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向星北(五)

三個月後,B市。

甄朱和這幾年一直為她打理事務的方鵑通完電話,四顧,看着沙發家具都已用防塵布罩起來的客廳,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因為和向星北的母親卓卿華不和,向星北最近幾年也常年不能在家,這兩年,甄朱幹脆從向家那座位于龍北的大房子裏搬了出來,住到自己置的這所公寓裏。

現在結束了,一切必須的手續和工作事務都徹底結束了,明天她就要離開了。

甄朱收拾完行李,最後檢查了一遍護照和機票後,點了支煙,夾在兩根纖細的手指中間,站在這間頂層公寓客廳的落地玻璃窗前,望着腳下漸次亮起的街燈和在晚高峰裏如龜殼般慢慢移動的汽車洪流。

室內沒開燈。袅袅青煙扭曲着慢慢升空,吞雲吐霧之間,又一個光怪陸離的都市之夜,慢慢地降臨在這座繁華城市的上空。

甄朱忽然想起樓下的那只信報箱。

這個年代,早不會有人再拿筆寫信了。雖然信箱裏躺着的大多是廣告或者各種繳費通知單,但向星北和研究所一直保持着聯系,這些年,孫教授時常會寄資料給他,地址就在她這裏,所以甄朱從前一般一周清理一次信箱,将他的東西收起來,等他回來一并轉交給他。

已經有幾個月沒有打開過信箱了。

甄朱掐滅燒了半截的煙,拿了信箱鑰匙來到樓下。

幾個月沒清,信箱裏已經被各種紙張裝的滿滿當當,連口子裏都塞滿了強行填進去一半的廣告,甄朱打開信箱,抽出裏面滿滿當當的紙張,最後抱着這一大堆東西回到樓上,丢在地板上,光腳坐在旁邊,一樣一樣地分揀。

除了兩個她熟悉的印有研究所标志的十六開牛皮紙信封,其餘全都可以扔掉。

甄朱收起那兩封資料信,打算轉交給方鵑,讓她有空幫自己寄到向家,随後收起其餘的紙張,抱着正要丢到垃圾桶裏,忽然那疊紙張滑了一下,啪的一聲落到地板上,散了一地。

甄朱蹲了下去,再次疊收的時候,看到兩份廣告紙的中間夾雜了一封信,露出棕色的一角信封。

她将信抽了出來,視線随意掃過之時,驀然定住了。

收件人是她,發件人雖然沒有标注,但信封上的字,凝峻而舒展,她一眼就認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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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向星北的筆跡!

甄朱拿着信,翻轉了一圈,看了眼信封上打着的郵戳,發現日期已經有些時候了,竟是三個月前,比她動身登船去他那裏還要早上半個月。

現代人已經不會寫信了。向星北也從沒有給她寫過信。

結婚十年,這還是第一次,她收到來自于他的書信。

甄朱手拿信封,愣了片刻,撕開封口,取出了裏面折疊了兩下的信,展開。

确實是他寫來的,一封親筆信。

“朱朱:距離我們上次見面,已經過去七個月零三天了。上次不歡而散,全是我的錯,我不該一時控制不住脾氣自己走了。結婚十年,我老大不小,人近中年,非但沒有履行當初對你的諾言,脾氣反倒越來越壞了,像個控制不住情緒的十幾歲的人,但其實即便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我通常也不是如此狹隘善妒并沖動的。這實在是荒唐,并且讓我感到深深的懊悔。

最近的這半年裏,我一直在反思自己。我了解你,事實上,我也從來沒有真的認為你會背叛我們的感情,只是對于男人來說,你太富于魅力了,我們長期分隔兩地,不能伴你身邊,我是被嫉妒和患得患失的焦慮給蒙蔽了雙眼而已。是的,我是個心胸狹隘的男人,恨不得把你牢牢鎖在我的身邊,我必須承認這一點。我誠摯地乞求你的諒解。倘若這次能得到你的原諒,願意和我重歸于好,我将以我的信仰和生命向你發誓,往後我再也這樣了,不發脾氣,更不會做出像那天一樣把你丢在家裏自己走了的舉動。是我的錯,再次向你道歉。

原本是想和你通話的,但想到你已經不願意我打擾你,或許甚至已經不想聽到我的聲音了,況且有些話,以我的口拙程度,實在很難對你表達清楚,為了避免再惹你無謂的生氣,所以到了最後,我還是沒有再去煩擾你,知道你每周會清理一次信箱,于是我改寫了這封信。哪怕你再生我的氣,也希望你能在看完之後再把它丢進垃圾桶裏。

朱朱,上次吵架的時候,你也質問我,心裏到底還有沒有你。

當時我沒有及時回答你。

現在我回答你,但願還不算遲。

我愛你,出于一種男人對于女人的愛,丈夫對于妻子的愛。

我知道這樣的話,我若說出來,顯得極其不符合事實,甚至或許會引來你的譏嘲,但是朱朱,我确實依然愛你,對你的感情,仍然和十年前一樣,未曾減少過半分,甚至随着日子積累,對你的愛更加的多。只不過,在國家責任和如何愛你這兩者之間,我無條件地服務于前者,辜負了你。

就此我不敢請求你的諒解,不能向你保證什麽,這也是之前我遲遲沒有勇氣再和你聯系的另外一個原因。但是幸運的是,現在,終于有了能給我勇氣給你寫這封信的一個好消息,一個經上級批準終于可以向你透漏的好消息,我想或許對于我們來說,可能會是一個向好的轉機。

你從前問我,為什麽要去那麽遠的孤島,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在去這裏之前的數年間,我和一個非常優秀的一流團隊,就已經一直在從事和這方面有關的工作了。現在我從事的這個項目在經過多次實驗和實戰演習,如今已經趨向于成熟。一旦完全成熟,可以對外公布,那麽我的工作崗位也會随之調動,能夠回到陸地了。具體我還不方便和你多說,但我以我的所學和專業向你保證,這是能夠預期的不遠的将來。

到了那時候,我們就可以結束像這些年來這樣聚少離多的生活,我會有更多的時間來陪你。

朱朱,相信我,這些年我雖然不能經常和你在一起,但我的心,一直,并且永遠都是屬于你的。我并沒有忘記,除了國家賦予我的天然責任,你也是上天賜給我的幸運和另一種責任,我身為男人和丈夫的責任。

這個月的十六號快到了,這是我們結婚十周年的紀念日,我依然還是無法及時回來陪你一起度過。再一次請求你的諒解。為了表達我的深深歉疚和想要求你和好的迫切心情,我在LF花店為你預定了一束你喜歡的玫瑰,店員向我保證,會在十六號那天把花送到你本人的手上,希望到時候于你是個小小驚喜,你能接受我的心意,并且不要鄙視我這種幼稚的舉動。

想起來仿佛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再對你說過我愛你了,既然決定寫下這封信,那麽就借歌德的一句詩來再次向你表白,“你的呼吸,是我的醇酒”。等這段時間忙過了,我一定會盡快請個假,回來看你,到時無論你怎麽罵我,甚至打我,于我都是一種享受。光是想象,我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了。

向星北。”

甄朱手裏拿着信,看了兩遍,在地板上發呆了片刻,忽然抓過放在一邊的手機,撥出一個號碼。

對方一直沒有接聽,在嘟了多聲後,傳來“您撥打的用戶暫時沒有接通,請稍後再撥”的提示音。

甄朱不停地打,不停地打,終于在打到第四個電話的時候,那頭傳來了邊慧蘭刻意壓低的聲音:“朱朱,是你啊?什麽事,連着打這麽多的電話,跟催魂似的……”

“兩個月前的16號,也就是你來我家的那次,是不是你,替我收過一束花?花呢?”

電話一接通,沒等到邊慧蘭說完,甄朱已經沖口吼了出來。

邊慧蘭一怔,立刻否認:“胡說,什麽花?我根本不知道!”

甄朱極力壓下心中燃燒而起的怒焰:“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你來向我要錢,我去洗澡,你就坐在客廳裏,我聽到門鈴聲,你去開門,後來我洗完出來問你是誰,你說按錯了門鈴!現在我知道了!根本不是什麽按錯門鈴!LF花店以細致服務而著稱,,只要接受了客戶委托,花送到時,一定會問對方的姓名,确保無誤才會将花送出!是不是你,冒充我收下了向星北的花,然後背着我丢掉了?”

她冷笑:“媽,你整天熱衷于拉皮整容,想靠那麽點強行挽留的姿色和早過了氣的十八線明星光環去釣有錢人小白臉,人沒見你釣到,冒充你自己的女兒倒是溜溜的!”

她原本并不是這樣刻薄的女兒,但這一刻,或許是太憤怒了,話幾乎不經大腦,沖口便說了出來。

邊慧蘭被甄朱說中了當時情形,惱羞成怒,尖着嗓子嚷道:“有你這麽說自己媽的嗎?我掏心掏肺對你好,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要不是我生了你,給你這麽好的先天條件,還在你小時候發現了你的天分,不惜血本培養你,你能有今天?是!那天那束花是我給丢掉的!那又怎麽樣!你不是早就想離婚了嗎?他還來送什麽花?我不丢掉難道還給供起來?離了就離了,離婚了才好,省得你受他家裏人的氣!他那個媽,兩只眼睛長頭頂,看不起我就算了,對你也不好!他向星北想憑一束破花就哄你回心轉意?門都沒有!我女兒又不是沒人要!”

她最近諸事不順,又被女兒這樣不客氣地頂撞,平日怨氣湧上心頭,越想越氣:“他那個媽,憑什麽瞧不起我?老天爺要是給我她那樣的投胎,有後臺有靠山,再嫁個她那樣的老公,人沒了留下事業,我邊慧蘭今天也不至于這麽倒黴,我也會是個有頭有臉的女強人!絕不會比她差上一星半點!你不說就算了,既然提了,我實在是不明白,你好歹也在她兒子身上浪費了十幾年的時間,現在離婚,哦,說離就離,什麽都不要,就這樣灰溜溜地走了?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沒腦子的女兒?這就算了,方娟說現在你的事業發展的正好,原本可以繼續再上一個臺階的!多少導演制片人看上你了,請你去演戲,你為什麽給推了?你舞跳的再好,再有名氣,那能比得上明星拍廣告電視賺的多?現在居然還拍拍屁股要出國去讀書?你以前書是讀的還不夠?讀傻了嗎?你以為你現在還才二十出頭?等你讀完回來,誰還記得你?我跟你講,你現在不聽我的話,以後遲早會後悔的!”

邊慧蘭啪啪啪地發洩了出來,聽到電話那頭的女兒一直沉默着,知道她的脾氣,又換了種口氣:“算了算了,反正都離婚了,還說這些幹什麽!我不和你一般見識。我跟你講,程斯遠真的不錯!論樣貌,論事業,論人品,哪一點比不上向星北?關鍵是人家細心體貼,什麽都把你放在第一位考慮,對你多好!以前你是沒離婚,現在離婚了,恢複了自由,這樣的好男人,你可要好好把握,錯過了可就沒了——”

“媽,我走後,你保重自己吧,這就是我最大的心願了。你年紀也不小了,該腳踏實地好好生活了,少和不靠譜的男人來往,我的事,你不用多操閑心。”

甄朱聽着那頭自己母親滔滔不絕的說話聲音,心頭湧出了無限的沮喪之感,說完,挂了。

仿佛不甘,手機鈴聲很快又響了起來。

甄朱把手機丢在了一邊,片刻後,耳畔終于安靜了下來。

甄朱望着攤在地板上的那封信,陷入怔忪之時,耳畔叮咚一聲,門鈴響了起來。

她回過神,将信收了起來,來到門口,透過貓眼朝外看了一眼。

程斯遠來了,站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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