經成型的團隊給他呢，結果這麽一看……也是成型的，連公司都是現成的呢親親~

……什麽叫裝逼如風常伴吾生。

這就是了。

而且更可怕的是姓楚的一向是說得出做得到，雖然他很懷疑師妹這麽幹也許不是為了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她就是純粹覺得開心而已。

雲舟再一次懷疑起他師妹到底是從什麽地方跳出來的神奇物種。

“你告訴我，你準備買公司的理由不是為了解決麻煩。”

楚其姝抿着花茶，笑得非常漂亮。

當真是明玉生暈美豔無倫，很明顯十多年前的楚其姝拽着雲舟從大爺大媽手裏騙來的免費糖人玩具等等小玩意時候出賣的色相都不是假的。

“當然不是。”

楚老板笑眯眯的說：

“我其實就是想看他們一邊恨我恨得牙癢癢的一邊又要低頭叫我老板的扭曲樣子，想想都覺得開心。”

雲舟：“……”

楚其姝：“而且就算将來有一天記者采訪我也會這麽說的，你做好準備。”

雲舟：“……”

論壇上說你心髒是真的，商音小姐姐後期白切黑的boss畫風我信你是本色出演。

“你都不擔心網上的人說你什麽？”他沒什麽好氣的吐槽了一句，楚其姝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說：“當然不會，如果我無權無勢更身無分文，那麽自然是人家說什麽都信，我是個網紅就是人家包養，但是如果我的資本積累到了可以撼動規矩的時候，那麽做這個網紅，人家只會說你們有錢人真的閑得慌。”

雲舟揉了揉額頭，消化了一會。

“你說你都準備的這麽全面了，還要我做什麽？”

楚其姝眨了眨眼睛，反問道：“不是師兄你想當經紀人還想當總裁？”

雲舟下意識地說：“的确是我說的……可……嗯？”

楚其姝：“反應過來了？”

雲舟：“你先不要說話，為兄現在心裏有一丢丢虛僞的感動。”

楚其姝繼續喝茶：“師兄你不要慌，就算你傻了師妹也還是會養你的。”

雲舟：“姓楚的你為什麽不能讓我的感動多停留那麽幾秒……”

“哦……”楚其姝慢吞吞的應了一聲，一擡頭看向茶館對面的一點閃光，位置太遠也太挑剔，絕非尋常人類的眼睛能看得見的。

不巧，楚老板不是人。

“大概是因為，我現在心情不是特別好？”

雲舟皺了皺眉，第一反應就是劇組有問題：“難道是那裏有誰讓你不開心了？”

“不，看到了很喜歡的孩子，所以從我個人角度來說我還是蠻開心的。”

楚其姝只是有些沒料到這樣也有人偷拍，以她現在的名氣來說充其量不過是運氣好走了一波網劇熱度的普通十八線小演員，即使是這樣居然也已經有人開始動手了麽？

她私底下和程安國見面應該只有這幾個人知道，是有人提前知道了這件事準備拿她私下約見大導演這件事情炒作話題，還是覺得她拍完了《令天侯》後久久沒有反應，想要趁機蹭蹭熱度？

楚其姝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姝姝？”雲舟見她發呆，忍不住叫了一聲。

她斜眼一睨，認認真真的瞧着雲舟那張臉，不由得感慨這是一張多麽純潔無辜還未遭受過熬夜加班水腫暗黃黑眼圈毒打過的小白臉啊。

“師兄，你說一個穿着普拉達高定西裝的霸道總裁有黑眼圈是不是很掉價？”

雲舟：“……？？？”

楚其姝手中茶杯忽然敲了敲桌面，沖着窗戶外面的某個方向揚了揚，然後莫名其妙的嘆息一聲。

“我真善良。”

雲舟：“？？？？？？”

——與此同時，在對面大樓偷拍的某個人小心翼翼的把相機裏的內存卡插在電腦上導出數據，電腦屏幕的藍光映出他興奮而充滿血絲的眼球，他顫抖着點開了文件夾，點開了那一張張的照片……

那上面，只有一個人。

楚其姝呢！？

楚其姝在哪裏！？

為什麽照片上根本沒有照到那個女人！

……這怎麽可能！？這不可能！

他咆哮起來掀翻了自己面前所有的東西，轉身沖向了架在窗邊的鏡頭。

那個原本和另外一個陌生男人喝茶聊天的女人忽然轉過頭來，沖着自己的方向舉起了手中的茶杯，露出了一個極為華麗的微笑。

——戲中人，莫當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