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仙緣(四)

甄朱自然頭回聽到這條龍的名號,對他一無所知,但看他這驚天動地的出水方式和不明覺厲的名號,即便上頭沒有一個天後姨母,她也是惹不起的。

“多謝,不必了。”

她涉水上岸,轉身要走。

這金龍剛才在潭底小憩,不想被頭頂攪出的動靜給吵醒了,本來大怒,正想上去一口吞吃了,卻發現攪動頭頂淺水層的竟是個人形少女,一頭青絲如瀑,在水中随了暗波,如水草般飄擺湧動,纏繞着她膚光勝雪的曼妙嬌軀,此情此景,美的連夢中也前所未見,一肚子的火氣立刻就沒了,吞了口龍涎,打算偷偷伏在潭底再窺她嬉水,卻沒想到還沒看上幾眼,只見青絲瀑發飄搖之間,她就已經浮游而上,坐在水邊梳頭了。

頭頂潭面波光潋滟,碧水晶動,從下往上,看不清潭面,只隐隐窺到兩條修長的玉白美腿浸在水中,惬意地在他頭頂打水作耍,渾然不覺他就在潭底,姿态嬌憨,卻更勾人魂魄,雖然那少女的臉容還沒看到,但這金龍太子已是垂涎三尺了,所以剛才實在忍不住了,出水和她相見,等看清她竟貌美如斯,又感應到是條小雌蛇,簡直如獲至寶,怎麽能這麽就讓她走了?立刻伸手攔在了她的身前,笑吟吟地說道:“本太子已經自報家門,卻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怎就急着要走了?”

“你是天上真龍,我不過一蛇妖,不敢辱沒了你!”

甄朱急忙躲開他的那只手,匆匆離去。

這龍太子在天上看膩了天宮仙娥,從前也曾私自下凡獵豔,生平所見之美色,天上地下,和今天這小雌蛇相比,簡直猶如蒙塵暗珠,心旌動搖,恨不得立刻抱了她回去,追了上去:“我是龍,你是蛇,正是天造地設!你再跑,我抓你了!”

就在這時,他的身後傳來一聲怒吼,烏威猛地撲了上來,一拳搗來。

他這一拳出來,傾注了全身的力道,雲飚猝不及防,結結實實吃了一拳,整個人飛進了潭裏,濺破水花,像只秤砣似的沉了下去。

“你沒事吧?快走!”

烏威急忙扶起甄朱,帶着她要跑,卻聽到深潭水下,傳出一聲沉悶的龍吟,這聲音充滿了憤怒,隐隐震動四面谷壑,驚的飛禽走獸四散逃跑,接着嘩的一聲,伴随着一陣暴雨般的天降水柱,只見潭中飛出一條金龍,金鱗耀日,怒焰四張,張牙舞爪飛撲到了烏威面前,轟的一聲,氣浪翻湧,烏威經受不住,整個人飛了出去,撲在一塊岩石之上,重重砸落在地,變回了刺猬真身,四腳朝天,仰面在地。

金光一閃,金龍幻化回了人形,看了眼在地上掙紮努力想要翻身的烏威,一愣,随即哈哈狂笑:“我還以為哪路神仙,竟原來是只刺猬!你不好好吃你的土,敢來管本太子的閑事?今天看在美人面上,饒你不死,再胡攪蠻纏,本太子就不客氣了!”說完轉向甄朱,朝她大步走來。

甄朱既擔心烏威受傷,又怕這條惡龍蠻橫,想起陸壓道君的真符,正要催咒,只見身後地上的烏威已經滾成一個針球,滴溜溜飛快滾到了她和金龍的中間,變回人形,擋在了她的面前,怒聲吼道:“我不準你動她!”

金龍沒想到他竟強悍如此,被擋住了去路,見他雙目圓睜,鼻翼劇烈張翕,滿面怒容,仿佛随時就要和自己拼命的樣子,冷笑:“你這吃土的夯貨!我問你,你可知道我是誰,就敢攔我?我看你是活膩了吧?”

“我就是天池太子混元金龍雲飚!我的名號,你不會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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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烏威開口,金龍接着自報家門,一臉的傲慢之色。

烏威修行千年,自然聽說過混元金龍的名號,沒想到此刻會在這裏遇到,一愣。

原來這混元金龍的生父是五明天龍,性暴烈,好惡戰,當年曾是天庭第一武神,不想在萬年前的那場神魔大戰之中,死于魔尊之手,元神俱散,天後憐惜侄兒,對他十分寵愛,将他養成了目中無人唯我獨尊的性子。

鴻鈞老祖原始三大弟子,通天教主排行第三,為人心性有些狹隘護短,又和天庭最為交好,因了天後的緣故,将雲飚收為徒弟,這次上境羅天大會,通天教主前來參拜尊師,雲飚就是跟着通天教主來到這裏的。

烏威知道自己絕不是眼前這條金龍的對手,更不用說中間那相差了九重天的地位,一時呆住,臉漲得通紅。

金龍面露得色:“既然知道了本太子的名號,還不給我滾?”

“我不滾!”

烏威猛地握緊了拳頭,非但沒有後退,反而朝前跨了一步。

“就算你是天池金龍太子,你也不能這樣胡作非為!你這樣是不對的!我不會讓你搶走她的!”

金龍頓時勃然大怒,盯着烏威的雙目轉為暗赤:“是你自己要找死的,那就別怪我痛下殺手!”

伴随着一聲震顫人心的低沉龍吟,頭頂天空,風雲變色,暗霧湧動,剛才還晴空萬裏,轉眼就像是要風雨大作,天地之威,令人不由自主心生恐懼。

甄朱大驚,慌忙催咒,偏偏那陸壓道君給的咒符卻不靈驗了,念了好幾遍,絲毫沒有反應,急的汗都要出來了,眼見那個金龍太子似乎就要開殺了,急忙向前一步,和烏威并排站在一起:“太子,我知道你出身高貴,法力之深,更不是我們能夠比拟的,要我們死,不過如同掃除蝼蟻。可是你別忘了,這裏不是天池,而是鴻鈞上境!老祖法會,千年一次,是件天地同慶的祥瑞之事,今天各路神佛應當都已到齊,明天就是法會開壇的日子,你也是前來參加法會的客人,你今天要是意氣用事,濫殺無辜,我們死了無妨,血光沖撞法會,你就不怕觸怒老祖?”

金龍一愣,遲疑了下,目光雖然依舊陰沉,但天頂之上的烏雲暗霧,卻仿佛慢慢有所消隐。

甄朱微微松了口氣,趕緊扯了扯還僵在中間不肯後退的烏威,将他強行拉了回來,見那金龍太子兩只眼睛還是沉沉地盯着自己,顯然是不願就這樣放過她,只好硬着頭皮又說道:“我認識青陽上君!還受他的庇護!你趁他不知,在上境裏公然這樣逼迫我,你就不怕上君怪罪?”

雲飚是通天教主的弟子,青陽子卻是通天教主的師弟,論份位,他是雲飚的師叔。這混元金龍再唯我獨尊,也是不敢得罪青陽子,聽到這話,真的愣了,盯了甄朱片刻,終于哼了一聲:“我師叔什麽份位,你又是什麽身份,你怎麽可能認識他,還受他的庇護?”

甄朱也不多話,只冷冷地道:“你自己去問一問上君,不就一清二楚了?”

雖然那天不過短短片刻的相遇,他甚至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但甄朱也已看了出來,這一世的青陽子,恐怕比向星北還要古板了不知道多少,就他那一身能壓死人的浩然正氣,她不信這個天庭纨绔敢真的跑去他的面前問。

雲飚原本不信,見小雌蛇卻對着自己放下了冷臉,語氣不容置疑,一下又疑慮了。

要是她說的是真的,他再垂涎于她,輕易也是不敢動的……

忽然,遠處山門方向,傳來了一陣晚鐘之聲。

金龍頓了一頓,目光森森地掃過還緊緊握着拳頭仿佛随時要沖上來和自己拼命的刺猬精,哼了一聲:“算了,本太子還有事,今天就不和你們計較了。你這刺猬精,算你命大,下次要是再敢這樣無禮,本太子絕不會再輕饒!”

他又轉向甄朱,盯了她一眼,舔了舔嘴,轉身化為一條金龍,騰雲而去,很快消失了空中。

等他走的沒了蹤影,甄朱才開始感到後怕,想起剛才的驚險一幕,連牙關都微微發抖,烏威卻還渾然不覺,只是瞪大眼睛,又驚又喜地看着她:“甄朱,你什麽時候認識了青陽上君?他還答應庇護你了?太好了!”

剛才情勢所逼,她先是搬出鴻鈞老祖,不夠,又搬出了青陽子,這才終于把那條混元金龍給唬退了。

甄朱定了定神,苦笑着,搖了搖頭:“他高高在上,怎麽可能多看我一眼?剛才不過是我騙了那條金龍而已。”

烏威露出詫異之色,摸了摸腦袋:“甄朱,你可真聰明。剛才要不是你吓住了他,我怕我真的打不過他。”

甄朱壓下心裏慢慢生出的愁煩,看向他:“你受傷嗎?”

烏維摸了摸胸口,“我皮糙肉厚,就那麽摔了一下而已,一點事也沒有!”

甄朱點了點頭,轉臉望了眼遠處的那座山門,嘆了口氣:“我們趕緊走吧,萬一他又回神,找來就麻煩了。”

……

馭虛觀後廂的東首,有一處精舍大殿,門匾上書煉心二字,入殿門,就是一間巨大的素白中堂,兩側四根紫檀大柱,正中一只三足爐鼎,爐中香煙袅袅,爐後三丈之處,正對着殿門,設一長屏,分隔出了內裏的靜修道室。

随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年過半百的執事進入大殿,停在了那道長屏之前,恭恭敬敬地朝裏開口:“師叔,已從天機鏡中查明,剛才山門外西南方向的結雲團霧,應是天池太子混元金龍所為,當時似乎還有一只刺猬精、一只蛇妖……應當是金龍太子想對刺猬精和蛇妖不利,但随後不知怎的,又化解了戾氣,騰雲離開。”

他頓了一下:“師侄天眼有限,只能從天機鏡中看到這些,其餘詳情,不得而知,師叔若要知曉詳情,敬請親自移步天機鏡前,一觀便知。”

他說完,便屏息等待。

長屏之後的靜修道房裏,空無一物,只正中一方八卦形的階梯坐臺。

年輕的青陽子,此刻正端坐于他慣常打坐的坐臺正中,道袍靜垂,不惹塵埃,他雙手拈訣,雙目微閉,宛如入定。

一道夕陽,正從位于坐臺上方殿頂的高高通天井中漫照而入,略帶昏黃的光線籠罩住了他,映出他凝然不動的一對墨黑眼睫。

他的神情,是冷淡而空明的。

随了執事禀事完畢,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目光神湛,精神奕奕。

他步下坐臺,來到執事面前,面露微微笑意,朝他點了點頭:“辛苦你了。不必了。明日就是羅天法會開壇之日,師尊也出關在即,無事就好,你下去吧。”

執事向他躬身,随即恭敬退出。

空曠而巨大的道殿裏,剩他一人獨立,地上投出一道孤清的淡淡身影。

陪伴他的,除了身影,就是身畔那道從香爐中無聲升騰而起的袅袅青煙。

他已經習慣了。

他似乎是寂寞的。

一萬年來,漫長的人間歲月裏,除了師尊,他心中再無任何親近或是牽挂之人。他的身邊,也從沒有一個能夠說話的同行之人。

但他又不知何為寂寞。

從他有記憶的第一天起,師尊就授他以玄清之氣,教他清心寡欲,旁無雜念,這樣的修煉,已經徹底地融入了他的骨血,成為他身體裏牢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永遠是獨清獨醒,月明風淡。

晚課鐘聲随風飄來,他信步踱到了大殿之西,伸手推開了窗牖。

晚風從開着的南窗裏湧入,掠動着他身上的道袍,衣袍翻湧,他猶如乘風而去。

師尊很快就要出關,等師尊出關,他便要閉關問證了。

問證,是每一個修行者修行圓滿,以臻化境的最後一關。

他不知道這個過程于他來說,需要多久。

或許三五天,或許一年半載,或許百年,千年,又或者,再過一萬年,窮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他也不能進入他夢寐以求的像師尊那樣的最高化境。

但他并不擔心,冥冥天意,只要心中存有問證,他就可以孜孜追求,永不停止。

他将視線投向了遠處沐浴在霞光中的那座山門,凝神了片刻,腦海裏忽然冒出來一個念頭。

不知道執事口中那條和金龍雲飚生了沖突的蛇妖,是否就是那天自己在山門下所救的小雌蛇?

雲飚是三師兄通天教主的弟子,性狂傲,喜漁美色。而那條小雌蛇……

雖還沒見過她幻為人形的面目,但想必是紅粉一只。

他的眼前不禁浮現出那天她在自己腳下盤成一團,瑟瑟發抖,用乞憐目光望着自己的楚楚模樣,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

其實當時,他就生出了一種感覺。

這只蛇妖,竟然仿佛想要親近他似的。

倘若它真的這樣做想,未免也太無知,甚至是該死了。

千萬年來,他在上境修行煉心,也不是從沒遇到過曾向他示愛的女仙。

天上有西王母瑤池宮的鳳簫仙女,地上有玉鼎山金霞洞府的金霞仙姬。

但對這種事情,他向來是不挂心的,更沒有哪個女人,能在他的心田之上,惹下一粒塵埃。

他所修的玄清之氣,講的就是一泓清水,無欲則剛。

後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所居的這處煉心道舍,已經有一千年了,不允許任何女仙入內。

更何況,這還是一條不知道哪裏來的小雌蛇。

這種想法,令他極其的別扭,并且感到渾身非常不适。

他将那副畫面從自己的腦海裏很快地驅逐了出去,随即閉合窗牖,再次登上坐臺,以指拈訣,閉上了雙目。

……

羅天法會的第七天,也是最後一天了。

這七天裏,除三清之外,有名有號的六禦大帝,五方五老,天庭衆仙,以及地上蓬萊三老、南極仙翁……悉數前來赴會。上境的上空,終日瑞霭缤紛,祥雲飛升,瑤臺裏瓊香氤氲,寶閣中仙筵不斷。每日早晚,在巽風臺上,更有精通黃卷上經的道門宗師為齊聚而來的道家弟子講經釋卷,傳授天機。

山門的結界,确實就像烏威說的那樣,從第一天起就打開了。

甄朱跟着烏威,還有許許多多和他們一樣的東西,湧入了山門,期盼抓住這千年一遇的機會,窺聽到往日斷不可求的仙機真谛。他們自然沒有資格像道家正宗弟子那樣,位列巽風臺下聽經,而是紛紛藏身在附近的草木或是山石之後。他們當中,有樹怪,花妖、狐仙、魚精,雜七雜八,天上地下,各種各樣,什麽精怪都有。烏威總是早早就能替甄朱搶到好位置。每次聽經的時候,他也全神貫注,連一個字也不會放過,唯恐漏聽了什麽重要的法門,晚上回來,甄朱在樹屋裏輾轉睡不着覺的時候,總能聽到樹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烏威在連夜修煉。

每一天的清早,烏威總是興奮地告訴甄朱,他自覺昨夜靈力真的又有了進步,同時督促甄朱和自己一起修煉。

但甄朱卻有不在焉。

她盼着進入山門,盼着羅天大會的到來,為的可不是修煉,而是能再次見到青陽子。

但是那麽多天過去了,他又怎麽是她想見就能見到的人?別說近距離見面,就連他的背影也沒看見過。

失望了六天,直到最後一天,她才變得興奮了起來,無比的期待。

第七天的最後一壇晚課,将由鴻鈞老祖的閉門弟子青陽上君親自為道衆們講經。

那一天,一大早,巽風臺周圍的聽經位置就被精怪們一搶而空,烏威照例,搶到了個最好的位置。

仿佛度日如年,終于熬到了傍晚時分,伴随着那熟悉的晚課鐘聲,甄朱睜大了眼睛,屏住呼吸。

終于,她看到他在三代弟子的持護之下現身了。

他以玉簪将黑發在頭頂束成道髻,一身道袍,潔白如雪,在振衣的晚風之中,登上了巽風臺,開口開始為座下的道衆們講經釋卷,一時間,鸾鳳飛舞,仙鶴唳雲,有玄猿登臺獻果,有靈鹿銜芝而來,山邊天際星子光曜,巽風臺上花雨缤紛,人人心醉神迷,四下靜寂無聲。

他的聲音,中氣充足,平和舒緩,卻又帶着一種仿佛透入了人心的力量,一字一句,随風飄進了甄朱的耳朵裏。

她前世的愛人啊,今生已經成了老祖座下的弟子,此刻正高高地端坐在法壇中央,面若冠玉,雙目清湛,看起來是如此的莊嚴而清正,凜然不可侵犯,而和她的距離,又是如此的遙不可及。

巽風臺下,道衆和所有聚攏前來聽講的妖精們無不聚精會神地聽着他的講經,而她則望着他英俊的側影,看的癡了,直到講經結束,他下了巽風臺,忽然,甄朱看到他身形微微一頓,接着,仿佛遲疑了下,他驀然轉過頭,朝着她的方向,投來了一瞥。

烏威占到的這個位置,相比較雖然是最好的,但其實距離也有點遠,而且,甄朱也沒化為人形,一直隐沒在一株花樹的陰影下,或許他根本就不可能看到自己。

但是就在那一刻,在他回眸的一瞬間,甄朱竟然心跳如雷,出于一種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的心思,她竟然哧溜一下,把頭縮到了一塊石頭的後面。

等她終于鼓足勇氣再次探出頭時,他已經只剩一個背影了,在一衆弟子和道衆的相随之下,漸行漸遠,徹底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

羅天大會結束了,今夜子時到來之前,他們這些來自山門之外的精怪,就都必須要出去了。

大家戀戀不舍地出了山門。

烏威極其興奮,回到住的地方,以為甄朱睡了,和一只交好的柳樹精交流着修煉心得,說個不停。

一輪滿月,慢慢地升上了頭頂,如水的月光,靜靜地灑滿了整片山林。

這七天的羅天法會,即便甄朱無心修道,但浸沐其中,她的靈力在不知不覺之間,似乎真的也有所進益了。比起從前,她此刻身随念動,很容易就能變回了人形,抱膝靠坐在樹幹之上,仰頭望着夜空中浮雲遮蔽下緩緩穿梭的明月,一遍遍地回想着今夜他端坐在巽風臺上講經的模樣,心潮起伏。

耳畔依然斷斷續續地傳來烏威和柳樹精交流修煉心得的隐隐說話之聲。

他這麽興奮,可能一說,就是一夜了。

甄朱終于下定了決心,悄悄地從樹上下去,找到住在近旁的一株梨花精,請她明早代自己向烏威傳個話,說她有事先離開了,叫他不必再記挂自己。

離開之前,她在烏威的洞穴口,留下了她之前從懸崖上采到的一株老靈芝,随後,在月光的指引之下,朝着那扇山門疾行而去。

山門的那道結界,在今夜子時過後,就又會封閉了。

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

如果她不趁着今夜子時結界封閉之前再次進去,那麽接下來,恐怕将會很難再有機會去接近青陽子。

先進去再說吧,至于別的,走一步,看一步。

而那只梨花精,甄朱其實早就看了出來,她一直默默地喜歡着烏威,只是烏威遲鈍,從沒有留意到她而已。

她本就不屬于這個世界,一直留在烏威的身邊,也不合适。

……

甄朱趕回了山門,氣喘籲籲,但幸好,終于順利地潛了進去。

就在她剛進去後沒片刻,身後一道金光,她感覺了出來,那道結界又回來了!

她心情激動萬分,又緊張無比,唯恐驚動了那只此刻不知道在哪裏打盹的兇惡仙鶴。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往裏去的時候,忽然,身後傳來一個夢魇般的聲音:“美人兒,我可跟了你一晚上了,你這是自己送上了門的,可別怪我!“

甄朱猛地回頭,看見月光下一張沖着自己笑嘻嘻的男子的臉。

竟是那條惡龍!

前次和這金龍遭遇過後,接連幾天,甄朱都有點提心吊膽,後來一直沒見他再現身,漸漸也就忘記了。

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刻,他竟然陰魂不散似的這麽突然冒了出來。

甄朱毛骨悚然,也不敢高聲呼叫,只拼命地朝前逃跑,卻哪裏跑的過這惡龍,被他追的無路可去,又氣又怕,心慌心亂,沒留意腳下石階,一下被絆倒,摔在了地上,尖叫一聲,整個人就骨碌碌地沿着山階朝下滾去。

雲飚縱身撲了上來,一下将甄朱接住了:“美人兒,你跑什麽?上回我是被你唬住,說什麽你認識我師叔,還受他的庇護!這回我看你再怎麽撒謊!還是乖乖從了我吧,本太子是要帶你上天享福,又不是要吃了你!”

甄朱奮力掙紮,卻哪裏掙紮的過一條惡龍的力氣,被他強行從地上抱了起來。

雲飚剛抱她入懷,就感覺到懷裏一團綿軟,手感酥麻入骨,全身上下,頓時汗毛倒豎,恨不得一口吞了她才好,急吼吼地低頭要去香她。

甄朱大驚,絕望之時,腦海裏忽然又浮出了陸壓道人的真符,這一刻也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慌忙默誦,三遍才過,額頭眉心那天被陸壓道君用拇指點過的肌膚忽然一熱,跟着一道金光,只見雲飚慘叫一聲,轉眼就飛出了數丈開外,布袋似的,重重跌落在了地上。

金光威力之大,到了駭人地步,擊飛了金龍不算,氣浪竟還繼續朝着他身後的那道山門湧去,遇到阻擋,轟的一聲巨響,猶如平地炸開一個焦雷,馭虛觀前那道已經在這裏矗立了不知道多少萬年的巍峨山門,竟然也被轟掉了一角,半邊山門,随之轟然倒塌。

滿地掉落着碎裂了的大大小小的琉璃石塊,那金龍也被埋在了堆下,起先趴着一動不動,仿佛昏死了過去,片刻之後,聽他呻吟一聲,掙紮着從地上爬了起來,滿面的血污,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接着,他才仿佛回過了神,咬牙切齒地朝着甄朱蹒跚走來,沒走幾步,身體搖搖晃晃,吐出一口血,跟着又一頭栽倒在了地上,再也不動了。

剛才金龍被轟出去的時候,甄朱也摔到了石階之上。

但她根本完全忘記了疼痛。

她想了起來,當日陸壓道君傳她真符的時候,有提過,是她在危險之時可以用來自救。

她終于明白了,為什麽前些天這金龍要對烏威下殺手的時候,她催咒卻無效。

因為當時,她還不算有直接的危險。

但是那個陸壓道君,他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一道金光從她這裏出去,把這金龍給擊的吐血就算了,居然還把青陽子家的祖傳大門也一塊兒轟塌了半拉!

這下她該怎麽辦?

她趴在地上,瞪大一雙美目,盯着面前的事故現場,整個人還完全懵着的時候,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突然沖出來一團碩大的黑漆漆的鳥影,接着,那只仙鶴赤丹的兩只爪子着地,啪嗒啪嗒地跑向坍塌的山門,到了近前,仿佛被眼前的景象給吓呆了,片刻過後,甄朱聽到它發出了一聲尖銳的足以和海豚音媲美的尖叫之聲:

“啊——啊——啊——”

“不好啦——快來人哪——山門它倒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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