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向星北(二)

這是一座東西延伸、形狀狹長的島嶼。

他們從位于西端的港口被接上陸地,開到島嶼半腰,章姐和其他人比甄朱先到了。

甄朱和一路照顧了自己這麽多天的章姐告別,相互留了號碼,随後改坐一輛開過來的小吉普,朝着島東繼續前行。

雷士官親自開車,甄朱向他道謝:“麻煩您了,雷士官。”

“不不,嫂子你叫我小雷就好了!”

車上只剩她一人後,他顯得很是緊張,車裏冷氣開的很足,但制服還是被汗水緊緊地貼在後背,連多看她一眼也不敢。

“好的小雷,謝謝你了。”

甄朱再次向他道謝,随後又問了聲路,得知大概還要開半個小時才能到,轉頭看着車窗外一掠而過的路旁景物。

這裏地處戰略要沖位置,雖孤懸海外,但島上的道路和各種可見設施已經修的十分完善。周圍是排排規劃整齊的低矮建築,标有禁行标志的鐵絲網到處可見,遠處,不知用于什麽用途的金屬儀器的蓋頂仿佛寶物似的,在日頭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當然,這些只是看得到的地面設施而已,但即便這樣,也令人感到了一種撲面而來的緊張和嚴肅,越開下去,這種壓力感愈發強烈,和剛才港口那種就差敲鑼打鼓的喜慶氣氛迥然不同。

甄朱眺望片刻,收回目光,人靠在了椅背上。

大約是她的和氣和随意令小雷也漸漸放松了下來,開了一會兒的車,他終于還是壓抑不住心裏的興奮,說道:“嫂子!你跳舞跳得太好看了!去年春節聯歡晚會,我們島上全體人員在電視上都見到了你!就是你現在跟電視上看起來不大一樣,我剛才才沒認出來!實在對不住!”

他飛快地看了眼後視鏡裏的甄朱,露出羞澀不安的表情。

褪去了華麗舞臺和絢爛燈光下的濃妝華服,此刻她完全素顏,人認不出來才是正常。

甄朱笑道:“有什麽對不起的,跳舞只是我的職業而已。”

“嫂子,沒想到你這麽親切!以前沒見過你真人,我還以為你很高冷呢!”他興高采烈,車子開的差點沒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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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向隊知道你來了,一定更高興!”

他仿佛已經想象到了別人夫妻見面時的那一幕,自己在那裏呵呵地先傻笑了。

甄朱看了他一眼:“他最近還是很忙吧?”

“忙!”小雷立刻點頭,“還好你今天來了,要是再晚些天,說不定就和他錯開了。過些天可能要去出任務,具體哪裏我不知道,但一下去,你也知道,沒三兩個月肯定上不來……”

他說到一半,仿佛意識到不妥,急忙閉口。

最近形勢有點緊張,電視新聞和網絡上的軍迷天天輪播,甄朱自然也知道。

她不再說話,朝不安看向自己的小雷笑了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假寐。

小雷也安靜了,仿佛怕驚動了她,接下來一路車開的很穩,最後來到一扇有崗哨的大門,大門口已經等了幾個人,正在張望。

“高部長親自來接你了!”

小雷趕緊把車穩穩地停在邊上。

老高知道了甄朱搭着補給艦到來的消息,第一時間趕緊親自給向星北打電話,打了幾個都沒聯系上,看看時間差不多了,讓人接着打,自己轉身趕緊親自來這裏接人,一見面就和甄朱握手,自我介紹後,笑容滿面地道:“小甄,你可是我們這裏的大名人啊!聞名不如見面!我代表基地全體人員歡迎你的到來!快請進!”

甄朱忙向他道謝,随後聽他一路介紹着被領了進去,最後來到向星北的住的地方,拿備用鑰匙開了門。

“聯系上了嗎?”

老高問勤務。

“電話通了,就是向隊人沒找到。”

老高哎了一聲,趕緊安慰甄朱:“小甄,這一路漂洋過海的,聽說你暈船厲害,辛苦你了,你趕緊先休息,有什麽需要的,盡管和我說。我這就親自聯系星北,馬上就好,你別急。”

甄朱說:“沒關系,他有事,讓他先忙,我慢慢等就是了。”

“好,好,你先休息,我去了。”

老高安頓好甄朱,轉身急匆匆來到話務室,親自又撥,等了半晌,那頭終于傳來了一個不疾不徐的聲音:“高部?說你好幾個電話心急火燎要找我?剛我有事沒接到,你那邊出了什麽情況?”

“總算找着你了!再不接,可真把我給急死了!”

和向來沉穩的向星北不同,老高雖然年紀比他大了整整一輪,但風風火火的急性子,這麽多年一直也沒改變。

他是三年前和向星北一起調來這裏的,三年的時間裏,親眼看着幾乎所有人該來的家屬都來探親過了,就獨他沒,今天老高心裏也是替他高興,眉飛色舞地先賣了個關子:“今天有一批家屬登島來探親,知道不?”

向星北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漫不經心地應:“有這樣的事啊?是高部你愛人來了,要我替你值個班?行,沒問題。”

“去,去,我跟你說正經的!”

老高終于憋不住了,“是你老婆來了!我親自給接進來的!聽說暈船反應很大,吐的都挂了鹽水!這會兒人就在你宿舍裏等着你回呢!你什麽事能放先放放,趕緊先回來,別讓人再等久!”

向星北唇邊的笑意驀然凝固住了,手握電話,一動不動。

“聽見了沒?跟你說話呢!小甄來了!”

老高沒聽到預料中的反應,以為線路問題,拍了兩下話筒。

“嘭”,“嘭”,被放大的突兀兩聲忽然拍擊着耳鼓,向星北眨了下眼睛,一滴汗水便沿着着一側眉毛飛快地滾落,滲進了他的眼睛裏,微微的刺痛。

“聽到了沒?聽到給我應一聲……”

老高還沒說完話,那頭“啪”的一聲,電話已經斷了。

……

向星北雙目閃亮,猛挂了電話,發出的突然動靜把邊上的人吓了一跳。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向星北就如同基地港外的那塊篆刻着島名的仿佛從亘古起就已存在的黑色礁岩,任憑海浪沖刷、風雨侵襲,它永自巋然,冷靜不動。

泰山崩于前而不動聲色,說的就是他這種人。

但這一刻,他倉促間挂下了電話,在周圍詫異的目光注視之下,轉身竟如同沖刺般地跑出了房間,轉眼人就消失在了視線裏!

向星北跳上了車,手指關節因為激動而微微發僵,擰了兩下車鑰匙才發動了車,在引擎轉動發出的嘈聲中,他猛地踩下了全部油門,車仿佛炮彈般彈射出去,向着她此刻所在的方向,疾馳而去。

……

這是他住的房間。鐵床上鋪着折成四方的鋪蓋,靠牆一個衣櫃,打開,裏頭是疊的一絲不茍的衣物,靠窗一張書桌,旁邊的書架上裝着許多甄朱看不懂的原版專業磚頭書,還有一張向星北多年前和研究所裏那位曾窮半生精力默默為國家做出過巨大貢獻的導師孫教授的合影,再過去是個置物架,上頭依次擺着水瓶杯子等日常用具。

擺設整潔而簡單,除了門邊牆壁上挂着的那面潛艇專用銅盤挂鐘顯示了主人的職業或志趣之外,沒有一樣多餘的東西,就是甄朱記憶裏那個人該有的樣子。

她從箱子裏取出兩份文件,坐到書桌前,拉開面前那個沒有上鎖的抽屜,想找一只筆。

抽屜裏的雜物也擺放的整整齊齊,各歸其位,手指碰觸到黑色水筆的時候,視線落到了角落的位置。

那裏倒扣着一面相框。

她略一遲疑,将相框慢慢翻了過來。

這是許多年前,她“逼”他和自己結婚的那天,兩人去登山,在山巅上請人幫他們拍的一張合照。

照片上的女孩青春洋溢,一頭長發被山風吹的亂舞,笑容張揚,如今看起來,遙遠的仿佛是個陌生人。

她從不知道,原來他洗了這張照片,還一直保留到了現在。

……

“向星北,你倒是給我句話,到底什麽時候娶我?”

“你就這麽急着要嫁我啊?”

“是!急得要死!”

他輕笑:“看你這麽急,娶了你吧!”

“向星北,結婚之前,有件事我還是不能瞞你,我做飯其實很難吃的……”

“我做給你吃。”

“我洗碗也不幹淨……”

“我不嫌棄。”

“我花錢大手大腳慣了……”

“你月初給我留口飯錢就行。”

“向星北,我走不動了……”

他蹲了下去。

“向星北……”

她像只小熊似的趴在他寬厚的背上,閉着眼睛,嘴巴裏還在嘟囔。

“豬豬,”那時候,他總用這個愛稱來叫她,“你說你一個女人,不會做飯,不肯洗碗,花錢大手大腳,走幾步就嚷腿軟要我背你,整天只會逼婚,我娶你回家有什麽用?”

“我會跳舞啊!跳舞讓你看!還有……”

她的唇湊到了他的耳邊,輕輕吹了一口氣,嬌聲嬌氣,像只妖精:“我還能陪向星北睡覺。向星北想怎麽睡我,就怎麽睡我。”

……

那些原本早已被她忘記的東西,又從記憶的罅隙裏,頑固地一點一點地湧了出來。

她已經超過半年沒見到過他的面了,具體是半年零一個月……兩個月……抑或是三個月……

她自己也有點記不住清了,但這其實也無關重要。

她只記得上一次,他回來看她,兩人見面沒多久,又起争執,當時他少見的發怒了,掉頭走了。但後來他又給她打電話,發很多信息,她一概不接,也一概不回,漸漸地,他也就不再聯系她了,直到現在。

兩人都是如此的忙碌,忙着自己的事情,無暇去想對方了,時間長了,人懶了,心也麻木了,到了最後,真沒覺得有多少痛苦了,連吵架都不覺得痛苦,更不用說那種年輕時候才會有的要死要活般的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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