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仙緣(十五)

他的語氣非常冷淡, 前所未有, 說完就從她身邊經過去了, 再沒做片刻的停留。

甄朱望着他離去的背影,感到沮喪無比。

原本以為這幾天他避而不見,只是出于尴尬居多, 因為那夜的親密接觸, 兩人關系終于能夠變的親近的了些, 卻沒有想到,原來這幾天他都是在打着要趕她走的主意。

而且看他剛才的樣子, 絕對是鐵了心的要趕她走了。

她不能走。來這裏, 留在他的身邊,在不能主動告訴他自己和他前世情緣的前提之下,來喚醒他對她的塵封了的全部的愛,這就是她作為這一世的她而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唯一意義。

她該怎麽辦?

天漸漸黑了,又一天的山中晚課結束。

甄朱烹好了茶, 用白天剛打來的山泉再淋了一遍清潔的茶具, 小道童像平常那樣過來取茶,甄朱笑道:“你去玩吧,今天我幫你給上君送去,順便, 我找他也有點事。”

聽風正值貪玩的年紀,這幾天迷上了抓螢火蟲,這會兒正是抓蟲的好時辰,高高興興地說道:“朱朱, 你來了可真好,我就盼着你能一直留下呢!那我去抓蟲了!晚上放你屋子裏,可有意思啦!”

甄朱笑着,目送小道童三步一跳離去的背影,端了茶水來到那間書房,邁步走了進去,輕聲說道:“上君,今天我和聽風去了幾裏外的林澗,汲了一道新泉的水,水沒有落過地,你喝喝看,要是喜歡,和聽風說一聲就行,讓他以後都去那裏采水。”

他倚窗閑坐,修長的手指裏,拈了一枚棋,剛才似乎正在自弈,眼皮也沒擡一下,只淡淡地唔了一聲:“有勞你了,放下吧。”

甄朱将茶托放在桌案一角,後退了幾步,卻沒有出去,安靜地立在那裏,不動了。

他起先裝作沒看見,片刻後,見她就這麽立在跟前,既不說話,也不走,眉不易覺察地皺了一皺,起了身:“你還有事?”

“是。我來,是想謝謝上君。”

他看了她一眼,大約猜到了她話裏的所指,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不自在,遲疑了下,說道:“不必了。你沒事了就好。”

甄朱搖頭,神色鄭重:“一定要謝上君。當初我被仙鶴所傷,要不是上君憐惜,化花為絲救了我,我可能早就已經沒命了。後來上君又憐惜我的身世,容我留在山中,也是對我的恩德,更不用說前些天的事了,上君為了救我,将我從金龍爪下帶回。三番兩次,我無以為報,臨走前要是再不向上君道一聲謝,我成什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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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陽子原本以為她要說那晚上合體的事,卻沒想到是說這個,不禁尴尬,面上神色卻越發端方,只微微咳了一聲:“不過都是舉手之勞,不必挂心。你明早還要随我早課,回去歇了吧。”

甄朱搖頭:“明早的早課,我就不随上君去了。”

從她進來到現在,至少半柱香的功夫了,他這才終于轉向她,目光第一次正落在她的臉上,仿佛略微不快,說道:“朱朱姑娘,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是,我明白,上君是看不起我,更不想再看到我了,所以要趕我走。”

甄朱望着他,漂亮的兩側唇角微微地上翹,分明是微笑的表情,但笑容卻偏偏顯得這麽的哀傷。

青陽子一怔,回過了神:“朱朱姑娘,你不要誤會,我并沒有看不起你……”

“你不用安慰我啦,我都知道的。我知道發生了那晚上的事,全是我的錯。我不該一時控制不住,竟然……玷污了上君……”

“不不,你誤會了,我并不是這麽認為的……”青陽子急忙糾正。

“那上君為什麽明天一定要我走?”她咬唇,凝視了他片刻,輕輕問了一句。

青陽子啞然了。

他确實要她走,那是因為她的靠近,讓他感到了一種失控般的不安。

這一萬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原本的一切,他的生活,除了山門事,就是修道,雖然單調,但卻平靜,他從來也無意于去改變什麽。

但随着她的到來,事情仿佛慢慢地發生了改變。

別的事情,他應該能夠容忍下去,但那晚上發生的事,對他的沖擊,實在太過巨大了。

修行了萬年,到了最後,他竟沒能守住元陽!

有些心思,即便已經考慮了那麽多天,連他自己未必都能想個一清二楚,何況是說給她聽?

他沉默了。

甄朱等了片刻,見他沒有再說什麽,語氣輕松:“上君不必為難了,我走就是,也不必特意等到明天了,我等下就走。這就是我為什麽剛才告訴上君,明天我不随你去早課的原因。”

青陽子顯然驚訝了:“為何?你不是還要找人嗎……”

他遲疑了下:“等認完人,明天再走也不遲。”

甄朱沉默片刻,慢慢搖頭。

“反正不能留了,早一晚,遲一晚,又有什麽區別?謝謝上君的好意,但沒必要了。我确實要找我的前世愛人,但他并不是你那些弟子中的任何一個,上次你帶我去晚課的時候,我在睡着之前,就已經把人都看了個遍。當時之所以沒有和你說實話,是因為我怕告訴你,你就馬上趕我走。我不想離開上境,更不想離開你,真的。我孤身一人,道行低微,那位高人賜的護身符也時靈時不靈,我害怕我一離開上境,會被金龍,或者別的什麽人欺負,我真的非常害怕,所以我對你撒謊了,想着用這個法子,能多留一天是一天。但是現在,因為我的緣故,壞了你的修行,全都是我的錯,你要趕我走,我毫無怨言,所以我今晚就下山吧,離開上境,往後再也不回來了,免得讓你為難……”

她分明眼尾泛紅,眸光慘淡,卻朝他嫣然一笑,語氣甚至變得輕松了:“我這就走了,這些天聽風幫了我不少忙,他剛才去捉螢火蟲了,等他回來,勞煩上君代我轉個謝意,就說我以後再也看不到他特意捉來放我屋子裏的螢火蟲啦……”

她頓了一下。

“上君往後也不必記挂我,我會自己一個人好好過下去的,願上君一切安好……”

眼睛裏的淚光,随着她的笑容,搖搖欲墜,就在要掉落的那一刻,她的話聲戛然而止,仿佛不想被他看見了,帶了點倉促般地轉身,匆匆而去。

青陽子望着那個迅速消失在了視線裏的嬌小身影,喉結微微動了一動,仿佛是想開口叫住她,但終究還是沒有。

他的視線慢慢落到了她送來的那只茶盤上,盯着茶盞上泛出的幾道袅袅熱氣,緊緊地抿起了嘴角,顯出一道固執的表情,在原地站了半晌,終于意識到自己的手裏還緊緊捏着那枚棋子,棋子之上,已經布滿了他的手汗。

他将棋子投回了罐裏,在玉石相撞發出的泠泠冷聲中,轉身朝座臺所在的道殿走去,步伐堅定。

……

甄朱也沒什麽可收拾的東西,獨自一人穿過夜色,悄無聲息地出了山門,循着記憶,找到了以前和刺猬精烏威一起住過的老地方。

烏威正在月光下吭哧吭哧地練功,梨花精幻化成一個漂亮的白衣姑娘,坐在甄朱以前坐過的那塊石頭上,托腮看着他練功,見他汗流浃背,上去要給他擦汗,烏威害羞,急忙閃避搖頭:“你坐着就好,不用你替我擦汗,我自己會擦。”

梨花精噗嗤一笑,低低罵了一句傻瓜,被烏威聽到了,一本正經地說道:“我不喜歡你罵我傻瓜,以前小蛇精就從不罵我傻瓜!”

“好,好,我說錯了,以後我不罵你了。”梨花精的笑容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動人。

“她都離開這麽久了,你還想着她?”她輕聲問。

刺猬精仰頭看了眼月亮,嘆了口氣:“我就是不放心她,不知道現在在哪裏,過的好不好。要是過的好,我也就放心了。”

他發了一會兒的呆,又開始練功,在老松樹下踩出一個一個夯實的腳印,梨花精開始輕聲唱歌,歌聲悅耳,和着不遠處溪流潺潺和刺猬精吭哧吭哧練功的聲音,宛如這夏夜裏一首小夜曲。

甄朱在暗處看了許久,唇邊不自覺地露出一絲笑意,最後悄悄地離去,開始漫無目的地在山中游蕩。

她是對他說自己要離開上境,卻沒有限定什麽時間內一定離開——上境山中這麽大,她又不會飛,就憑她的兩條腿,最多再變成蛇游啊游,沒個十天半月,根本不可能走得出去。

天已經很黑了,她也不急着找安全的地方過夜,甚至,她心裏其實盼着最好能發生點什麽意外。

他說翻臉就翻臉,那麽的無情,她現在唯一的法子就是搶在明天他真要趕自己前主動離開,以退為進,賭,賭他不會真的就此再也不管她的死活了。

她沒有任何的退路。

甄朱在山裏游蕩了許久,到了深夜,走的兩條腿都要斷了,筋疲力盡,找了一個樹洞,化成蛇身進去過夜,到了下半夜,迷迷糊糊,被頭頂飄進來的一陣濕漉漉給弄醒,發現外面又下雨了,只能拼命往裏面縮,躲着不斷被風吹進來的斜雨。

山中這季節,夜間經常會有雷陣雨,沒片刻,夜空便又打起了雷,甄朱捂住耳朵,藏在濕漉漉的樹洞裏熬了一夜,第二天臉色蒼白地爬了出來,找到一處幹淨的溪水,正要喝水,忽然一塊大石頭砸到水裏,潑了她一臉的水花,擦拭幹淨,扭頭看見幾只猴精在樹上朝自己惡狠狠地龇牙咧嘴,不住地發出威脅的聲音,這才知道自己是闖了它們的地盤,只好轉身走了。

從前沒進山門之前,她從來這裏的第一天,就和刺猬精生活在一起,什麽都有他幫忙,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現在才知道,在這山中,要靠自己一個人過下去,還真不算是件輕松的事,就連猴精都要欺負她。

甄朱就這樣在山裏走了三天,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幻化成蛇,在經歷過被第一天被猴精恐吓,第二天被獾精追,第三天又差點陷落沼澤的一番驚魂過後,傍晚,筋疲力盡的她聽到前面林子發出一陣水聲,知道有條溪流,自己都聞到身上發臭了,想過去洗洗,于是化為人形,找了過去,進去卻被吓了一跳。

面前爬滿了各種各樣的蛇,粗的,細的,公的,母的,全都扭結在一起,就像一團一團活動着的不斷變換着形狀的粗大麻繩。

甄朱立刻明白了。

現在是交配季,自己這是誤闖蛇窩了。

這個世界裏,她雖然一睜開眼睛也是蛇,已經做了五百年,但真看到這麽多的蛇扭結在一起,依然還是毛骨悚然,慌忙掉頭就走,還沒走幾步,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回過頭,看見一個黑胖醜漢從蛇窩裏鑽了出來,追趕自己。

甄朱吃了一驚,知道這醜漢應該是蛇精,慌忙後退,那醜漢目露興奮光芒,追了幾步,竟化身成一條人腿粗細的巨大蟒蛇,飛快地追了上來。

甄朱尖叫一聲,扭身撒腿就跑,只是兩腿發軟,才跑了幾步,腳下打了個絆,人就撲在了地上,蟒蛇立刻竄到了她的面前,直起來的頸項足有丈許高,鱗片仿佛碗口大小,嘴裏吐着血紅的長信,兩只燈籠似的眼睛發出恐怖的紅色光芒,幽幽地盯着甄朱,一陣惡腥的氣味,迎面撲來,熏的甄朱差點沒當場嘔吐。

她終于回過魂來,抖抖索索地正想催動真符自救,忽然,又生生地忍住了,決定再等等,于是這麽眼睜睜地看着那條發情的巨大公蟒朝着自己游來,爬上了她的腿腳,由下往上,慢慢将她身子纏住,最後将她完全地壓在了沉重的蛇腹之下。

她被纏壓的幾乎透不出氣,蛇信也不斷地在她耳畔發出嘶嘶的聲音,恐怖極了。

甄朱心裏明白,現在是蛇的交配季,自己雖然變成了人,前些天也剛做過那種事,但身體裏應該還散發着那種氣味的殘餘,一定是那種氣味,吸引了這條巨蟒精,知道她是它的同類,所以要和她進行交尾。

她極力忽略掉被巨蟒纏身的恐怖之感,緊緊地閉着雙腿,在心裏數着數。

數到十的時候,她感覺到有樣東西,似乎開始試圖插入自己的腿間。

她咬緊牙關,忍着渾身冒出雞皮疙瘩的惡寒,決定再等等,度秒如年地又數了十下,周圍卻依舊沒有什麽動靜,絕望之下,心知這下要是再不啓咒,今天恐怕真要在這裏出事了,心中暗恨那男人冷酷無情,閉着眼睛正要念咒,忽然感到身上一松,緊緊纏着自己的那條巨蟒仿佛軟了下來,接着一輕,她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就被人從後拽住衣領,一把就将她從地上提了起來。

她睜開眼睛,看見那條蟒蛇精被一柄劍給釘在了地上,不住地打滾扭動,一個年輕的道士拎小雞似的單手提着她,低頭盯着她慢慢仰起來的那張臉。

山中今夜仿佛又要下雨,月光朦胧,但也足以能夠看清,他神色僵硬,雙目幽暗,仿佛帶着隐隐的一絲怒氣。

他終于,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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